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贯娘子 第47章

作者:老草吃嫩牛 标签: 励志人生 强强 种田 古代言情

  织机的踏板声与繅车架下的铁锅咕嘟声汇集在一起……偶尔,有妇人抬头警惕的看看帘外,见安全,便将发红的手伸进热锅,捞出个熟茧,掰开迅速取出一只蛹子,没回头的塞到后面七八岁,正在绕线小姑娘的嘴里。

  小姑娘一口咬住,看看娘的后背,眼睛眯起来便悄悄笑。

  帘子那头,陶太太正在虔诚拜佛。

  一口老缸上面架石板,石板上面放着一尊粗糙雕工的木菩萨像。

  陶太太不会念经,便虔诚的跪下念一句阿弥陀佛,磕下去念一句阿弥陀佛,起来再念一句阿弥陀佛。

  三个动作,一连拜了九套,陶太太才扶着有些酸苦的腰站好,她先看看帘子那边的媳妇,孙女,女儿,见俱都勤快,正在无声的忙活,便点点头,这才弯腰解下膝盖上的布垫子,又念一句阿弥陀佛,把垫子放在菩萨边上。

  她走路无声的来到门口,又无声缓慢的掀起门帘,又无声的从这所不属于她的大宅后院走到前院。

  一直等到脚迈到前院的门槛上了,她才缓缓呼出一口气,再看一眼后院,这才回头,一边抿头发一边往正堂走。

  正堂里什么都没有,周继宗就靠着一根光柱子,看着屋外初冬气象,想起自己这一段的遭遇,他不由心情败坏,颇感聊赖。

  陶太太慢慢的绕到门口,看着自己几年没见到的小儿子,不知过了多久,她噗哧一声就笑了。

  周继宗看见母亲,便立刻改坐为跪,趴在地上唤母亲:“母亲。”

  陶太太也不进屋,就站在门口晒着阳儿老爷,扯着袖子上的线头嘲笑:“怎么,舍得找你讨饭的娘来了?”

  周继宗趴在那边安静少许,方抬头解释:“子不言父过,当初父亲要带我们走,他要给子改姓,我们不敢不走,也不敢不从。”

  陶太太继续讥讽:“别往他身上推!你们二哥就没跑。也是,道理都在你们嘴上,我也说不过你们,你们总有理的。

  娘算什么呢?丢也就丢了。

  可他周兴发若有骨气,当初就不要花我们陶家的钱,来我家入赘啊!哦,国乱了,家没了,陶家指望不上了,他转身就跑了。

  你们跟他跑了就不要回来,我也当你们死了!好么!在外享福自然是想不起我来的,现下你们倒了霉,我便又是那个讨饭的娘了,周继宗,做人不能这样,做买卖的还要讲究个两厢情愿呢!你跟老三找你们爹去啊!”

  周继宗趴在那里好半天,终于抬头说:“我爹……他说他帮不上。”

  陶太太闻言冷笑:“他都在南四郡做了那么久的百户了,你们跟着将军也当了三五年的亲卫,百十两的损失填补不上,这话我不信。”

  周继宗:“实不是百十两的事情,是三哥现在关着,我们都被停了差事……倒是有从前的故交给我们想了几个法子,也都可行,只是,娘!”他使劲磕头道:“我们没有敲门的砖,没有体面的贿赂,还望娘看在母子一场的份儿上,救救我跟三哥吧。”

  陶氏看着把脑袋当成葫芦瓢往地下摔的儿子,好半天才苦笑着说:“我说呢,我就说呢!眼巴巴的来寻我,这是惦记我们老陶家那尊鎏金佛呢吧。”

  周继宗抬起血淋淋的脑袋苦求:“娘!救救我们吧,娘!”

  陶太太厉声问到:“你不是有爹么!?你不是孝顺么!你爹呢?周兴发呢?找他去呀!”

  不提倒好,一提满眼是泪,周继宗心中酸楚,就颤抖着说到:“爹他,他早几年就有家了,儿子都有两个了,我去了,我爹说,你们都大了,他也负担重,叫我们,自己想办法,还说……还说您有个鎏金佛……娘!救救我们!”

  陶氏心里猛的就针扎一下,她吸吸鼻子,慢慢走到屋外台阶上坐下,嘴巴里喃喃的说:“也对,人家早晚是还要有个家的……至于我,我也早就没有金佛了,你们想什么呢?这些年,我们就假装不知道你二哥没了,死皮赖脸的跟着老营子存身。

  人家别人家,都有丈夫儿子,孙子寄来的军饷养活妻儿。你们各自抛下妻女,在外自在的又是成家,又是享福,倒给我这可怜老太太留下一身累债!

  我们有谁,只有满门的孤寡……还不能当你们死了,还要假作你们都在,还时不时要假意你们捎回来这个了,那个了!

  呵呵,造孽啊!甭想了,那金佛我也早就卖了,买了牲口,买了大车,买织机繅车,这一路我们靠着织布纺线过日子,咱们现下也是强活,你走吧,我帮不了你们了,我爹也没了啊……”

  身后悉悉索索的声音传来,陶氏知道,这是儿子起身了。

  对呀,这都是无利不起早的,没了金佛,她这个娘也就不必跪拜了……

  陶太太正想着心事,那门外忽然传来敲门声。

  陶太太抬起头,咳嗽了一声,清清嗓子这才问到:“谁呀?”

  大门外,七茜儿的声音传来:“陶太太,是我呀,陈家大胜屋里的霍氏。”

  陈大胜听到自己的名字,便憋不住笑意的看七茜儿。

  七茜儿捧着锦,脸都不扭的问他:“笑什么?”

  陈大胜摇摇头,反正就听到是他屋里的,就莫名的高兴。

  听到是七茜儿来了,陶太太便愣了下,她看看门口拴着的几只羊,立刻就站起来说:“哎呀,贵客上门,来了,来了!”

  说完,对着院子里半截水缸里的水端详下自己,拍拍灰,扯扯衣裳,这才急步走到门口,最后两步稳重下来,慢慢的开了门,一脸笑的迎上去,却呆了。

  屋外,七茜儿跟陈大胜并列站着,七茜儿手里捧着一轴颜色绚丽,贵气无比的锦。

  阳光一照,就像她手里捧着金宝贝般。

  这两人身后还体体面面跟了六个亲随。

  呀!这就呼奴唤婢的抖起来了?这是来她这可怜家户面前耀武扬威的?还是怎的?

  陶太太并不知道,那边六位也是七品老爷,她看他们穿的衣裳却是家下才穿的半截衣,甭管这些衣裳新不新,好不好,体面人在人前不穿短衣裳。

  心里腹诽,陶太太却热情无比的说到:“哎呀,哎呀!这不是我们经历大老爷再临门么!赶紧!家里坐,屋里请,快!快!”

  嘴里是这样说的,陶太太却难受的在扭肠子,她怕极了,就怕这些人说要进她家里坐,这妮子不好招惹,眼睛从来都刁毒的很。

  再说,她家实实在在是待客的椅子都没的一把啊。

  得亏七茜儿立刻拒绝道:“不了,陶太太,我身上还有孝,不好进旁人家门。”

  松了一口气,陶太太便说:“对对,你看我这脑子,我把这事儿忘记了,你是个孝顺知礼的!”她扭脸对陈大胜夸奖道:“咱们这群人里,要说里外一把抓,那是你媳妇儿!要说孝顺,不是我吹,那还是你媳妇儿!你有福气呢,我的经历大老爷!”

  陈大胜笑的眼睛都成了一条缝。

  陶太太夸完,便面露迟疑的说:“大侄媳妇儿你们这是……”

  她这话一说出来,七茜儿眼皮儿啪就翻了起来,似笑非笑的看着她。

  对视半天。

  “呸!”陶太太立刻伸手打了自己的脸,对陈大胜不好意思的笑笑:“看我这记性,如今怎么敢跟从前一样了。”

  说完,她端正的下了台阶,正式不正式的给七茜儿扶着膝盖行礼,说拜见经历老爷,孺人太太。

  陈大胜从未遇过这样的事情,便有些不好意思的想做点什么,却被他厉害媳妇踢了一脚,接着挨了俩大白眼,他便不敢动了。

  七茜儿笑眯眯的对陶太太颔首,一只手放开锦虚扶一下说:“赶紧!您看您!莫要这样!您多礼了!太客气了!又不是外人,要是被我们老太太知道,回头定要训斥我们,往后……您可不兴这样啊。”

  她们都知道,这是客套而已。

  有今天这一遭,往后看到,便从此就得这样了。

  七茜儿不承认从前的关系,

  凭什么?没吃你,没喝你,老太太说逃难路上都是个人顾个人,从没有陶家的晚辈给老太太抬抬东西搭把手的事情,现下也就别提交情,有交情也是你家跟乔氏,从来都是亲亲热热,往后你们还要联姻做亲戚,咱们往后的账目,也要慢慢的盘算盘算了……

  现下咱们还没有冤孽,我也不给你机会再让你整出妖孽的事儿来,可是,陶老太太,自今儿起,我面前就从此没有你耀武扬威的时候了。

  如此,七茜儿怎么的今儿也要受老陶太太这一礼。

  她心想,我给你脸照顾你家生意,可怜你家妇孺日日操劳,你却偏偏要拉陈大胜这个傻子垫脚,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你脸送上来了,我不打对不起你!

  陶太太心里不愿意看她的酸样子,便笑着看陈大胜道:“却不知道经历老爷,又来我这寒门上,可是有事儿?要是还买羊,哎呀,就只管尽数牵去!算作老妇全家的孝敬了……”

  这话讥讽,还有盖不住的酸气儿。

  院门后轻微的响了一下,七茜儿耳朵动动,却没有回头的对陶太太笑笑说:“非是如此,是大胜不会办事,好端端的非要多牵你家一只羊回去。我们老太太一看就生气了,说,老陶太太带着一大家子本来就难,你也好意思受了人家的肥羊?这不!”

  她举起手里流光溢彩的锦笑着说:“这是前儿宫里赏下的,是宫里娘娘常穿的彩锦,我们啊,这是给您来赔礼了。”

  陶太太看着面前的锦,都有些吓傻了。

  这是锦啊!就是想要,市面上也从来没有,这可是花一二百两也买不来宫造的锦,这还是一卷,不是几尺,这东西岂能以银钱计算?

  这是给自己赔罪的?这老太太一肚子算计,然而如她是赚五十两的,便不会有五十一两的经验,她前半段人生当中所有的见识合计起来,都想不通为什么七茜儿会送她一轴锦。

  然而这老太太也聪明,不把握,她就不要!心里万万想,却能忍耐着拒绝,这就很了不起了。

  她摆摆手:“千万不敢,这么好的东西……”

  可惜她话未说完,就从院子里冲出一个满脑门是血的人。

  这人跑出,扑通就给七茜儿他们跪下了,磕了头,站起来,眼睛就放在那卷锦上瞄,又可怜巴巴的去看陶太太,凄凄惨惨唤了一声娘。

  陶太太不愿意要,便道:“就只是一只羊,卖破天不过五两银的事儿,无论如何……”

  “娘!!”

  周继宗一把抱住了他娘的腿,有了这一轴锦,比那金佛可有用多了,这可是宫里内造的东西。

  七茜儿不愿意掺和他家的事儿,看他们母子互相对持,她一伸手便把那锦放进了陶太太的手里。

  陶太太接过想跪,七茜儿却伸手拉住陈大胜便快步离开。

  陶太太都傻了,一直看到他们身影消失在巷子口,她再低头,手里的锦却不见了。

  “老四!!!”

  陶太太一辈子的尊严都没有了,她厉声喊了一句。

  周继宗奔跑的步伐就停下,他站定,缓缓回过身却给他娘磕了三个头说:“娘!儿知道,儿又打了您的脸,损了您的尊严!儿死不足惜,可儿有妻小,还有三哥,他还在大牢里呢!

  娘!我要拿这东西救三哥,您就与了我吧,我就有个讨饭的娘了……娘!这东西,还能给我们换个前程!娘你放心,我们回去若顺利,明年最多四五月,我们就活动到您身边,到时候,我跟三哥回来!都姓陶!”

  陶太太眼睁睁看着儿子跑了,她心中剧痛,捂着心口,跌跌撞撞的走到家门口,就扶着墙缓缓坐在门口的台阶上……

  也不知道多久,有人喃喃的唤了一声:“奶奶?”

  陶太太擦干净眼泪回头,便看到那清瘦穿长衫的少年捧着一碗水,还很担心的看着自己。

  她笑了,慈爱的说:“是状元啊!奶奶没事儿,来,乖孙挨着奶奶坐下。”

  来人是陶太太二儿子留下来的孤儿,他大名叫做陶文通,状元是他的乳名,

  陶文通给自己奶奶奉上水,挨着老太太坐下。

  陶太太摸着他的头,心里酸楚的说:“我原想,新帝登基必要恩科,从前你姥爷说,恩科是最好考取的,如今咱家舍一只羊换个人情,明儿就去燕京,我再卖个老脸求求他家的新贵人,给我乖孙找个书院……哎!”

  陶太太仰脸看看这院子的门楣。

  那上面有四个档。

  “到底这世上,一山总比一山高。”

  这对祖孙不知道坐了多久,一直到夕阳晚照,老太太才对陶文通说:“乖孙,你去跟你小姑姑说,明儿把那乔氏送来的鸡子儿还她吧,从今以后……家里便不要与她来往了。”

  陶文通不明白,便问:“为何?乔婶婶人很好的,奶!家里没有别的收入了,乔婶子说一月给一贯钱呢。”

  陶太太站起,拍拍他的肩膀笑笑说:“她也是来试探的,你小姑姑又没说过她识字,再说了,咱家拿了人家贵人的东西,便不要做让人贵人不欢颜的事情,记住了么?”

  “恩,知道,不记得那本书说过了,好像是,拿人钱财与人消灾,奶,孙儿还是想读书的。”

  “呵,你太爷从前也总是这样讲,那时候咱家什么日子!算了,不提了!我儿读书!我儿读书!回头,家里存的那些布都与你卖了,怎么的我们都有书读的,完后,咱们手脚勤快,也不缺那一贯两贯,怎么不是活?哎呦,我的状元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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