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老草吃嫩牛
他扭脸看看众人,到底无奈一笑道:“我没事!只是太突然,恍若做梦一般……我都这么大了,真没事儿!最难的时候都过来了,现在真相大白沉冤得雪,又得皇爷殿下,先生,还有哥哥们这样护着我,我又,又怎敢说苦,不是说今日夜审么?”
他左右看看:“就……开始吧,我真没事。”
一直在角落默不作声的唐九源出言:“那,殿下,诸位?咱就开始?”
管四儿背过身,确定的点点头:“恩!”
二十二年前,宫之仪与赵东津都拜在凤梧书院老山长门下读书,后两人一起科考,又一起在凤梧书院执教。
为方便授课先生的生活,凤梧书院周围便盖了几套山居,先生们便各自接来家眷仆役,有的人一住便是几十年,而那时候,作为师兄弟的赵家与宫家是紧挨着的。
那年八月,赵长溪的妻子曾氏先一月产下麟儿,后一月宫之仪的妻子李氏也产下一子,可惜此子先天不足,生下来哭了几声后便气绝夭折了。
这世上养不大的孩儿多了去了,次子出生便亡,宫先生与李氏虽难过却也认命,他们将爱子葬在凤梧山,一直祭祀至今。
可谁却能想到,这背后却隐藏了一场骇人听闻的换子案呢。
话说当日李氏产下一个男婴,用的却是曾氏娘家派来的产婆,那孩子哭没有两声,便被两个产婆使香迷过去了,又借着清洗胎衣的机会,产婆转手就给她换了个死婴抱了出去。
李氏因产婆动了手脚,便生产艰难,足生两日,待孩儿诞下便力竭晕厥。
她却不知,那两个产婆将那死婴抱出去给宫之仪看,宫之仪年纪不大,只是区区一个教书先生,更想不到旁人会换了他的孩子,加之当年家中成年女性长辈皆不在身边,没有经验,闻听孩子生下来哭了几声便没了,虽悲痛,却也只能忍耐,更是认命了。
他甚至找了木匠,寻了上好的木料,看着人家打了一具小棺材,那孩子葬进去的时候,他还给买了不少玩器随葬。
可谁能想到,这两个产婆竟早就隔着院墙,将他的孩子送到了隔壁院。
同月曾氏借着孩儿满月回娘家的当口,秘密绕路禹州找到了赵长溪义兄遗孀丰氏,此时丰氏已产下奸生子,被婆家族人百般折磨,却宁死不交代奸夫是谁。
曾氏买通看守见到丰氏,将婴孩交给她,说,只要她说这是赵长溪的奸生子,她的孩子,曾氏便替她找个好人家收养。
丰氏没有退路只能入套,第二日果对族人说,她的孩子是去岁与来看自己的赵长溪所生。
丰氏说完撞柱身亡,孩子转手被抱入赵家,赵长溪自然百口莫辩,气愤不已,对此子更是深恨,竟一眼都不想看。
赵家无奈,虽相信赵长溪的品行,为名声计只得被人勒索,出了很大一笔银钱才平息此事。
从此这个孩子便在赵家后院艰难的存活下来,一直到他长到十岁左右,一次曾氏从鹤召书院归家祭祖,见其肮脏之下隐隐却与李氏,还有李氏所出第二子一模一样,便命令管事私下处置了。
那管事的赌博输了银钱,便没有处置,只是将他带出卖给了牙人,回来却对曾氏说,推到河里看着淹死的。
这便是管四儿被换一案的整个过程,其中需要提及的是,那真正的奸生子,曾氏将他抱走之后,路过一处深河便毫不客气的将这个孩子丢进了河中。
此案侦破过程并不艰难,主要非常案需用非常人破。
陈大胜主管斥候,便命人绑了那卖人的管事,从管事的嘴里找到曾氏,却没有惊动曾氏,而是将她身边伺候了三十年的随身婆子也绑了。
要说曾氏此人,精明她是真的精明,说她傻,那婆子从头至尾参与此案,她竟没有灭口。
而后,众人才从这婆子嘴里知道了曾氏以往做下的事情,也不止管四儿一人,赵长溪身边还有三房妾氏,这些妾氏生下的孩子除了女孩儿,只要是男孩子就都被她先后害了,甚至这些女孩儿成人,嫁的人家也是一言难尽,满腹的哑巴亏。
还有,赵长溪天性风流,他偶尔也会在外留个情,睡个花魁什么的,然而情他是留了,转日离开,第二日便定有人上门为这女子赎身,从此这女子便不会在人世出现了。
可在外,曾氏的名声却是极好的,她贤德温婉,对长辈,对赵长溪的学生都是孝顺慈和,甚至有些学生家境贫寒,曾氏便是卖了自己的嫁妆,也会私下贴补银钱帮助那些学子读书……她为赵长溪生下的五个孩子,都被她教育的得体端方,在宁江颇有才名。
就是这样一个曾氏,被地方衙门秘密缉捕之后,她受了大刑,即便案情明了,她也一声不吭。
如此,众人现在推断曾氏犯案诱因,却是嫉妒,许,当年赵长溪对宫夫人有过某种行为,被她看到了?
然而审讯赵长溪的时候,这位先生诅咒发誓,甚至随时都想以死证清白。
那不是嫉妒?又是什么呢?
唐九源坐堂,命人将人犯及涉案人等带上来。
这帘子后面的人便凝神看了起来。
最先被带上堂的自然是曾氏,她的腿被下面县尊打断,走不得是被提溜上来的。
便是这样,这妇人一身刑伤,也知道今日要过堂了,却也要把自己的头发抿的利利索索,她衣服早就破了,却不知从哪儿寻了针线,将破烂处都缝了起来。
因当年的两位产婆早就被灭了口,被带到堂上的便是,管事,曾氏陪嫁的几个婆子,还有丰氏族人,赵氏的家主,甚至她一直不想见的赵长溪……
一直很冷静的曾氏起先看谁都是满面淡薄,甚至赵长溪死死盯着她,她都回已冷笑,丝毫不见愧意。
直至有人在她身后悲戚的唤了一声娘……曾氏便猛的抬脸,对堂上的大老爷说了一声:“大人这是何意?此案是我一人做下!又与我的孩儿何干……”
然而她未说完,却有人凄厉的喊了一声:“曾氏!毒妇!我杀了你,我来杀你了!!”
宫夫人李氏从堂外卷了进来,她今日原本是被传唤作证的,听到曾氏已经带到,便挣脱开人冲进大堂。
曾氏先被左右开弓打了两个大耳光,接着便被李氏按到地上一顿连掐带咬。
“你也配说孩儿这两个字?你是畜生么?”
李氏悲愤,打了也觉着不解恨,她与曾氏做了多年的邻居,知道她最爱脸,最后,也不知道她哪里来的想法,这个半辈子与人为善,总是很温和的女人忽伸出手,抓住曾氏本就破烂的衣服就是一扯骂到:“你也配穿人衣……待我扒了你皮,露出你的心肝,看看是不是黑的!叫你,叫你欺负我的孩儿……”
曾氏本任她打骂,此刻也不得不反抗起来。
宫先生看不像话了,就上前阻止,却被老妻抓了个满面花,李氏眼睛恶狠狠的盯着宫先生骂到:“滚!你滚,连自己的孩儿都认不出来的傻子,你怎么不去死了算了……”
宫先生捂脸羞愧,左右看看一眼看到低头不语的赵长溪,他怒上心头,瞬间忘记脸上疼痛,弯腰脱了自己的鞋,跑过去按住赵长溪,骑在他身上就打,一边打一边骂:“你这个虚伪至极的伪君子,老子就不相信你不知道。”
赵长溪心里愧疚,万念俱灰任他打:“师弟!真不知道,我真不知道曾氏这般恶毒……”
宫之仪听到更加生气,手下出力,打的更狠:“老夫可去你祖宗的师弟,呸!你还有脸喊师弟?我让了你半辈子,你却偷我的孩儿……”
唐九源看管四儿爹妈没吃亏,人家有大委屈了,总得让人出气不是,就没管。
那赵家的几个孩子看父母吃亏,正要上去阻拦,管四儿的两个哥哥却十分靠得住,也是脱了鞋,丝毫不畏惧对方人多,也是上去就打……赵家有亏欠,便不怎么敢反抗。
甚至管四儿那乳名叫阿猫妹妹。她也扑到曾氏长子的身边,抓住人家两把头发不撒手。
李氏使劲打曾氏,就怎么都不解气,最后她竟上手要掐死这恶妇,谁知这手伸出来还没上脖子呢,却被一只很有力气的手抓住了。
李氏愣了下回头,却看到一张年轻英俊,她该认识了最少一千年的脸。
瞬间她就知道是谁了,甚至她想,若是儿子被她看到,根本不用旁人破案,她看到就知,这定是自己的……孩子啊。
管四儿出来,这堂内便安静了。
一切人都看向这对母子。
管四儿艰难的笑笑,嘴张了半天,回忆了旁人怎么做的无数遍,才学会叫娘,还叫的好艰难。
他说:“……那,娘~您别打了,仔细手疼。”
李氏慢慢站起来,哆哆嗦嗦伸手想摸自己的孩子,看到手上有脏血,她就在衣服上使劲蹭。
一边蹭一边哭着说:“我也不配做个娘,孩子被人换了我的都不知道,我就是个傻子!”
说完,李氏左右给了自己两个耳光,打完抱住管四儿嚎哭:“怎么办啊,怎么办啊,儿啊,你千刀万剐了我吧……”
管四儿抱住自己的娘,看着她满脑袋花白,就特别小心的,一下一下拍着她的后背说:“……娘啊,你莫哭,不怪你,我不怪你啊,您看,我好好的呢。”
第117章
李氏紧紧抓着管四儿,满心满眼只有他,这世上所有的东西一刹那都幻灭了,她也看不到世上。
管四儿把她扶到一边,让她坐下,握住她的手。
他心里对自己说,吖,这就是娘亲的手啊,跟哥哥们不一样,跟一切暖和的物件都不一样。
他甚至认真的盯着李氏的小腹,心想我,我在那里头住过十个月呢。
母子连心,李氏瞬间就懂,她伸出手握住管四儿的手,把它放在自己的肚皮上,管四儿脸上瞬间就红了。
堂上,唐九源从地方官基础上复审案件,便十分顺利,曾氏犯罪证据确凿,然而一切人如今都弄不明白的是,凡举犯罪,这就总要有个原由吧?
曾氏这是为什么呢?
她的娘家与赵家门当户对,进入赵家也是十分得公婆重视,赵氏族中老少对她少有不称赞的。
她有丰厚的嫁妆,有不论学识还是样貌都上乘的夫婿,她有争气的子女,那她还求什么呢?
曾氏挨了李氏的打,她也不反抗,不言不语,任人折腾,甚至唐九源这个轻易不动刑具的人,气的都给她上了拶刑,她疼晕过去都是不声不响。
一桶冷水激下去,再打便出事了。
甚至二皇子都在后面说,也不必问了,既证据都全,此案到此为止,便呈报御前吧。
然而李氏不愿,这二十多年她常常噩梦中惊醒,她看不清梦里发生何时,可是每次清醒坐起,就捂着心哭的肝肠寸断。
从前她不懂这是为何,现在她知道了,她与她的孩儿血脉相连,他被人欺负她会疼,他被人侮辱她会疼,他在战场搏命她满腹委屈夜不能寐。
人家都说她日子美,可她就始终有一种不完全的感觉,老是觉着缺了什么,缺了什么剜心割肉的东西?
人这辈子有的事情要糊涂,独这件事,若是糊涂的结束,她想,她死不瞑目!
然而这是大堂之上,心有不甘李氏难免就露在了脸上。
管四儿小心翼翼的看着娘,她难过,管四儿就心碎,到底母子连心,如此他松开李氏的手,就对她安慰的笑笑,又抬头对唐九源说:“唐大人,能否让我这个苦主问一问?”
这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唐九源办案多年,也是头回遇到这样刚的女子,曾氏身上本有旧伤,今儿还上了大刑,他也是没办了,只得摆摆手合起卷宗,随管四儿了。
有人搬来一把座椅,管四儿慢慢走到曾氏面前,撩开下摆款款坐下。
曾氏虚弱,感觉到管四儿过来,便努力用剧痛的手指撑起自己的腰,她想维持一些仪态,却疼的找不到借力,就狼狈侧身软在地上。
管四儿看着这个算得上瘦弱的女人,心里只觉不可思议。
从前他在赵家受罪那会子,最爱躲着人去五房,家里的奴婢都说,五夫人是最仁善的,凡举有些错误随便哪一房都不好躲,若是在五房便没甚事儿。
他记的,小小的他就躲在树后,看着这位高贵夫人每天都起的很早,她守在庭前送自己五个孩子去家学,她会笑着帮他们整理衣衫,笑着检查他们的笔墨,偶尔还会从孩子的书袋里寻出一些虫儿,玩具,点心,她也不怪,就跟孩子们笑成一团儿。
她耐心十足,每次整理都会打开孩子们的衣摆,一层一层的摸索厚薄,天冷便命人加衣,天热便千叮万嘱孩子们不敢贪凉。
她总在笑,笑的就像个观音菩萨。
而小小的自己那时候也巴望过,若是,若是这也是自己的娘便好了。
可这哪儿是菩萨啊,这是一只披着袈裟的鬼!
因他不说话就默然坐着,曾氏到底没忍住,就顺着他的靴底缓缓往上,往上,最后便停在那张带着笑意的脸上。
他在笑?这小崽子为什么要笑?
管四儿的笑容令曾氏慌张,她不敢与他对视,便又迅速低下头。
如此管四儿噗哧便乐了,他终于说:“其实你也不必说了,爷我没兴趣听……”他觉着有些口渴,便对那边抄录口供的小吏道:“把你的水匀我一盏。”
小吏一愣,赶紧取来未用的杯子,反复烫了两回,这才双手给管四儿捧了一盏茶过去,还很抱歉的说:“小的这种是劣等茶叶沫儿……”
管四儿摇头表示无事,端着这茶饮了几口才道:“我呢,到底是个苦主,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