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贯娘子 第73章

作者:老草吃嫩牛 标签: 励志人生 强强 种田 古代言情

  陈大胜心里一动,脸上却不动声色道:“不当值,老将军可有事?”

  谭守义点头,看着他道:“想,借一步说话,不知~陈经历可愿意?”

  这是一位正儿八经的当朝从一品的大员,他手里掌着陛下的重兵,却依旧能制怒,对自己客客气气的。

  而自己又算什么?

  陈大胜点头,左右看看便道:“那您这边请。”

  他不预备与这人在宫外有任何接触,他现在就是皇爷的人,如此便坦荡的指了一个方向,准备众目睽睽之下与谭守义交流。

  捎带么,也向他亮一下自己这个年入不到两百石的爪子,准确的说是年入一百二十石,而对面这老头,他年入两千三百石。

  相差十倍。

  陈大胜指了地方,谭守义便迈步向那边走去,这么大的年纪,冒雪从邵商过来,一路车马劳顿,又面君奏事,可他的步态却丝毫看不出半点疲态,走的是虎虎生风。

  陈大胜在他身后让半步跟随。

  谭守义找自己到底有何目的呢?

  他最近读书,跟着先生是从增广识文开始的,先生并没有从一般蒙学开始教,却说增广识文最适合他,那里面写的是做人的经验,他的学习就得从学做人开始。

  增广识文是一本实在书,不像一般蒙学那般能轻易鼓励起人的凌霄之志,它会明明白白的把人性人心刨开给你看。如现在,他就想起那句:知己知彼,将心比心……

  先生说,这句话是用自己的心去体谅别人的心,可他又说也可反着意会。

  如此,若他是谭守义,他会怎么想?

  一个大世家的宗族头领,如果他进京,是把儿子的死亡真相放在前面呢?还是把家族稳定放在前面?

  自然是稳定的,谭家从来不是谭二的,更不是谭守义的,在这个姓氏背后,有着二百石,三百石……直至更多的,更多的凶手。

  所以,他不过就是问问,想让自己心安?

  哼!休想!

  一处外廷角落,有亭四面漏风,陈大胜带着谭守义过来,立刻就有小太监抱来遮风的棉帘子盖了三面。

  两盆上等的松香炭被迅速摆到角落,亭中鼓桌铺上了锦缎的桌布,鼓凳上了锦缎棉垫。一壶热茶,两个宫造山水彩绘鼓肚杯,三碟尚食局制的小点心,具都被悄然无声的铺排好,那些人便悄悄的退下了。

  即便是从一品,谭守义在宫里也没有这个体面,如此,他便再次打量了一下陈大胜。

  陈大胜却恍若未见,倒是提起茶壶,帮谭守义斟满水杯,又双手举起送到他面前说:“天气凉,您老先暖和暖和。”

  “劳烦陈经历了。”

  “应该的。”

  看着谭守义缓缓喝下热茶,陈大胜想,如此,我便与你来个将心比心吧。

  雪越下越小,衬的宫内造景甚美,陈大胜坐在谭守义对面,却谁也没看谁,都安静的看着外面的风景。

  三杯热茶过后,陈大胜便有些莽撞的道:“其实,老将军便是不来,我也是要找您的。”

  谭守义闻言一愣,扭头看下陈大胜:“哦?陈经历此话怎讲?”

  陈大胜把玩着手里的杯子,若似深思,又若是忍耐一般……最后他到底年轻,到底是忍不住便说:“末将觉着,我们二将军可能是大将军害死的!”

  一只茶杯从谭守义手里跌落,就掉在地上摔的粉碎。

  谭守义本来想立刻站起来,怒斥面前这个奴才瞎说,放屁!简直胡言乱语!

  然而杯子落地的破碎声,却令他冷静了下来。

  这是宫!这里不是谭家,这是宫!而它背后的支配者之一,却是这小子的干爹……

  四个小太监跑过来,安静的打扫,安静的换了一套瓷器,又安静的转身迅速离开。

  陈大胜站起来,又帮谭守义倒了一杯茶道:“我知道老将军不相信,可不止我这么想,我跟兄弟们私下里也说过这事儿,就觉着,虽然不可思议,可这世上若是想我们将军死的人,第一个就是大将军没跑了……”

  谭守义这次没有丢杯子,却眼神恍然了一下,到底是压抑住了脾气强笑道:“陈经历,言过了!他们兄弟是有矛盾,可是要士元想让士泽死……这怎么可能?”

  陈大胜伸手拍拍自己的大腿,好像是记忆起很多事情般,他的表情又是悲愤,又是忍耐,好半天才说:“是啊,您怎么会信呢?这话说出去谁信呢?可,偏偏就很多人知道啊,不止我。”

  谭守义把杯子放在桌子上,也学着陈大胜的样子,把手放在大腿上拍了一下道:“老夫好奇,陈经历为何有这样的想法?还说很多人知道?老夫就想问问陈经历,此话何来?可有证据,可有证人?”

  心境修炼的真到位呀。

  陈大胜静默片刻说:“那话,就长了……”

  “老夫有的是时间,却不知道陈经历?”

  “没事儿,末将现在吧,也就是闲空多点!”

  “那就愿闻其详了……”

  陈大胜点点头,坐在那里好半天才说:“老将军怕是知道末将的身世了,对么?”

  自然是原原本本从根上盘查到了现在,他的二儿死无全尸,怎么可能不查?

  谭守义点点头认了这事。

  陈大胜倒是无所谓的笑笑说:“就是那样!末将出身寒微,全家大小被人骗着跟人签了契约,又被人反手卖到谭家成了契约奴……”

  谭守义要插嘴,陈大胜却一伸手给他填满茶水道:“您喝着,听我说。”

  谭守义端起杯子点点头。

  “……其实,大将军早晚弄死二将军这件事,谭家军里面恐怕除了您,是人人都知道的事情了……”

  “是么?”

  “恩,这话要怎么说呢?哦,还是从末将开始吧。末将家出身寒微,几番波折被人卖到谭家军……乡下孩子,根本就不知道,这世上的男人,还能娶两个老婆,三个老婆,四个老婆……”

  耳边的茶壶与杯子碰撞了一下,陈大胜抬眼看看故作平静的谭守义继续道:“一直到末将被分到长刀营才知,同样是男人,有人一辈子娶不起老婆,可有人却能娶很多……而同样是儿子,有的人天生大爷,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而有的人,却生来下贱!您知道么,下贱这个词儿,我是从大将军嘴里听到的,他经常说,下贱人养的贱种……说的就是我们二将军……”

  谭守义拿茶杯的手开始发抖。

  “那时候末将想,哦!原来,儿子跟儿子也是不一样的!那时候末将就寻思,若是,若是您明明知道他过不好,您又何苦,何苦生他……您知道么,其实我们二将军他早就~疯了!”

  又一个杯子落地,摔的四分五裂,谭守义一动不动。

  有小太监要过来,却被陈大胜摆手阻止。

  “……一个谭家军,几道木栅栏,一边吃不饱,一边就杀猪烹羊夜夜长歌。那时候,二将军只要立功,不用多久,您那边的大太太就会写信来,然后我们二将军读了,便得去大将军帐前跪着背孝经……大将军那时候可得意了,他会用马鞭抽我们二将军,会拿冷水大冬天泼他,叫他~下贱种子!”

  不知不觉,谭守义已然泪流满面。

  ……从前我不知道您家太太写的是什么,可是现在我知道了。是,末将最近~也是有了见识的,想来不过是您家那位太太,拿二将军的娘威胁了……大将军什么都要,粮草,骡马,武器,甲胄……最后没办法,谭家军的长刀营就只能不着甲……”

  身边好半天没有声音,到底这是个爹,他得护着,他的心裂成八瓣儿了,他也得当着外人护着。

  谭守义终于说:“可,士元怎么也不会害死折儿,他们,他们到底是亲兄弟啊……”

  陈大胜没有附和,却说:“最后攻入这宫那天,我们已经两天没有拿到该有的粮草,大家都饿着肚子,还是二将军杀了马,我们才吃了一顿饱的……哦!那马是您送的吧?”陈大胜抬头问谭守义:“我记的呢,是您送的!”

  谭守义张张嘴:“是!去岁他生辰,老夫就高价从关外给他寻了一匹马王。”

  他没有说的是,自己儿子短暂的一生,仔细想想,他送的似乎也只有这匹马了。

  陈大胜笑笑:“……我们二将军对那匹马爱若珍宝,让那马跟他睡一个帐子,那后面给马上个马掌,他都要在旁边看着……可他却亲手杀了那马给我们吃了……然后……”陈大胜指指自己的脑子:“将军就有些不对了。”

  又是一阵风寒静默,最后谭守义颤抖着声音问:“那,后来呢?我的泽儿,他……为一匹马疯了?”

  陈大胜回忆那天晚上道:“那晚,我们一直等大将军的增援,可是大将军总是不来,就那样~北门响了,西门响了……我们二将军就疯了,他第一个冲了进去,我记得……南门那边,整整齐齐排了洪顺最后的黑骑尉,整八排……我们是老对家,不会认错的。

  人家那边也不想活了,人家想殉国呢……我们就跟着将军冲了进去,就那么几个人,大家被冲的四分五裂,我不知道自己在哪儿,将军到底这么没的,我也不知道……所以说我们将军,算被他的哥害死了,这话就是这样!他要来,我们将军死不了……他不来,我们二将军得有多绝望?都死了!都~回不来了……”

  两行眼泪从陈大胜眼里掉下,他为自己哭,为死去的那些兄弟们哭,其实这场恩怨极可笑,说到底就是一个愚蠢的男人纳了一个妾,生了一个优秀的儿子罢了。

  他站起来,单手捶胸给谭守义行了军礼后道:“老将军!自我们二将军没了,我就一直想,仇我给他报不了了,因为前朝没了,幽帝埋了……您想过要是我们二将军活着,谭家会如何吗?

  我们将军一直随着皇爷鞍前马后立下赫赫战功,又与皇爷有兄弟之情,就因为您家有个嫡庶……呵~这话,我憋了许久,总算说出来了!坐在我二将军拿命换来的位置,他谭士元也睡得着?

  今日,我也是最后认您是老帅,老实话,您家那位大爷,我还真看不起他!以后,桥归桥路归路,大家同殿为臣,我对您心有不满,可您是我二将军最在意的爹,可对大将军,我就……就是看不上!”

  他对谭守义抱抱拳道:“这事儿,其实陛下知道,很多人都知道……您要早有心,就去好好打听下吧……下官告辞,您保重!”

  陈大胜说完,利落转身离去。

  到底,是起风了……

第49章

  谭守义离开皇宫,出宫就上了马车,让车夫把他往三家沟送。

  老车夫跟了谭守义很多年了,便说了一句:“老爷,这样的天气,全家都在府里……”

  他只说了半句话便憋住,扶着谭守义上了马车,扬鞭慢慢往城外走。

  可出了城门往前走十几里,也就没有路了。

  谭守义跳下马车站在白茫茫一片大地上,没回头的吩咐老车夫道:“你回去,让士元带着家里的男丁,都去~你家二爷的祠堂,就说我有事说,再~请南渡先生带着老夫那几个得用的人也过来……。”

  老车夫又想说点什么,可看到谭守义表情狰狞,到底是忍耐住了。

  等到老车夫走远,谭守义扭脸看不到人,这才伸出手放在眉毛顶端挡着风雪,,忽发一声苍老的悲怆道:“儿~儿啊……儿啊!”

  他开始嚎啕大哭,在没膝的雪中一步,一步的挣扎着向着三家沟走去……

  三家沟未建成的武肃公祠还没有门窗,不时有风雪吹入祠堂,偶有积雪被风吹到一尊蒙着红布的雕像前,显得这里凄凄冷冷。

  雕像前的香炉里孤寡干净,竟一炷香都没有。

  朝廷封给谭家冥地的时候已经初冬,谭士泽的棺椁就没有入土,只是被砖瓦临时封在祠堂右边的空地上。

  祠堂左边立着几顶军帐,大冷的天气,几个军士正围着篝火,一边取暖,一边翻着一只整羊在烤。

  无论如何,这地方是谭士泽的停棺之地,这样肆无忌惮的杀生害命,就着实不像话,然而就在军帐后面,看骨头成堆的样儿,这些人如此做显然不是第一次了。

  该是天天如此。

  翻羊的军士拿着一把刀子片了一块肉,看了看熟透的状态,确定好了,他不敢吃,便对着帐篷里面喊:“大人!大人烤好了!”

  好半天儿,乌秀一脸狼狈,裹着一床被子从帐篷里邋里邋遢的出来,迎风就是一个喷嚏。

  这厮满面无奈的坐好,接过属下给的酒囊先是喝了两口,接着开始骂骂咧咧说老谭家忘恩负义,等到身上暖和了,他才扬手把被子一取,丢入身后的帐篷,抓着不肥不瘦,油汪汪的羊肋肉啃了起来。

  乌家在前朝门第确比谭家高,可是今时不同往日,他们现在开始看人家谭家的眼色过活,想自己也是鞍前马后的出牛力气,就为了几个臭军奴,大老爷竟然让自己看祠堂赎罪?

  妈的!

  寒雪加烧酒,冷风一吹,乌秀就酒劲上头,他举着酒袋子,摇摇晃晃的来到祠堂面前。先是对着祠堂门口洒了一些酒,接着拉开裤子,对着祠堂门口笑眯眯的说:“来!谭老二!喝爷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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