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老草吃嫩牛
这老实的乡下人也不知道怎么应付,就一直说着:“啊?啊?啊……”
看爹想事不说话,陈全银便又问了句:“爹,你说他们会来么?”
陈二梁家的全银今年都二十七了,从前没灾没难他家也穷,就聘不起媳妇儿,就只说等等看,谁能想到这人世要动刀兵,还要发大水呢?
现下便~更穷了,若不是为了下一代是满屋的光棍,二梁他哥高粱也不会咬牙带着全族男丁出门寻一顿果腹的食儿,好挣扎着活下去。
而在从前,臭栓子他家却是村里可以的,他家给自己种地,只佃一点土地就聘的起媳妇儿。
心里只有畏惧,丁点没有遇到亲戚的欣喜,想想从前,陈二梁便叹息了下说:“我,我哪儿知道啊。”
那日认了亲,又大哭了一场,臭栓子便随自己去了庄子里,又见了全家亲戚,平时拿脚踹,用鞭子抽他们的管事们匆忙来了,在人家面前头低的就像吃屎的野狗,还眼巴巴的求自己别告状。
自己哪敢告状啊,啥也不确定不把握呢。
如今人家当官了,身上有差事,那夜便只能走……哦,便是留下他们也招待不起,百十多个腌臜人,难不成招待亲戚住地窝子么?
后臭栓子也不知道怎么跟管事说的,从此便不许他们干活了,每天还能吃两次饱饭了。
一家受苦的爷们,打出生就没有吃饱过呢……
这都吃了三日白食,陈二梁便越来越不确定,他反复想,若是人家不认亲戚呢?若那日是大家伙一起做梦呢?癔症了呢?会被管事的逼着写成契约奴吧。
可陈二梁却不知道,他们眼巴巴等的人,却在距离他们不远的大道边停了车马,又一起坐在野地里商议起他们的前程来了。
陈大忠放马去嚼吧春草,他就坐在亲兵给他端来的马扎上说:“咱兄弟几个先商议一下,以后就怎么安排这些族亲,也不是一大堆人稀里糊涂就带回家的事儿,那是人,还是正儿八经的亲戚,养活他们简单,可养好了到底难。”
陈大胜最小,也懒的说话,就下了车接了葫芦,边喝水边听哥哥们商议。
陈大义想了下就说:“不若,就给置办个庄子吧,从今往后,不管是出来给人做佃户,还是让长辈们躲在山上做山民躲避赋税,那都不成的,这样,我出五百贯。”
陈大勇看看不吭气的四弟弟,就无奈的摇头道:“就不是出钱买庄子的事儿,你只说买庄子了,是这边的庄子,还是老家的庄子?若是这边的咱们能照顾到,可若是老家的,就怕他们护不住财产,咱从前被人卖的时候啥样,他们现在啥样。
那天高皇帝远的,一下子看不好就是一堆烂事儿,从前咱们家啥样子你们也清楚,能招惹的起谁?再说,咱几个才多大芝麻绿豆,就怕地方上主官不给面儿……”他抬眼看看陈大胜问:“老四,福和县主那边?能说的上话么?”
陈大胜就点点头道:“没事儿,老县主今年都六十多了,她家也就吃这一代的封邑,宗室家旁支远亲而已,还是个外嫁的老姑姑,就几个佃户的事儿,不能与咱们为难。到不必与她家说什么话,我叫人回家报信去了,回头让我媳妇儿再预备一份儿厚礼送去就是。”
陈大勇点点头,双手就拍拍膝盖站起来叹息:“哎,老家的,这边的合起来咱家还有根儿的,一族就活了五房人,帮衬不帮衬的,好歹得先集齐族人,把咱老陈家祠堂立起来,这才是大事儿!我这都不知道祖宗叫个啥,逢年过节上个香就只能从咱爷那边开始烧,哎,不孝啊!”
陈大忠听弟弟说完,又低头想了会便道:“成!我让他们附近打听一下,就这边吧,咱兄弟几个就拢拢钱儿,这边田亩该当不贵,一亩地至多二三百文,便每一房给置办个百十来亩田,再给他们起个宅子,等把老家的亲戚接了来,起了祠堂,请了祖宗,立了根儿咱也不飘零了,到那会儿再说旁个话。”
陈大胜把葫芦递给二哥,也坐下想想,最后才道:“钱是小事儿,咱几个花了几年,被逼着换了个魂魄,这些学会应付。可咱爷他们从前啥样,咱这些族亲便是啥样,倒是不怕他们闯祸,硬是学都学不会的满门老实疙瘩,如今当紧的事儿除了祠堂,是咱这一代甭管多大,得给庄子造学堂了,再请个先生教起来才是正经,不然咱就是在附近,他们也护不住家财。”
陈大忠点点头,又去看二弟。
陈大义想了会,到底笑道:“挺好,该使钱便使去!这下好了,以后我儿子生出来也有个实在亲戚走了,好事儿,咱这一代显不出来,可下一代是能得上济了。”
陈大忠笑着点点头,站起来收了马扎,塞进马兜里,一扯马缰翻身利落上马道:“就这么着,走着吧,以后便好了,再也不是那孤魂野鬼,好歹有族亲了,就倒了这些年背运,总该咱家发市了……”
福和县主庄口,几个庄头管事的就坐在避风的地方,远远的看着那群发市的人,实话说,个个都羡慕死了。
而就在他们不远处,一块毡垫摊开,上面就摆满了崭新的衣衫鞋袜,可那群前佃户就只敢放肚子吃点吃食,这些新东西是一件都不敢沾的,他们而今也不能吓唬,更不敢抽打,人家不要你能怎么着?就陪着笑脸等着呗,这些东西也要摆好,让贵人来了好看到,是尽心了的。
甭看他们是管事的,却是福和县主家的家生世婢,人家又是谁?从此就高门官眷了。
福和县主到是个皇亲,可皇爷家就拐弯亲戚多了去了,他们家这位老县主在宗室算个啥?皇爷都不知道姓名的远房外嫁老姑姑。
得封邑还是从宗室那边均下来的,姜竹山这边哪里就算得好地方,离着燕京整三百里呢,还是个拐弯山凹子,土地也不齐整,水源都是现挖渠。
人家这家人的亲戚又是谁,是祖宅那边挨着身份不能主动来见,心里却十分巴结的人,就家里的大老爷讲话,赶紧伺候好了,巴结好了,也不求拉上关系,就求别出错漏。
这家最显赫的子弟,是宫里太监女官们的小祖宗,是佘家承继血脉的撑梁孙,是天下读书人敬仰的门第,是皇爷当半个儿子养的人……贵人圈子没有多大,不过几天的功夫,陈大胜等人的根底早就被挖出来了。
几个管事正羡慕着,低声议论着,就看到那些蔫巴巴的前佃户,忽然呼啦啦的都站起来了。
几个管事连忙蹦起,出了避风处,便看到远处来了好一堆威风的车马。
打头的是十几匹高头大马,那马上的人皆穿着黑色的披风,一路跑着,那披风扬着,看上去便不一般。
跟着快马的那辆车,是二马高顶,周身铜件儿错金花儿的官车,而跟在这架官车后面的,却是一溜儿十多辆的桐油顶,青布棚儿的体面车儿。
除却这,这马队左右还足足护了四五十名亲卫,也骑着马随着跑,黑披风汇集在一起,远远的扑压过来就吓人的很。
一直默不作声的陈高粱缓缓站起,他嘴唇哆嗦着,从高处走下,一边走一边依旧不相信的跟自己弟弟唠叨:“还,还真来接了?还真是,真是大牛他们家娃子?”
那日他带着孩子们去挖沟渠了,本就不在庄上,要等沟渠完工才能回去,谁能想到,累了一天才在窝棚睡起,便被人恭恭敬敬的请了回去,从此便吃上饱饭了。
十多年了,陈高粱再次吃到了肉食,他贪嘴就多吃了几口,一气儿拉肚子拉到今日。
而就在这几天里,他弟二梁就反反复复的与他说,是,就是六爷爷家的子孙呢,可是怎么就不敢相信呢,哪有这样的好事儿啊?
那群天上来的人就停在不远处,各自就下了马,陈高粱眼神好使,就挨个认真去看。
他看他们的绫罗绸缎,看他们整整齐齐的发髻上戴着官老爷的发冠,他看他们束着的金带,就连他们骑着的高头大马都穿金戴银,他,他一个都不认识啊。
如此这人便慌张了,慌张极了。
他承受不起三日的饱饭,就哭一般的对那些管事告饶说:“不,不,不认得啊,这可,这可咋办啊?认错了啊!”
陈大胜兄弟四个下了马,下了车,一起缓慢的向面前这一大群人走去。
他们不认得自己,可自己却认识他们的,如此熟悉的打扮,如此熟悉的,虽陌生却总在记忆里泛起的面孔,邋遢,黑糙,为难,苦涩,眉头没一日舒展,就总不断往中间挤压,不到二十的人,都能早早愁出几道沟壑。
如,阿爷,阿爹,死去的哥哥们一模一样。
陈大胜再次恍惚起来,他努力寻找,想于那些差不离的脸庞里,翻找出自己的亲人,许就跑丢了,跟错了呢?
许,看到自己,就高兴的蹦出来,指着自己喊:“嘿!你个傻臭头!还认得哥哥不?”
可是没有啊。
百十张面孔看过去,就没有自己家屋檐下的人。
拿两堆人各自迈着步伐汇集,一处赤脚,一处有鞋,一处有力沉稳,一处踟踟蹰蹰……
待终于缓慢相聚,陈大忠便伸手把脖子下披风的带子解开,单手一甩,带头整理了一下衣衫,缓慢对着最老的陈高粱撩袍跪下后说:“伯爷爷,我们来接你们了。”
还是不认识啊?
陈高粱揉了四回眼睛,反反复复,就使劲认真的在他们脸上找,找来找去,就哭泣般说:“你们,你们是谁啊?别是认错了啊,老爷们……小老儿担待不起啊。”
哭着说完,他也扑通跪下了。
第92章
那日认亲,自是一切人嚎啕悲痛不绝,又因族里人太多,陈大胜他们也都带不回去,便临时在姜竹山附近的县城,找了车马大店暂且安置了族里的亲人,后只带着大大爷,二大爷回了泉后街。
陈大胜老家的规矩,比自己父亲大的同辈长辈,可唤大伯爷,二伯爷,也可叫大大爷,二大爷。
老太太见到宗亲,自受的刺激与陈大胜同等,人家家里是齐齐全全出去,又完完整整回去了,可她家呢,一目看过去刚好一巴掌。
疼啊,心都疼的裂了。
从前家里什么声势,几代人都是满屋子壮劳力,老太爷当初就提过一嘴说,咱老陈家是穷也没啥本事,难得却是人丁兴旺。
她是患得患失,等人走了便大病一场,养了半月多才好。
待老太太痊愈,马二姑便把潘八巧娶进了门,眨巴眼睛四月清明终至,老陈家也在姜竹山下立起了新的陈家祠堂,七茜儿做主,拿她在庆丰附近置办的一处庄子,换了人家福和县主的庄子,不说吃亏讨便宜的事儿,终两边各有所得都是满意的。
三百里是个微妙距离,既不远也不近。
只写家里新族谱那日,一直很安静的老太太也不知扭住了哪根筋儿,她死活不让乔氏的名字上族谱,便是陈四牛多次恳求,头回把脑袋都磕破了,老太太都没松口。
乔氏受惊过度,软成一摊泥儿,又来泉后街跪在老宅门口,真心诚意的哭了三天,她来回提喜鹊庭哥儿,老太太也是冷心冷肺不为所动的样儿。
那年初乔氏便与陈四牛有了衙门里正式婚书,可在宗族这边,老太太这个做婆婆的不承认,她便只能是个妾,死了也不许与陈四牛合葬,牌位不得入陈家祠堂正位,从此再不能穿正红,也得不到交际里各府掌家太太的帖子了。
无人知道乔氏是不是后悔,反正当日她私下里作恶,许她想不到一生的命运,竟把握在她曾看不起的乡下老太太手里。
老太太是不能对外言,我的媳妇私下里殴打我,但她豁出去脸面不要,就要做一个刻薄婆婆,旁人也没有办法的。
甚至陈四牛都没有想到,母亲会这样恨他,恨到拖累他下一代都成了妾生子,老太太也在所不惜,这便是宗法的厉害之处了。
此事,便是典型的宗法大于律法。
陈四牛在建祠堂期间上蹿下跳,想做陈氏族长,他是掰着指头怎么盘算,都觉着自己当做。
恩,权势便是这样欺负人的,接族亲,修建庄子家学他是不露面更是一文钱没出,那合家上下就无一个男丁愿意,最后大家便推举了长房的陈大忠做了族长。
这也说的过去,照排序,长房做族长,却也是名正言顺。
可叹他与乔氏又卖了泉后街这边的宅子,搬到了燕京,现下就是想和好,想求情也没有从前便宜了。
七茜儿可不管老太太与陈四牛的官司,清明来这日她也忙的很,上午要祭拜陈家的祖先,下响却要去瘟神庙给廖太监烧大大的纸钱,足足烧了两簸箩。
烧完纸,还要去霍家庄那边给母亲上坟,若不说陈大胜是个好女婿,他媳妇分不清丈母娘埋在哪儿,他就端端正正给两个坟头磕头烧纸。
待清明过去,柳絮飘飞起,一直没有收到帖子的七茜儿,终得了一份体面的帖子,那开国伯府常家在小仙苑的《离草苑》摆了赏花酒,请了亲卫巷所有的奶奶都去热闹一下。
离草便是芍药。
清明一过,春水将涨,正是踏青看芍药的好时节。如此这日一大早,七茜儿便换了新做的蓝织金璎珞春衫出行。
亲卫巷如今有六位掌家奶奶,却只能去两位,七茜儿与潘八巧,至于旁的,丁鱼娘春日正在服药保养,成师娘从不出门应酬,张婉如与卢氏又都是大肚子,最忌去花香缭绕之处,那万一冲撞了便不好了。
如此,圆嘟嘟的新媳妇就跟小嫂子上了一辆车。人家新婚燕尔人家还娇羞,便只细碎的吃了一路,却甚少说话。
亲卫巷的日子那叫个美,想吃啥都能随意跟后厨点。
七茜儿忙了整整一月,今日才得几份清闲,潘八巧不说话,她就眯了一路,直到了小仙苑下车,她还有些恍惚呢。
小仙苑外车马云集香风缭绕,那常府太太身边常来的赵婆子也早就候在门口,单只接亲卫巷的奶奶们。
看到七茜儿,这赵婆子就喜滋滋的上来行礼,引着七茜儿往里面走,一边走还一边问:“哎呦,奶奶可算来了,老太太在那边可是眼巴巴的等了您一早上了。”
七茜儿闻言一笑,并没有多说什么。
其实这两年里,她跟常府上下所有的掌家奶奶都没有见过面,一来她身上定了个孝期,二来么,她跟包氏常起纠葛,是谁也不让谁的。
若是这次常府不在小仙苑赏花,又连着派赵婆子来家里请了三次,她也是不来的。
待进了小仙苑,又换了两架小竹轿,妯娌二人便被婆子们抬着,一路便往那纵深里去了。
常府是开国勋贵,算得一等的贵门,这包的院子自是最大最阔绰的,不说左右的亭台楼阁曲水流觞,单芍药一种花卉,这里面就有万株。
轿子沿一条特开的宽敞□□直通《离草苑》,行走间就只看到这来来去去的常家婢仆,引着各家的年轻小姐四处赏玩,不看花却也是满园俏色。有春风吹过,便是一鼻幽香,两耳的青春正好。
可惜下不去啊,凡坐竹轿的,却是各家执掌中馈的太太奶奶,这种不操心不费力,四处自由的日子便没了。
又不大功夫,七茜儿与潘七巧被抬到一处精巧的三层木楼之下,方下了轿子,她们便听到有人高声招呼道:“亲卫巷的奶奶们来了!”
那声音一叠一叠的送进去,便吓了潘八巧一跳,七茜儿回头看她惶恐,便伸手拉住她往里去。
又一重门,与满园芍药的热闹不同,这木楼里却是安静的,也不知那建园的匠师使了什么手段,进这木楼,花香便换了淡雅水流香,而那些热闹的声儿也奇妙的远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