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话旧时
可她偏偏很胆小。
只有小哥哥和她一样胆小,把命和团聚看得比什么都要紧。
他肯定不会在意她被人欺负了,还继续等着他吧?
若是她真的和别人过日子了,他肯定……也不想把她扔进河吧。
她要等到及笄。若小哥哥再不回来,她就不等了,对自己好一点,去做个坏姑娘。
就算被所有人骂,也要做个坏姑娘。
舅舅要出门了,看见她好好戴着玉佩,露出个欣慰的笑。娘揉了揉她的头。
她咬着唇,有了莫名其妙的不适感。
好像那夜背着她回家的小哥哥,忽然就不见了,天地空茫,只剩她一个人在混沌中乱撞。
后来,瘟疫蔓延到舅舅家,舅舅再也没来过。
再后来,长大了,见的人多了,她也就独自等到了十八岁。
因这天底下英雄越来越多,只有小哥哥和她一样。
分别得越久,便越舍不得。
·
秋枕梦正想着过去,肩膀上忽然一阵疼。
汪从悦按着她的肩,微微拧了眉看她:“妹子,这没什么好看的,咱们走吧。”
她有点犹豫。那个女孩身上有一点点娘的影子,她想多看上一眼。
汪从悦却遮了她眼睛,缓声道:“妹子走吧,没什么好看的,咱们回家去,我给你画美人图。”
“小哥哥,咱们不去看戏了吗?”秋枕梦问。
他牵了牵唇角:“改天再说吧。”
汪从悦护着秋枕梦从人群中穿过,身后传来女孩叮嘱父母的声音。
这声音被周围人群嘈杂的交谈声割碎,秋枕梦回头又望了一眼。
她止不住地有点难过,那女孩怎么会舍得呢。
她就舍不得。就算等小哥哥等得着急了,娘在的时候,她也只会在信里问他回不回,从没动过上京寻他的念头。
后来娘去了,她才开始问那些商人,出远门时需要带些什么,盘查什么,断断续续地问了好几年。
娘的影子一下子就从女孩身上消散了。
“妹子,这里人多,看路。”汪从悦说。
他退步走在后面,伸手捂了她耳朵。
“小哥哥?”
汪从悦“嗯”了声,语调淡淡的:“风凉,你耳朵都吹红了。”
马车上倒是暖和的。鸡汤凉了,红豆已在角落处燃起熏香。
秋枕梦继续偎在汪从悦怀里,汪从悦托着她稍微直了点:“坐稳了,也不怕再给晃下去。”
她微微直起身子,脸反而凑得离他更近了,汪从悦甚至能看清她弯而翘的长睫。
秋枕梦忽然道:“小哥哥,你还记得那天你喝醉了,做了什么事吗?”
汪从悦颊上微微泛了红。
他还记得。简直像发了酒疯,连自己都觉得难堪。
他眼神有点游移,试着讨价还价:“妹子,你能不能把这事忘了?”
“这怎么行!”秋枕梦凑得更近了点,杏眼里含着笑,小声说,“我也想知道小哥哥有多甜。”
汪从悦惊得往后一仰。
秋枕梦却又凑近了,继续问:“小哥哥,你还记得那年元宵节,咱们看见的那两个人吗?”
他往脑子里过了一遍。县城的元宵节还算热闹,他牵着她的手,找了个地方放河灯。
草丛里一对年轻男女正拥在一起,脸都贴上了,被他们惊动,慌忙躲了开去。
那时他们都还小,只好奇地望着。
汪从悦肃着脸,咳了声:“那种事情,你怎么还记着?快点忘了,正经人不兴这个。”
“小哥哥不也记着呢,”秋枕梦晃了晃指尖,脸上绯红,“既然都不是正经人,那做点不正经的事怎么了?”
汪从悦瞪她:“……咱们还在外面。”
“可是车里只有咱们俩啊。”
她说着就感觉有点纨绔。
秋枕梦迅速坐直了,换了个文雅说辞:“小哥哥,回家了你不还这样?别的一家人那么亲密,偏咱们就不。”
这“一家人”的话,叫汪从悦暗喜。
他道:“怎么就不亲密了,要还想再亲密点,明日你早起,我帮你画眉,梳头配衣服也都行。”
秋枕梦背了一句古文:“臣闻闺房之内,夫妇之私,有过于画眉者……小哥哥,那点‘有过于画眉’的,你可别忘了啊。”
本刻意回避着的念头便又起了。
汪从悦抿着唇:“我不识字,不懂。”
其实是懂的,皇帝有读奏章的习惯,他去侍奉时,总会偷偷记住很多字,最后连书都能囫囵着看下来了。
“小哥哥不懂,我可以帮忙解释一下……”
汪从悦耳尖红透了。
他故意一派严肃:“我不甜。”
若她还不放过他怎么办?可今日这点念头不是他自己勾出来的,稍微放纵下也没问题吧?
那她若继续说,他就稍稍应一下好了。
汪从悦正在说服自己,秋枕梦已凑得极近,搂住他。
不过几个呼吸的时间,一个吻便落在额头,温润得像一片沾了露水的羽毛。
汪从悦浑身一阵颤栗。
这点润泽轻而慢地往下移动,最后轻飘飘覆盖在他双唇上,撬开牙关,带了点湿润的凉。
克制的意识冰消瓦解,汪从悦再也坐不直了,渐渐随着秋枕梦半仰在座上,阖了眼应承。
这是他从不敢想的结果。
他只要她陪着就好。
这种更亲密的事情,他只在头脑中转一转,便觉自己不堪,更遑论厚着脸皮对她诉说自己的污秽念头。
他不配提,自然也不敢盼着她提。
汪从悦简直要心潮澎湃了。
可也只是“简直”。
·
他忘不掉秋枕梦说过的从一而终,更忘不了她望向那女孩的眼神。
仿佛想起了她自己,连走都不愿走,走了还会回头看,他拦都拦不住。
她到底在想些什么?
是在想她等着他的十年时日,还是在想她守节守了十年?
或许是守节。
没有正常姑娘会甘心陪着个阉人过一辈子。
也只有已经疯了的姑娘,才会从疯子身上,想到自己吧。
她到底是在遵照皇帝的诏令行事,还是夹杂着畏惧,才不得不如此?
或许全都有。
他记得村西头的大叔摔断了腿,问未婚妻还嫁不嫁,不愿便算了。
未婚妻便嫁到邻村去,被大叔记恨着,从喜堂上拽出来,捆得结结实实,扔进村外长河。
她被吓得病了好几天。
汪从悦记起十二年前。
大约在那时她就已经疯了,可他竟一直没有察觉。
这些年回忆起来时,只反复记着天空中澄明的月,背上伏着的小姑娘,长而难行的山路,辽远又可怖的狼啸。
还有呜咽的山风,脖颈处喷吐的,温热的呼吸。
汪从悦睁开眼,又赶快闭上了。
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尤其是在如此亲近的时候。
满腔沸腾的血凉了个透彻。
就如同每次离开她,回到宫中的时候,那些细密的欢悦,全都被思绪里无尽的苦意所淹没。
可只要一想到她,便又生出新的欢喜来了。
汪从悦忽然想问她。
她念了他这么多年,其中他本人的分量又占了多少呢。
可他不敢问,害怕自取其辱。
也许一分也没有。
这样的疯子,京城多得是。她们守下去的支撑,不是人,而是某种无法理解的鬼念头。
至于人,换成一只猫,一棵草,也是一样的。
汪从悦不自觉发了抖,牙齿也在打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