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话旧时
这反应有点不对。
之前这汪从悦就对她一阵近一阵远的,算一算,上回和她夜谈算是近,这回躲开她,就是远喽?
什么毛病?!
秋枕梦支着身子看他后脑勺,声音一沉:“小哥哥,你这是什么意思?”
汪从悦刚刚曲起的腿不动了。
“睡吧。”他喉咙滚了滚,低声道。
秋枕梦气笑了,一只手按住他肩膀:“小哥哥,是不是那天我惹你生气了,你冷着我?我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对,你得告诉我啊。”
汪从悦哪里会生她的气。
他只是不敢面对她,害怕脑海中再次出现污秽的邪念。
她是他身上的软肋,心头的血,是家乡漫山遍野的牵牛花,十二年前的明月夜,是山峦间弥漫的雾,村落里升起的炊烟。
是美好的一切,是不容分毫玷污的人。
汪从悦不敢回头,阖着眼,调子放得很柔:“我没生气,妹子,你别多想。”
秋枕梦反而更生气了。
“那你这是什么意思?一会儿亲近一会儿冷淡,一时好一时歹的,难不成是想给我一棒槌,再喂个枣,好训得我整天低眉顺眼猜你心思?”
这话着实重了。
汪从悦急忙坐起来,说道:“妹子,你别这么想,我只是……”
他顿住了,心中萦绕的晦暗思绪,哪里敢有半字说出口。
“只是什么?”秋枕梦不肯放过他,继续逼问。她从来都不想揣着一肚子疑惑忍下去。
汪从悦张口结舌半晌,最终低头道:“我怕你睡不着。”
“我睡得着,”秋枕梦轻轻吐出一口气,声音柔和了,“小哥哥,你千万别冷着我。”
这请求温温的,软软的,像一片花瓣轻柔地落在心底。
汪从悦难以拒绝,只能伸手搂着她的肩,安抚着说:“好,快睡吧。”
他不敢靠得太近,害怕自己会忍不住抱住她。
两个人终于躺下,红豆赶来理好床帐,吹灭灯烛,这一方小天地中,便彻底暗下来。
黑暗总会叫人胡思乱想,汪从悦脑袋里乱糟糟一片。
他手足无措地面对秋枕梦躺着,连平日早就习惯的姿势,也觉得分外煎熬。
少女温暖的气息喷吐于他颈侧,他心中战战,恨不能立即掀开床帐,逃出去,逃回前院,远远地避开她,隔绝所有的心猿意马。
汪从悦寻了个借口,翻个身背对着她。
可他头脑中依旧盘旋着无数阴暗又卑鄙的想法。
想紧紧地抱着她,想擦过她红润的唇,想拿下作手段夺取她的清白,那些前朝宦官能做而他无力去做的事情,他全都知晓。
也明白该如何另寻他径。
可他不能。
汪从悦催自己快些睡去,然而无果。直到身后的动静小了,秋枕梦早已睡熟,他才迷迷糊糊有了些许睡意。
他安静地等着沉入梦境,身后忽然凑上一个人。
秋枕梦的手臂环住他的腰身,牢牢地抱住他,某些柔软的地方碰触着他的后背,很快压紧了。
他登时便又清醒了。
还没等汪从悦反应过来,秋枕梦的膝盖便顶上他的膝弯。
他叫身后的少女禁锢住了。
她离他着实太近了,近得像是在故意窥探他不愿为人知晓的,所有的隐秘。
汪从悦屏住呼吸,仔细地听,只听到身后传来绵长的、半点不乱的呼吸。
他僵直的身体缓缓化了下来,还好,她睡熟了。
·
秋枕梦于睡梦中抱住了汪从悦。
他瘦削得很,脊背并不宽厚,身体的温度也比常人要微冷一些,叫她禁不住靠近,再靠近,汲取他身上全部温暖。
就像十二年前那晚。
她陷入了久远的沉梦。
幼时居住的村落中来了拐子,她被掳走,关在一座山洞里。
几个拐子当面对她评头论足:
“这娃娃生得好,卖做丫鬟倒亏了,不知春红院的老鸨子肯出多少钱?”
“卖到那里做什么,便是出得多,又能多几个钱,不如把她好生养养,送到别处去卖,钱还能更多些。”
“可惜了,这丫头人还小,不然哥几个先爽快爽快。”
“别,这样就不值钱了……”
她尚不懂为什么别处买自己给的钱多,可春红院是什么,她却听懂了。
那是县城里的娼院,里头全是低到尘埃里的女人。村中有一些人得了钱,总会去那里“爽快爽快”。
她还知道,那里的人大约是有病的。
村头年轻力壮的大哥哥就从那儿染了病,又染给了妻子,和刚生下的儿子。
那个素常爱笑的姐姐从此便不笑了,寻了个好日子,抱着儿子跳下悬崖。
大哥哥倒是多活了一阵,可郎中全都不愿给他看病。
“还看什么?那处都流了绿水,我沾都不愿沾上一滴。”
后来大哥哥也死了。
她也知道,春红院是好人家女儿靠都不能靠近的地方。
当年娘经过门口,实在累了,在对面石头上坐了坐,叫爹知道了,爹二话不说打了娘一个耳光,骂娘是“贱人”。
她拦着爹,反而被娘拉住。娘哭着对她说:“你要知道廉耻,要贞洁。”
那种地方,好人家女儿不能去。
她找机会逃了。
可她人小腿短,没跑多远,便又被捆了回来。
有个拐子解开腰带,对她说:“小丫头,你是不是想走?来,让爷爽快爽快,爷就做主放了你。”
她哭都哭不出来,眼里全都是郎中说过的“流着绿水”,那些想要逃走的念头,顿时就烟消云散了。
她哆嗦着说:“我再也不跑了,饶了我吧……”
那拐子不甘心地束上腰带,旁边人笑骂道:“别坏了她的身价。”
由于偷偷跑过,她被单独关了起来,堵上嘴,捆得结结实实。那些人说,要好生饿她几顿,叫她知道什么叫厉害。
那十几日常能听到有人呼喊着她的小名,沿山路找她,最近的一次,几乎就响在头顶。
她几乎兴奋地要哭出来,以为自己沿途匆匆留下的记号被人发现了。
然而有一日,她听到村里人对爹说:“别找了,山里狼多,这么久还没寻到,说不定是叫狼吃了,一个丫头,没了就没了,以后还能生。”
风里隐约飘来爹的叹息。
他沉默良久,最终狠狠喷了一口气,说:“不找了。”
那是爹和她相隔最近的一回,也是爹彻底放弃她的一天。
拐子们又等了两天,确定再也没人来找,便商议着带她们离开,赶紧脱手卖了。
她已经绝望,脑袋里几乎一片空白。
启程的前一夜,为了稳妥,那些拐子没给她吃任何东西。
到了半夜,他们一个个骂骂咧咧地捂着肚子跑了出去,很长时间没有回来。
山洞外头鬼鬼祟祟进来个孩子,篝火尚未熄灭,映出他凝重的面容。
有一些擦伤和青紫。
是小哥哥。
他掏出邻居大叔拿来宰鸡的刀,利索地割断她身上的绳索,两个人手拉手逃了出去,没命地跑。
那天月色格外亮,像是一面银镜,照得山路上踏平的野草都格外清晰。
身后始终没人追上来。
她饿得腿上没了力气,小哥哥索性背起她,离开山路,在齐头高的草丛里跋涉。
小哥哥的背温暖又宽厚,她忍不住抱得极紧,哽咽问道:“小哥哥,你怎么来了?”
“我顺着你刻的鸡找来的,都告诉爹了,他还不信,我只能自己来。”小哥哥喘着气笑。
她又说:“那些人会追上来吗?会把你一起抓走吗?”
“应当不会吧……”小哥哥笑声有些憨,“我可是把我爹为治病买的泻药,全丢进他们锅里的哎!”
他提起那些拐子,她便忍不住哭得更厉害了。
“小哥哥怎么办,他们要把我卖到别处去,还让我看他们身子,说只要……一次,就放我走,我不贞洁了,怎么办?”
她哭得撕心裂肺,小哥哥只能放下她。
他按着她的肩,认真地问:
“那你怎么不从了呢?叔婶哭得什么似的,就等着你尽快回家呢。卖到别处去,骨肉分离不说,能不能活还未必。”
她浑浑噩噩的,娘的告诫和小哥哥的话混杂在一处,哭了许久,才憋出一句:“我,我怕死……”
小哥哥看傻子似的看她,叹气说:“怎么会死?忍忍就能回家了啊,叔婶会请郎中给你看的。”
“可是,可是……”她又想起那些大人的话,“他们说,死都是小事,女孩子要贞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