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维和粽子
殷惜随即一僵,道:“不要以为现在死无对证了你就可以随意造谣!”
念衣没有说话,只是在微弱地喘着气,平静的神色中浮现出一抹轻嘲。
殷惜不知道自己是应该信还是不信,就像她不知道自己更希望他狼心狗肺还是有所缘由——哪一种能令自己更好受一点。
她终究是开口道:“你说我父亲说了什么?”
“那女子都处理干净了吧,这件事千万莫要让姑爷知道,免得惹怜儿不开心。”念衣一字一句道,不管是语调还是声线都模仿自另外一个人,听起来十足诡异。
是她父亲的语调。
殷惜登时一惊,她太熟悉自己父亲的声音了,她几乎可以想象出自己父亲说这话时的神情。
她恍惚了一瞬,可即便是这样也不足以取信。
“你模仿我父亲的语气倒很像。”
念衣仍旧一字一句道:“我何必骗你。你姐姐见过我之后没多久,有人来打听我是否婚娶,之后她便失踪了,你父亲来接触我时我已有所怀疑,直到听到你父亲的话我才确定。”
殷惜此刻再去回忆,不免有些慌乱。
她记得她姐姐曾同她说过,她是在一间药铺识得他的。那时她只是路过一个小城,听闻城里有一名姓江的大夫医术了得,因为出身殷家心下不屑,便准备前去讨教一二,不料这一见便动了春心,她女儿家不好上前主动,便回家告知了父亲。她父亲起初还不肯答应,她姐姐软磨硬泡,直说非君不嫁。再后来过了不久,她父亲便将江念带了回来,此时的江念已是独身,她父亲很是器重他,还说自己没有儿子要将医术尽数传授给他,姐姐满脸欢喜日夜缠着江念,阖府上下直接当他当做了未来姑爷。
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念衣所说的。
殷惜胸口肺腑翻江倒海,闷痛难忍,她硬逼着自己将溢至眼角的泪水压下。
“就算是……你想要报仇何至于杀我全家!”殷惜咬着牙道,“我姐姐的性子你应该知道,她必然毫不知情,她那么爱你……”
念衣突然开口,厉声道:“那我宁可她不要爱我!”
他的语气终于变了,不再那么平波无澜,显得既冷且锋利。
“我为什么不能杀,你阖家团圆美满幸福,她在地下孤身一人天寒地冻。你父亲找的人关着她,直到她死才把她放出来。你知道我在哪里找到她的尸身吗?那些人怕被发现,将她切作数块,藏在义庄的尸堆里,我找了好久才把她拼完整——这是你父亲死前告诉我的,我骗他说血曼伶的毒有解药,但我根本没有做解药。”
殷惜从未见过这样的念衣,即便谷中大夫受伤他震怒也是温文有度的,绝不至失态。
然而现在他眸中泛红,逐渐浮现出血丝,好像他往日里掩藏的所有刻薄恶毒等等诸多恶意都尽数展现在了此刻:“你父亲甘愿抵命,解药是为了你母亲和姐姐求的,但他怎能如愿,我又怎能让他如愿——失去至爱的痛,他也应该尝尝。”
“够了!”殷惜从震惊中回神,只觉得眼前的人分外陌生。
她前后认识他十多年,却好似今天第一天认识他。
殷惜一时有些心乱如麻。
以往她即便想过念衣可能有苦衷,也没有真的料到会是自己家人作恶,她父亲于她便如天,从来威仪严厉,但又对她们姐妹疼爱有加。
“一定是你搞错了,不可能是我父亲……”
念衣冷道:“我也希望是我弄错了,如果不是她腐烂的尸首就摆在我面前……她采药时身上斑斑驳驳受过的每一处伤我都知道,我死也不可能认错。”
他说的斩钉截铁。
殷惜无法判断是真是假,可血海深仇却是铁铮铮的事实,她沉默良久道:“就算我父亲是罪有应得,冤有头债有主,我母亲、姐姐和府上那么多人又何辜!”她只觉得唇齿间满是苦涩,“你还在我们府上演了这么久的戏,我们明明都把你当做家人……你真的就一点都不……”
殷惜也不知道自己在期望些什么。
她现在立刻可以杀了他,不会有人阻拦,不会需要解释,不会担心他以往声誉太好,会有人前来追究,甚至不用担心他周围的护卫,可她还是不甘心……
不甘心念衣就这么死了!
她在仇恨中战战兢兢地活着,看着他一日日声望益高,绞尽脑汁百般研究给他下了毒,想抓住他的错处,想揭露他的真面目,最后也不过找到一个试药有误的小纰漏——那还是因为薛亭山贪财,不舍得耗费过多研究出的药方付之一炬,才冒险将试药结果瞒下。
好不容易她与那个叫羽曳的合作,制造出了这次机会,她终于可以在朗朗乾坤之下,当着众多门派弟子的面,将念衣的恶行披露,可是……
殷惜将鼻腔中的酸涩压下,道:“你为什么会是这样的人,明明说医者先具佛心的是你,你连已都医不了,怎么医人?”
念衣的身子颤了一下,他恍惚一笑:“那我应该如何,放下仇恨,选择原谅,与你姐姐白头偕老?可惜,我是人,不是佛,我做不到。”
他慢慢笑起来,笑容凄怆而苦涩。
念衣终究又低头看向了自己的手,那双洁净的手,早已不再干净。
即使洗再多遍,洗到皮肤皴裂,也一样染满了血污。
他笑得肺腑具痛,捂着心口,呕出血来,斑驳鲜红的血落在地面与他的衣摆上,很快颜色变深,念衣用手指捻了一下自己的血迹,血点落在白衣上何其的刺目,他忽然抑制不住似的,俯低了身,揪着自己的衣襟,悲恸欲绝地落下泪来。
如果可以,他只希望能重新回到那个小城里再远远见她一面。
再一起携手天涯,行医采药的日子他连梦也不敢梦。
那时女子牵着他的手,颊边笑窝宛然,温柔道:“以后等安定下来,我们找一处合适的地方建个医谷好不好?可以收容很多病人,替他们看那些古怪难解的病症,还可以再找许多大夫,大家一同商量,这样将来治不好的病也会越来越少吧。”
“阿念,我们说好了。”
台下一片寂静,高台之上,只有念衣的哭声孤零零地响起,青天白日却俨然似夤夜哭魂,无处话凄凉。
他哭得无法抑制,失去了所有的自矜,甚至渐渐蜷缩起身体,脸上的表情痛苦不堪,眼泪似断线珠子从他颊边滚落,像竭尽他最后的生命力一般,把脆弱与悲怆全然展现,几乎让人认不出是之前那个无论何时都冷静淡然不露分毫怯弱的谷主念衣。
众人都不知道他为何突然哭起来,包括台上的殷惜。
花焰按着胸腔跳动的心口,一时也有些怔怔,她从未见到有人哭得如此悲伤绝望过,甚至令花焰有点吃惊,人可以有这么丰沛而强烈的情感吗?
她忽然想起了那一夜,她在念衣院落外听到的笛声,和眼前喑哑又撕裂的哭声如出一辙。
他那时说什么来着……
——我做了很多错事,已经不再是她喜欢时的样子。
——所以也没有脸下去见她,可我快死了,终究还是要下去见她。
——她是个很温柔,很善良,很爱笑的人……我这一生从未遇到过那么好的人。
一个温柔的,爱笑的,擅工笔,识百草秉性温良的女子,又会行医,又与他相爱,他们相识的时候应当也都怀抱着治病救人这样的念头吧,可最后不止天人永隔,还渐行渐远,变得不复当初。
难怪他会这么说。
花焰又觉得胸口闷闷的,她转头看向陆承杀,不料陆承杀却也看向她。
他仍旧半懂不懂,朦胧间却依然能感受到那股强烈又深刻的情感,陆承杀忽然伸出手臂,咫尺之间,他轻轻拢住了花焰的手。
那么轻轻地,小心地。
花焰察觉到,反手便攥住了陆承杀的手。
***
台上殷惜见念衣哭成这样,只觉得茫然:“你哭什么……”
诚然,她是希望看到他哭的,希望看到他忏悔着痛苦,希望他悔不当初,希望他祈求原谅,虽然她并不打算原谅,可她现在甚至不知道他为何而哭……
殷惜蹲下身子,心绪复杂至极,看见他恸哭她竟感觉不到丝毫快意。
她缓慢地伸出手,突然察觉到不对,念衣的哭声渐弱,仿佛是力竭,然而……殷惜一把拽起他,只见念衣的心口正插着刚才那柄短刃,刀锋已全部没入,只剩下尾端的一点刀柄。
血已经把他整个胸口染得赤红。
殷惜失控道:“你怎么敢!谁准你死了,江念——江念!”她手忙脚乱地取药给他止血。
念衣气若游丝地吐出了一口气,断断续续道:“活着……好累……”仿佛是撑了足够久,他双眼紧阖,带着一身的鲜血,平静地失去了所有的呼吸和意识。
悲戚和呜咽声逐渐响起,慈心谷的弟子此刻都情难自持地哭出声来。
不知是谁,敲响了谷内的撞钟。
一声一声在耳畔嗡鸣。
殷惜看着念衣的尸体,意识到她终于大仇得报,可以告慰家人在天之灵,甚至念衣死后,她可以拥有整个慈心谷,可就像是心口某一块被敲碎了,此后再无依凭。
她想起了父母与姐姐的面容,想起了府内惨景,想起了这些年来她在念衣身旁苦心筹谋的日夜,想起了她第一次见他时,他立于树下,晴空暖阳,有风拂过,落叶翩跹,他抬手接叶,朝她往来,倏忽一笑。
那时她还一无所知。
殷惜忽然也抖着肩膀低下头,放声大哭起来。
***
花焰不想看了,她牵着陆承杀朝外走。
陆承杀任由她往外牵,人群拥挤,没人注意到他们俩逆流而行,还在隐秘处牵着手。
明亮的日光照得双眼微刺,花焰抬手挡了挡。
陆承杀略微向前,挡住了刺眼的光。
花焰忽然道:“陆大侠,有个东西你学了没有啊?”
陆承杀不明道:“嗯?”
花焰踮起脚尖,扯住他黑色剑袍的领口,陆承杀的头低垂着下倾,听见花焰的声音嘟囔着传来“不想那么多了,果然还是先把你变成我的比较重要”。
下一刻,他的唇便被花焰贴上了。
第63章 授受偏亲
花焰原本只是想像在画作上盖印鉴似的盖个戳, 就放开,揪着陆承杀领口时她仍有一分忐忑,但本着今朝有酒今朝醉的心态, 还是毅然决然拉近了距离, 眼见陆承杀的面容越来越近,直至贴上——
微凉又柔软。
她忽然懵了一瞬, 虽然她知道的不少,但没人告诉她,亲人嘴巴是这种感觉啊!
脑袋都炸了, 感觉又酥又麻,身体一阵颤栗, 不由自主绷紧,尤其再想到这是陆大侠的唇, 只觉得分外刺激, 呼吸霎时便乱了,连揪着他领口的手都有点不稳。
她完全忘了松手。
幸亏此地偏僻无人。
而陆承杀的反应更加简单——他没有任何反应, 只是僵在那里。
可惜花焰没有功夫去顾他, 她像是打开了什么不应打开的大门, 呼吸紊乱地贴着他蹭了蹭,脑中的感觉则更加强烈, 像是持续燃烧着的火焰, 越烧越旺, 噼啪作响……
怎么会这么强烈?
这样是对的吗?
花焰甚至错觉产生了一点罪恶感。
陆承杀终于反应过来, 他稍稍抬起头拉开了距离, 绯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攀到了颈脖,黑白分明眸子此刻都微微睁大,胸口起伏的速度也不同寻常, 如果足够了解陆承杀大概能知道他现在有多震惊,就连他的手指都不由自主地摸向了身后的剑柄,好像那能让他冷静下来。
但花焰却觉得有些不满,像吃点心吃到一半被人打断。
于是,她又拽着他再次贴了上去。
因为事实上并没有更多的经验,花焰只能凭借着从她娘那里和话本里得出的乱七八糟的知识,尝试着伸出一点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