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昔邀晓
这聆音阁,便是顾浮定下约见温溪的地点,理由是这里白天清静,且为了不让乐声互扰,这里的雅间隔音极好。
又过了大约半盏茶的时间,温溪总算是来了。
这位年纪不大的少年也是第一次来明善街,即便装得再淡定,也难掩他肢体间透露出的新奇与不适。
温溪带着他的小厮进来后,顾浮便叫弹箜篌的女子退出去。
期间温溪一直在打量顾浮,总觉得顾浮有些眼熟,却又想不起来自己到底在哪见过她。
顾浮十分磊落,任由温溪打量,还对温溪说:“温小公子,能否请你身边的小厮出去一下。”
温溪蹙眉,看起来不太情愿,但想起顾竹约他时和他说的话,犹豫片刻后,还是让跟来的小厮退到了门外。
顾竹约他时说,不仅他不想娶顾二,顾二也不愿嫁给他,既然两边的目的是一样的,不如找个机会凑一块,商量一下如何打消家中长辈非要给他们定亲的念头。
因此他才来到这里。
待门关好,温溪问顾浮:“你是?”
顾浮还没回答,温溪脑子里闪过一个身影,他终于想起顾浮是谁,不由得瞪大了眼睛,满脸惊讶:“你是顾……”
后面一个字还没出口,温溪就被顾浮捂住了嘴。
顾浮笑吟吟地对他说:“小公子可以和阿竹一样,叫我二哥。”
温溪呆愣住,直到顾浮松开手,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刚刚被一个姑娘用手碰了嘴。
说实话,顾浮的手心并不柔软,甚至有些粗糙,但温溪还是没忍住红了脸,说话也变得结结巴巴:“你、你怎么敢……”
你怎么敢来明善街!
然而顾浮就像个如假包换的男人一样,拍了拍温溪的背,然后揽着温溪的肩,一副大哥招呼小弟的模样,把温溪往座位上带,还和他说:“小公子无须纠结这个,今日我约小公子来,主要是想和小公子谈谈你那婚事。”
温溪哪还有什么心思想自己的婚事,他现在满脑子都是自己竟被顾家二姑娘——他爹娘给他找的议亲对象——约到了明善街聆音阁!不仅如此,顾二姑娘还捂了他的嘴!还拍了他的背!还把手搭在他肩膀上!!这这这、这成何体统!!
少年有些晕,还有些迷茫,他以为是不善言辞的顾竹找了顾家大哥或别的什么人约他出来,怎么也没想到约他的会是顾二姑娘本人。
顾竹非常能体谅温溪的心情,但他能做的也就只有给温溪倒茶。
茶水入杯,顾浮在一旁支着脑袋,开门见山道:“小公子不愿娶妻,这事侯爷与侯夫人应该都知道吧?”
温溪只回过一半神来,闻言点头,心里话不要钱似的往外倒:“我一开始就和他们说了,我不想这么早娶妻,可他们非要给我找,说是屋里多个人照顾,他们才好放心。”
就像顾浮原先猜的那样,温溪个人的意愿,无法左右这门亲事。
“就不能再和你爹娘说一下吗?”顾竹问。
顾竹原先还挺看好他们俩的,因为他们俩都替顾竹在书院里出过头,所以顾竹知道他们两个是好人,两个好人在一起,般不般配他不知道,但应该不会被对方所伤。
可如今这两个人,一个不想娶,一个不想嫁,强行在一起反而不美,所以顾竹也改了主意,希望能阻止这门亲事。
温溪听了顾竹的话,想起这些日子,无论自己说多少遍,都没人在这件事上听他的,心头燃起怒火,语气也变得很凶:“我已经说了!可他们就是不听!我能怎么办!”
顾竹被温溪的反应惊了一跳,他下意识把身子往后倾,想要躲开。
这时,顾浮伸手按住了顾竹的肩膀,对顾竹说:“阿竹,小公子的话在家做不得数,你也别为难他了。”
顾竹一听就知道不妙,果然温溪炸得比刚刚更加厉害,直接从位置上蹦了起来:“谁说的!我娘从来都听我的!”
温溪气急了,他作为家里的幼子,从小众星捧月,除了头上那几个讨人厌的哥哥,谁不把他当宝贝似的宠着,他的话在侯府怎么可能不做数。
只是这次和以往不同,这次即便他闹翻了天,他娘亲也不听他的,他也很不解啊!
相对温溪的暴躁,顾浮要淡定许多,她拉着温溪坐下,又将顾竹倒好的那杯茶塞进温溪手中。
温溪刚刚情绪激动,正是口渴的时候,拿到茶没怎么犹豫就喝下了。
顾浮等他喝完茶,才开口,问:“小公子可曾想过,为什么唯独这次,侯夫人不肯听从你的意愿?”
温溪当然想过,还想了很久,可他想不出原因。
顾浮见温溪冷静下来,面上还显出了几分委屈沮丧的模样,就又给他续了杯茶:“听阿竹说,小公子沉迷诗词文章,很少管家里头的事情?”
温溪声音闷闷的:“家里能有什么事情需要我来管?”
顾浮放下茶壶:“你可知你那几个兄长,都是做什么的?”
这个温溪知道:“我大哥在内阁,二哥是言官,三哥脑子不好没考上,前年去了青州。”
顾浮又问:“那你知不知道,你大哥在内阁的前途如何,你二哥在年节封印前都参了谁,你三哥去青州做什么,同去的有谁?”
温溪呐呐道:“这我怎么知道。”
顾浮接着问:“那你知道你最爱喝的茶叫什么吗?”
温溪张了张嘴,虽然这些问题知不知道好像都没什么,可他还是因为答不出来而红了脸,并反问:“我为什么要知道,反正屋里的丫鬟自会替我备好茶叶。”
顾浮:“那要是,茶叶喝完了呢?”
温溪理所当然道:“去拿啊。”
顾浮:“去哪拿?”
温溪又一次被问住,索性发起了脾气:“这和我们要商量的事情没有关系!”
“怎么没有关系。”顾浮单手撑着下巴,懒懒地看着他:“你除了读书做文章什么都不懂,衣食住行样样都需要旁人替你操心,你爹娘自然担心你,想为你找个能照顾你的妻子,须得年龄比你大,比你懂事,会替你留意那些你不曾留意的事情,在你的茶叶喝完时叫下人去库房里拿,或者上街去买。
“他们平日里顺着你是对你好,给你挑选媳妇也是为你好,从头到尾他们都不曾变过。你觉得他们什么都听你的,可对他们来说,是他们在宠着你,所以一旦他们决定了你不乐意的事情,你也没办法反对,因为在他们眼里你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不懂,需要依赖他们,让他们给你拿主意。”
顾浮的话语彻底颠覆了温溪的认知,但顺着顾浮的思路,那些他所困惑的问题,也都有了答案。
温溪呆在原地,顾竹看了有些不忍。
但顾浮却没有半点要怜惜他的意思,还像拍胖鸽一样,伸手拍了拍他的脑袋,说:“我言尽于此,你若觉得维持如今的模样也挺好,可以退一步,应下这门亲事,做个无忧无虑的侯府小少爷,反正你头上还有三个哥哥替你分担。可你若实在不肯任人摆布,就得学着去做原本你不习惯也不爱做的事情,让家里人知道你什么都懂,也能照顾好自己,所以你的婚事该由你自己做主。”
“凡事有舍有得,就看你怎么选了。”
……
从聆音阁出来,顾浮带着顾竹去了卖“黄沙烫”的酒铺,想趁机买上几坛子,让顾竹替自己偷渡回家去。
铺子里的掌柜果然是从北境来的,官话说着说着就会冒出几句北境方言,顾浮听着亲切,就和他多聊了一会儿。
期间说起酒铺的生意,掌柜还非常开心地告诉顾浮:“京都的贵人本是喝不惯这等烈酒的,但最近来买酒的人突然就多了,日子倒也还算过得下去。”
顾浮:“是吗,那你这生意越来越好,可别我以后来买,都买不到了。”
掌柜听得心花怒放:“公子放心,你与我投缘,若日后真有这么一天,我定专门为你备下一坛子来,除了你啊,谁都不卖。”
这边顾浮高高兴兴买酒喝,另一边祁天塔顶层,空掉的白玉酒壶从桌上滚落,国师一只手撑着额头,眉头紧蹙,看起来有些难受——
不困,难道那晚他能安睡,不是因为酒的缘故?
第十六章
宵禁始于日落之后,街鼓响起,会敲上六百下,提醒还在外面的人早点归家,或就近找地方过夜。
因为等六百声街鼓敲完,若还有人在街上逗留,那人便算违背了律法,会被巡夜的武侯捉拿下狱。
长宁侯长子温江因公务出城,在城外待了几日,回城时正好赶上街鼓响了一半,他本打算先寻个地方住下,明日一早再回家,可想起母亲托人送来的信,他还是勉强自己,打马赶回了家中。
到家后他先回了趟自己的院子,换下了外出办差时穿的公服,换好衣服出来,温江见妻子吴氏端来一碟冬枣,愣了愣,问:“不都送去望月轩了吗?怎么还有?”
望月轩正是温溪的住处,温江作为大哥,虽然没事就喜欢逗弄温溪,看温溪气急败坏又拿他没办法的样子,但心里也是宠着温溪的,知道温溪爱吃果子,就叫人把自己院里那份也给温溪送了去。
吴氏听温江这么问,抿唇笑道:“这是小弟叫人送来的。”
温江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谁?”
吴氏拿起一颗冬枣,喂到温江嘴边:“你没听错,就是小弟送来的。”
温江就着妻子的手咬了一口冬枣,惊道:“也没坏啊,真是他送来的?”
吴氏见他这幅模样,笑得不行:“母亲不是给你去信了吗,怎么瞧你还是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
温江又咬了一口,声响格外清脆:“母亲是叫人给我送了信,但她只在信里说那小子最近变得有些奇怪,也没说他具体做了什么奇怪的事……”
温江吃完了吴氏手里的冬枣,自己又从碟盘里拿了一颗来吃:“真转性了?”
吴氏想了想:“要说转性,也不算吧,他对你可还是嫌弃得紧,为了不让你知道是他送的冬枣,特地叫了母亲院里的人送来,可母亲和我说了,这冬枣就是他送的。”
温江也笑,这般自欺欺人,确实是他那不谙世事的弟弟能做出来的举动。
“他还干什么了?”温江问。
吴氏掰着手指头给他数:“小弟出门的次数少了,在家还总会问问题,什么都问。他也是问了母亲院里的嬷嬷,才知道他那几乎吃不完的冬枣是从我们院还有二弟院里拨过去的,可把他气坏了。还有呢,他还知道二弟得罪了禁军的人,近几日总被禁军找麻烦——我跟你说,他听完这事就出了趟府,之后再没听说二弟有被禁军的人为难,旁人不觉得这其中有联系,我却总觉得是他做了什么,二弟那才能消停。”
温江:“你猜的或许没错。”
吴氏拍了拍温江的胸口,嗔他:“又哄我。”
“说真的。”温江抓住吴氏的手,把吴氏揽入怀中:“我问你,他出府后去了哪?”
这个吴氏还真知道,因为侯夫人的过度关心,所以每次温溪出门回来,侯夫人总要把跟着温溪出门的人叫去询问一番,吴氏那会儿正好在侯夫人那——
“说是去了魏太傅府上。”
温溪于诗词文章一道极有天赋,还小的时候就展露了头角,因此被皇帝召见过一次。
当时魏太傅也在,他很欣赏温溪,还当场就把温溪收入门下。
不过他也看出了温溪的不足,知道温溪被保护得太好,长此以往,他所作出来的东西只会变得越来越华而不实,浮于表面。为了不让温溪毁在舒适圈里,他没有让温溪只跟着自己读书,而是特意让温溪去书院,多接触人情世故。
作为魏太傅最心爱的学生,温溪自然能随时上门拜访。
温江听了这答案,道:“那就对了。”
吴氏不解:“什么对了?”
温江和她分析:“魏太傅最忌外戚,禁军统领又是皇后的侄子,臭小子要是让魏太傅知道禁军此等作为,魏太傅定然会一状告到陛下那里去。”
吴氏震惊:“小弟他何时变得这么厉害了?”
温江摸了摸自己妻子的细腰:“也许他没想这么多,只是他认识的人里,就属魏太傅位最高,就想请魏太傅替老二摆脱麻烦,误打误撞罢了。”
吴氏被温江作乱的手摸得腿软,红着脸把人推开:“哎呀好了,母亲还等着你呢,快去快去。”
温江笑了一声,拉着吴氏的手一块去了侯夫人院里。
侯夫人这几日又喜又忧,喜的是她那不食人间烟火的小儿子终于开窍,会主动去了解俗务,拦都拦不住,忧的是小儿子这样的变化,定然和他那还没定下的婚事有关。
侯夫人心想,如果小儿子真的那么反感这门亲事,反感到不再和以前一样只会任性拒绝,而是小心翼翼地用行动和改变告诉家里人,自己不需要这门亲事,那他们是不是也该重新考虑考虑?
侯夫人宠小儿子宠惯了,一想到小儿子会把难过憋在心里,她就难受得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