炊金馔玉不足贵 第72章

作者:沈霁川 标签: 古代言情

  精致碗碟,精致小食,连着文思豆腐羹如岚烟如云雾,百果糕十来种果子颜色鲜亮,甜而不腻,连盛在碗里的米饭都有荷香水气,这一顿饭吃的,真是舒服极了。

  等到最后的果子山端上来,跟着秦小爷一同过来的小厮眼里头,也少了许多轻慢,多了些尊重。

  方氏从旁人态度上也能觉出,自己这宴席摆出了十分的体面,胸背愈发挺得笔直,每上一道便招呼着秦小爷尝一尝,旁边的小厮因此片刻不得闲,常得遵着方氏的话,给秦小爷这边夹一筷子,那边舀一勺子。

  秦小爷开始时还想要去接,后来便只能坐在那里一筷接一筷的吃,生怕一抬头,目光便跟对面的池小秋碰到一处。

  池小秋却不放过他,偏大大方方唤了他问道:“听说秦大爷家乡兰江,这几道菜我也是新学,不知道地不地道,可有要改的地方?”

  秦小爷避着她咄咄逼人的势气,只能道:“都很好,都很好。”

  方氏在旁边瞧着,越发觉得这姑爷知礼懂礼,心下里更加满意,连送秦小爷出门的时候也十分关心,远远瞧着,已经是有丈母娘的偏爱之情了。

  池小秋往回廊里头呆呆坐了半日,雇来的伙计忙着收拾东西,小齐哥悄悄问她:“东家,咱们怕不是认错人了?那个秦小爷,看着可不像是吃白食的…”

  他说到半截,便听池小秋竖起指头嘘了一声,忙住嘴,转头时便听着惠姐过来,脸上尤带着一朵红云,比平时多了几分羞怯,跟池小秋正经道了个万福:“这次的宴不知道要你花多少心思,方才我娘还说,要好好谢你。”

  池小秋瞧着她这样子,分明是看中了,心里头更沉了些。

  “好囡囡,这多出的钱你怎么也得收下,你可是帮了大娘大忙,你放心,以后凡是店里头用的着大娘的地方,只管来家里说!”方氏跟在后头,正看着池小秋推脱,忙紧赶两步,把手里头的荷包往她手里塞。

  “你若是不收,那便是看不起大娘了!连你阿婆也要生气了!”

  池小秋心一横,拉着方氏周大娘并惠姐,往水榭边坐下,这里地方清净,四下无人,也不怕别人听见。

  “大娘,阿婆,这门亲事,最好能再让周大伯往县里头亲去打听打听,再定不迟。”

  她这话说得十分郑重,饶是面庞稚嫩,也不由让方氏几个心里一个咯噔,再看惠姐,脸早已白了。

  “小秋,这话可不好乱说,你以前熟惯这户人家?”

  周阿婆尤其不高兴,这门亲事却是她娘家亲戚牵来的线,并不像那寻常的媒人,上下嘴皮一碰,为了钱财硬要撮合伤天害理的姻缘。

  池小秋摇头道:“我没去过县里,并不认识什么秦家,可今天这位秦小爷,我却是见过的。”

  她便将几月前云桥上,那人拿着馒头蹭她家小菜的事一一说了:“我这云桥食铺开了一年多,从没见过这样想破了脑袋占便宜的法子,所以记得格外清楚些。”

  怕方氏不信,她又道:“不独我记得,连小齐哥也记得清楚。”

  方氏的手紧紧掐着桌子,脑子里乱成一片,问着池小秋的声音格外气弱,近乎带着些恳求的希冀:“已经…隔了几个月,会不会…会不会是…看错了?”

  这样的希冀太过沉重,重得池小秋有些承受不住。

  她想起韩玉娘前头和她说的:“惠姐的娘也是真心疼她,这许亲原没这么多讲究,有些闲钱的打个镀银对牌,便是许了,没钱的点个头也就罢了。许亲宴费得功夫多,烧得钱也多,为的便是正儿八经给两家里头摆席,便是还没过小茶礼,没下聘,亲事就算是定下了。到这会再反悔,要让人家戳破脊梁骨!那秦家便要改主意,也是不敢的。”

  结果没想到,原本要栓定的秦家,却变成了周家的囹圄,惠姐的枷锁。

  可池小秋想得跟旁人都不一样,若是她,长痛不如短痛,别说没过门,便是过了门,便有不妥,还能忍着不成。

  她便直截了当地说:“今天这菜,我动了手脚,为的就是要试一试这个秦小爷。”

  而秦小爷,一关都没过!

  “动了手脚?”方氏这回真的是吓怔了,失声道:“小秋,这宴是我们摆下的,你可不能害我们!”

第87章 紫苏炒螺狮

  “大娘这说的是什么话!”池小秋也有些恼怒:“我只是将这菜的做法变了变, 许亲宴是在我池家食铺定的,真要出了事,可不是砸了我的招牌!”

  方才的那四碗菜里, 做法全都不对!

  炸虾段是兰江最常见的吃食, 讲究些的人家就用嫩豆腐皮包上火腿与虾肉锤成的绒, 若是家贫,就拿虾皮也能借个鲜味, 但有一样是不能少的,便是猪瞟, 这道吃食借的便是虾肉的鲜和猪瞟的香, 少了一样,都不算炸虾段。

  青菜烧杂果里头的果子用的全然不对,松菌拌肚丝没放芥末, 味道几乎变了个个儿, 至于三友萝卜,压根和兰江镇八竿子打不着。

  她这般一说, 方氏倒从心里落下一口气:“原是为这个, 许是人家打小没在外头吃过,便是吃了谁还能记上一百年去!”

  池小秋又补了一句:“秦小爷身边那小哥, 不大能瞧得上他的样子。每回他夹菜回去,秦小爷都端了碗上来迎,后头见你们没看见,那小哥还瞪了秦小爷一眼, 我站在旁边正好就看着了。”

  她这头落了话音,却没人再说话, 周家几个妇人对着看了又看,惠姐眼圈一红, 声音里头带了委屈的调子:“娘——”

  “好了,咱们回去!让你爹上县里头,问问去!”周阿婆年纪最大最能立得住,看了池小秋一眼刚要张嘴,就让她截了回去。

  “我晓得,定不往别地说。”

  周阿婆一顿脚,拉了儿媳孙女忙忙走了,池小秋慢慢坐下,瞧着风拂起紫藤叶,有些闷闷地。

  还有四五天,钟应忱便能回来了。

  池小秋压住了自己的探问心思,只见着周家这两日都紧闭着门,也不去打听。自己掂了柳枝笼子,比捕鱼的编得还要密实些,专往水深的地方去,寻着河壁去摸螺蛳。

  柳安镇多水多河,这时节正是螺蛳冒头的时候,河旁边随便搂上一把,就能搂出一篓子满满的河螺,池小秋想要找的要更稀罕一些,是只有在清水里头才能养出来的青蛳。

  青蛳通体青黑,颜色乌沉,又细又长,池小秋从曲湖旁寻了一脉清溪,顺着往上游处走,只要见着越走越偏,就知道这水里头养出来的螺蛳干净。

  青蛳难捞,池小秋在浅水里头摸了半天,才摸上来浅浅一层,但是这儿的青蛳一个个个头极大,品相很好,倒也不算白费了一些功夫。

  池小秋直起身来,往四处看了看,记下这个地方。

  一般的螺狮能放回水里养着,青蛳娇贵,池小秋怕养不活,等不到钟应忱回来的时候,不如到时再捞。

  薛师傅对池小秋弄回来的这兜青蛳十分满意,他专门备了个阴凉罐子,小心将螺狮放进去,又滴上几滴素油,跟池小秋道:“只消养上一天,换上两回水,吃着便再没泥了,”正好瞅见池小秋滴滴答答还湿着的裤脚,顿了下才问她:“你自己去抓的?”

  池小秋点头,低头避过薛师傅的问询,自己却忽然一怔。

  到底是怎么想起要来吃螺蛳的?又为什么非要自己去抓?薛师傅问这一句,为什么她又呆呆愣了一会儿,只觉自己最近总有些奇怪的心思,是过去许多年来从没有过的。

  薛一舌哼道:“那小子也就耽搁了几天,不是已经递了信回来?你又愁个什么!”

  “谁想他来?”池小秋让说中了心思,不由羞恼哼了一声,才说出声来,自己又觉得这份遮掩无从说起,便直起脊背理直气壮道:“我与他算是三四年的过命交情,便多念上几分又怎的了!”

  还是在前天梦里头,模模糊糊听见钟应忱回来家,两人仍旧坐在葡萄架底下说话,一个说四月里头新上的枸杞头最好拌着配酒,一个说四月里头最衬酒的是辣炒螺狮。

  两个不能多吃酒的人偏为了下酒菜拌嘴,一个说螺狮若是沙吐不干净就能吃进去一嘴泥,一个道这做菜的人竟能把螺狮炒到这个份上,能有什么手艺,吵来吵去,蓦然听见钟应忱道:“青蛳不一样。”

  等到梦醒,恰好小齐哥送了钟应忱的信来,池小秋一展开,就看见最后一句写着:“勿念,立归”,耳边忽然响起床前钟应忱说的那一句——

  “你是不一样的。”

  池小秋把那封信攥得皱皱巴巴,到底没扔。

  这句话翻来覆去念了好些天,这会池小秋终于想通了它的含义。

  过命的兄弟交情,自然是不一样的。

  豁然开朗的池小秋顿时将心中的别扭一扫而空,高高兴兴等着青蛳吐干净了泥沙,一个个捞起来剪了尾巴,倒在柳枝笼子里,用水冲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拿起来任何一个都看不见半点泥沙青苔,就算是把这些青蛳都洗干净了。

  下油,葱蒜煸出香味,整盘青蛳哗啦倒入,池小秋一手掌着锅,每一下都能让锅里的青蛳均匀倒个个儿,糖增鲜,紫苏去寒,只等螺肉稍一变色,就立刻起锅,手一滑,就将青蛳在盘里堆出个好看的形状。

  枸杞头这会正嫩,只消在开水里稍稍一烫,加些盐醋就能吃了,若是想多些油,混着鸡蛋炒也可。池小秋只用片刻功夫,就整治了一桌的菜,招呼薛一舌和韩玉娘来吃。

  青蛳不仅费的是洗炒的功夫,更是吃的功夫,薛一舌在此道上最是轻松,只轻轻一吸,就能将螺肉吃了,再端杯抿上一口酒,叨上几口凉拌枸杞头,好似在过神仙日子。

  韩玉娘就只能对着整碗炒青蛳愣了片刻,悄拉池小秋道:“这东西…可怎么吃?”

  池小秋早就给她备了小木签,只用挑了青蛳上头的盖,戳着螺肉一旋,弹牙鲜嫩的青蛳螺肉就入了口,若连着汤汁一起吸吮,更是汤醇肉紧。

  小院里头几人吃的正惬意,忽听见隔壁不知撞到了什么,哗啦当啷哐哐当当好一顿热闹,还带着方氏的尖叫声:“你个老虔婆!就为了几件衣裳,你连你亲侄孙女都卖了!”

  下一刻,方氏便像被人捂住了嘴,呜呜作声,还连着惠姐同麟哥儿的哭声,门口立即喧闹起来。

  池小秋怕周家吃了亏,忙起来三步并做两步就往隔壁去,周家门口早围着一堆的人,有相好的邻家使劲敲门问:“周婶子,可有要帮忙的?”

  池小秋眼见着外头敲门的人越来越急,里头的撕打声愈演愈烈,门偏从里头插上了,摇来摇去也只露出一条缝,正能看见一条腿往地上的脑袋狠狠踢去。

  再等下去,怕是要闹出人命,池小秋当下跟左右的人道:“阿婆婶子都先让让。”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就见池小秋伸脚使劲那么一踹,周家的门便摇晃了几下,轰然倒下。

  外头有些诡异的寂静中,方氏的声音就显得格外响亮,她揪着一个妇人,两人撕打成一团,麟哥让吓着了,哭得喘不上来气,惠姐只能先搂着他哄,谁想着门便这么倒了,门里门外一众人都楞在当地。

  地上那妇人骤然爆发出嘶喊:“周家恶毒婆娘打姑奶奶了!”

  “打的就是你!”方氏只是愣了这么一下,倒冷静下来,她站起来,朝地上啐了一口,望了众人一回,傲然道:“当着街里街坊的面,我方安娘就把话撂在这里头,以后你再来我家,我见一回打一回!”

  那妇人佝偻着站起来,指着她骂道:“怪道你能养出这小娼妇,前儿才办得定亲宴,后脚就悔婚,还不晓得是背地里头勾搭了…”

  “我呸!”她刚说到半截,便让方氏迎头啐了一口,接着两人又开始对骂起来。

  两边露出的消息越来越多,外头围着看的人也越来越多,众人听了一耳朵的官司,渐渐便有兴味的眼神落在旁边咬着唇几次插不上嘴的惠姐身上。

  里头骂战正酣,外头已有凑热闹的泼皮往门里看,觑着青春年少的惠姐,便都朝她嘘声调笑起来。

  “小娘子,既是没人跟,倒不如跟了哥哥我。”

  “可不是,哥哥的榧子都给你吃!”

  方氏早已吵红了眼,哪里听着外面动静,惠姐却听得一清二楚,一时羞愤难当,池小秋眼见着她面上颜色从红转白,又从白转红,嘴唇越抿越紧,心下一紧。

  就在电光火石之间,惠姐往外走了两步,忽闷头往墙上撞去,池小秋来不及拉她,只能从半路横撞过去,两人一起落在地上。

  这一瞬间的变故,顿时让里外的人都惊呆了。

  麟哥儿哭得更大声,方氏陡然从怨愤的冲突中挣扎出来,忙去搂惠姐,两手抖得如筛糠,不知往她身上哪里查看:“囡囡…我囡囡…撞着哪…伤…伤着…哪里…”

  那妇人没了人压制,气焰陡然胜起来,冷笑道:“演这一出戏给谁看?你要有本事,便直接拿绳子勒死了,到时候姑奶奶给你偿命!”

  眼下两边各执一词,方氏只顾着骂人,却少说缘由,旁人便只听着周家因着悔婚,同婆婆娘家老奶奶动手,柳安镇一向重诺,因此都议论起来。

第88章 雪花酪

  “就是要拿绳子, 也该先勒死你这个眼里头只有钱没有人命的,倒刮下好大脸让惠姐姐来给你赔命!”

  旁人不知道因由,池小秋却听得门清, 她连声冷笑道:“两家人心诚意诚, 两下里头都看了点了头, 那叫做定了,这事明明是那姓秦的弄花架子, 要不是周家大娘信你这个姑奶奶,还能骗过谁去原是给你好大的脸面, 都能把这柳安给撑住了, 结果你带头来作弄自家人,不打你又打哪个!”

  “你是哪个门上的?周家的事要你来掺和?”这妇人不意还有旁人知道这事,眼一眯, 神一厉, 便想拿家事来驱走池小秋。

  “你又是哪个门上的?你也姓周?也姓李?你不姓周不姓李来掺和什么?”池小秋伶牙俐齿,三言两语便将前事道清楚了。

  “既是要结亲, 为什么许亲宴上弄个假人过来?连秦家的小厮都不待见的爷, 还糊弄谁呢!要不是周大伯亲往县里打听,还不知道秦家的小爷是个什么样的烂人!当地谁也不肯把闺女舍出去, 就许了你往铺子里做几件衣裳,你就能把娘家亲戚往火坑里头推!”

  池小秋拿出咄咄逼人的架势:“宴上替秦家遮掩的不是你?你敢说你不知道?周家送的是好菜好饭,秦家回的是个流脓生癞的小爷!便宜都是捡着老实人家占的?你心不亏?不怕浴佛节上洗十天也洗不干净你一身皮?”

  她回过头来问门外诸人:“要是各位婶娘阿叔,可愿意把闺女嫁与这样黑心肠烂肝肺的人家?要遇着这样的亲戚, 打是不打?”

  池小秋说起缘由如同炒豆子一般,一粒粒往外嘣得利索, 一下子激得群情激奋,都指着妇人说起来。

  偏那妇人也是个不畏人言语的, 叉着腰倚老卖老:“我不是为她想?秦家能给我几身衣裳?惠姐过门了,衣裳还不是随她这个当少奶奶的穿,能落在我身上几件?他家打听的什么就说旁人家是烂人?”

  她两眼嗦了惠姐一下,故意做出恍然大悟的模样:“我原想不明白,这会倒知道了,也就是你们这些年轻轻姑娘家,听多了戏里头唱的,一心爱个俊俏郎君,只捡着模样看,鼻子眼睛长得不顺心,便是定好的婚事也要作死做活给闹没了——劝你们心放低着些,哪有这么多又有貌又有才的给你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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