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赫连菲菲
赵晋瞧她小心翼翼又有点跃跃欲试的模样,抬手揉了揉她发顶,“当然可以,你是孩子娘亲,不必这样小心,你有什么想法,尽管提。”
她在他面前,未免太小心谨慎了,从前他没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以她的身份,她确实没资格,将来便是抬了姨娘,在府中也不过是半个主子,见了孩子不能唤名,只能呼作“姑娘”,孩子也只能喊她一声“姨娘”,甚至见了面,她还需向孩子行礼。
许是因着她生产之时他就在侧旁,所以对她受了什么样的苦捱了什么程度的痛都了如指掌,他深感自己没办法,只把她当成一个通房丫头,抑或是姨娘。
所以待她生产过后,他也没准备,将她迁回家去给个名分。
如今一切恰到好处,他甚至有点享受目前的生活。她很细心体贴,对他是,对孩子也是,他相信没人会比她更懂得如何照顾这个孩子了。
柔儿轻道:“孩儿是在平安药堂出生的,我对她也没有很大的企盼,只望她这一生平安顺遂,不要受苦,有人疼爱,轻轻松松。”
她握住他的手,郑重地道:“我想唤她‘平安’,小名儿就喊安安,行吗?”
赵晋下意识就想驳斥,“赵平安”?这是什么俗气名字。
可他垂下头,望进她澄澈见底的眸子,那一瞬到了唇边的讥讽又咽了回去。
他默了会儿。柔儿脸也垮了下来,她几乎能想到他要说什么了,她确实没读过什么书,也没那么多好听的名字可以想,她所取的不过就是自己对孩子所寄予的最大愿望罢了。他一定觉得她很可笑吧。
她有些挫败,垂下眼睛覆住眼底失落的情绪,“没关系,我只是……”
“也好。”赵晋打断她,捧住她的脸,令她抬头望住自己,“我觉得不赖,以后闺女就叫安安,赵平安,甚好。”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觉得他异常的好说话,温和得不像他。
他哑然失笑,见她适才还愁云密布的脸上瞬时见了晴光,心道,这点事就足以令她感动成这模样吗?
她扑上来,在他腮边飞快落下一吻,“爷,您真好。”
他哭笑不得,这就算好?她倒是个识好歹的,总将他的好处挂在唇边,可他给她买东西送房契,给她钱的时候,也没见她这么高兴。他背地里照拂她哥哥的铺子,若是给她知道了,会否要感激得“以身相许”了呢。
他想到这,便有点心猿意马。
抬了抬指头尚未动,食指就被一个软软的东西包住了。
他垂下眼,瞧见自家闺女正用那只白生生的小手攥着自己的指头。那双眼睛真干净,干净得令他为自己适才的念头生出了羞耻之心。
柔儿瞧他俯下身,像个大孩子似的捧着安安玩闹,她心里默默一叹。如今还未出月子,那件事,等过段时间再提好了……其实她也不舍,她实在纠结的很,当初想要离开的念头,在瞧见这个小人儿之后,变得不再坚定。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生出那样的想法,到底是不是对的。
赵晋得女的消息雪片一样飞向大街小巷。赵宅里几位太太姨娘却是最后才知晓的。
卢太太来到上房,好生劝了卢氏一回,“……如今闺女也生了,总不能再叫她利用孩子勾着赵官人不着家,外头都传成什么样子了?说你说得多难听的都有,你们俩的事儿都成了人家茶余饭后的谈资了。原先我就劝你,把人早早弄回来,人在眼皮子底下,遇事容易处置。如今两头安家,这算什么?你才是赵官人明媒正娶的妻房呢,作甚要便宜了外头的野女人?”
见卢氏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卢太太越发着急,“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你给我个准话,我跟你哥天天吃不香睡不着的愁着你的事儿,你倒没事人似的,天底下可有这样的道理?”
卢氏轻蔑一笑,“你们的意思,是想我抱养那孩子,当成自个儿生的,自欺欺人?”
卢太太道:“话不是这么说的,嫡母抚育子女,这是天经地义,虽是个姑娘不假,可金贵在这头一个上头,官人难免新鲜、喜欢,你拉不下脸面缓和我知道,也不必你开口提,回头叫你哥找赵官人吃个酒暗示一番,他自然就明白了。疑霜,可不能再任性了,你先被禁足,后被撵去庄子,这一年来,都没得过他一个笑模样吧?你再这么作下去,迟早这个家也散了,你擎等着要给旁人让位不成?咱们家可不是过去的总督府了,如今一切得仰仗他、瞧他脸色,人在屋檐下,再怎么不想低头,也得认清现实呀。我不瞒你,你哥前阵子,在赌桌上又没了两万多两,织懿夫家给的聘礼,几乎都散尽了,你还有个侄儿要读书,靠你哥,靠得住吗?”
卢太太越说越伤心,摸出帕子开始抹泪。卢氏心烦意乱,起身推开窗,让雪沫子随风飘进来,落在温热的脸上,才觉心里沉静了些。“行了,我知道了。”
卢氏伸出手,摊开手掌接住落下的雪籽,“你们的意思,我都明白。爹娘临终也说,要我认命,要我好生服侍他。从那时我就知道,我这辈子,再也不是卢家大小姐卢疑霜了,我就只是个,为了活命、为了钱,陪他睡觉的一个婊子。”
赵晋接到卢家的帖子,是在两日后,那是个午后,柔儿抱着安安,正在哼歌哄睡,他手里拿着卷书,有一搭没一搭的翻看着。福喜托金凤将拜帖送进来,他随意瞟了两眼,心里已知卢家有什么打算。
夜里在卢宅设宴,金燕角过去两条街,朝东走头一家就是卢府。为了卢氏方便与娘家往来,当初他精心挑选了这处地方,重修宅院,一切置备得妥妥当当,然后才接了卢青阳一家进来。
还记得当初他们兄妹二人在家里遭难后头一回相见,当初卢家遇着那么大的事,他也没见卢氏掉过泪露出过颓败的样子。那是他头回见着卢氏的眼泪。
佳人梨花带雨,哭得令人心碎,他温声欲要安慰,却只遇着一张冷脸,她擦干眼角的水珠,连个眼尾都没扫他,挺直背脊决然去了。
他其实早就知道,她心里有另一个影子。
当年卢家出事,她曾托人给那人送过信,期望那人能来救她。
可她不知,那信送进去了,那人在窗前匆匆瞧完,当着他面将信纸丢在火盆里燃了,还回头对他尴尬地笑笑,说:“文藻兄见笑,总有些痴缠女子,不时写些见不得人的情信来,子儒烦不胜烦。”说完,便转脸吩咐仆人,“再有这种腌臜东西,不要送进来碍本公子的眼。”
谁也不知,他对她的字迹有多熟悉。她幼承庭训,一手字与她父亲如出一辙,他透过纸面瞭见一个“霜”字,如何不知是她?
多年来许多心事,他未曾向任何人提及。
当年初入仕途,她父亲将他引为关门弟子,虽无师徒之名,却有父子之义。
她轻视他出身,从未正眼相视,只当他为攀附,误会深重,他从未解释。
后来纠葛太深,更不知从何说起。他索性闭口不言,为还她父亲当初恩义,他不介意受些委屈。只是不想,到得后来,终成这般田地。他当真已厌倦透了。
从卢家离开回到月牙胡同时,已是子夜时分。
屋里燃着暖香,扑面如春风和煦。
柔儿尚未入睡,他轻手轻脚进来,立时惊动她。
她抚了抚头发,站起身,上前揪着他袖子,急道:“爷,是不是太太想抱养安安?
今儿他去后,府里两位姨娘来了一回,提及府里的惯例,正室无子,多要抱养妾侍的孩子。通房丫鬟更没资格把孩子留在身边。
她细细算着日子,再有十来天,孩子就要满月,她还没有下定决心,若是当真要走,最后这些日子,就是她最后陪伴孩儿的机会。难道连这么几天时间的相处,亦不可奢望吗?
又或她能想通,不走呢?她自己都还没有想清楚,就要被迫与孩子生离,这要她如何接受?
她只盼他慈悲,莫要如此残忍。
却见他沉默下来。过了片刻,温柔的掌心覆住她手,“为孩儿着想,养在太太名下,于她于你,都是一件好事。”
第46章
卢氏身为正房太太, 孩子养在她名下,就可算作嫡出。且卢氏知书识礼,对比不会认字的陈柔, 显然是更适合教导子女之人。
卢青阳今日所言,正是这个意思。
可柔儿刚刚九死一生诞下女儿,尚未足月就要忍受生离之苦, 她无论从理智上还是感情上都无法接受。
她抿唇不语,背转过身去,眼泪涌了出来。
她知道自己没资格说不, 她自己也曾生过要将孩子留下来自行离去的心思, 可眼前当真要让把安安抱走, 她接受不了, 怎么也接受不了。
赵晋从后拥住她,摩挲着她头发, “怎么, 你不愿意?将安安给了太太, 也免你这样操劳,早日养好身体,我们还要生第二个、第三个孩子。”
她不答话, 心乱如麻, 不知从何说起。她捂住脸,哭得肩膀抖动。赵晋笑了声, 拿掉她手, 将她扳过来面向自己,“怎么, 你舍不得?”
他抬指擦去她脸颊上的泪珠, “你如今身体尚未养好, 孩子夜里啼哭,你也跟着醒了,每日睡不几个时辰,我私心想着,愿你多歇歇,早点好起来。”
“再说,”他捧着她的脸,在唇上亲了一口,“你心思都在这小东西上头,连爷都忽略了去。”
柔儿眼泪一串串往下掉,避过他的唇,又推掉他的手。赵晋嗤笑出声,见她挣开要逃,一弯身,直抱起她,“你这不识好歹的东西,爷这是疼你,你倒记恨上了?”
柔儿挡着脸不给他瞧自己落泪,哑声道:“我舍不得安安。”
赵晋将她置在帐中,俯下身来将她扣住,“那你想怎地?就让闺女一辈子随你缩在这院儿里?还是你想进宅子,当姨娘?”
进赵家大宅,和大姨娘四姨娘他们一块儿被遗忘在后院?
太太姑且有个名头,有权力,有娘家可以来往。她呢?今后兄嫂上门,要先去给另一个女人磕头,准不准见,能不能见,全凭旁人发落。
她如今事事不敢自己拿主意,什么都要问问他的意思,将来进了府,做姨娘她是最末一位,头顶上那么多人能对她作威作福。
况且,孩子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自己不能抱不能管,且还得听她喊别人“娘”?
她刚跟赵晋的时候,这些事一律不敢想。能吃饱穿暖,住间大屋,已是太奢侈的事了。可如今有了孩子,她变得越来越贪心,想法也越拉越多。
赵晋边说边解她领扣,她伸手推他,不叫他亲近,他扭住她手腕扣在枕上,“心肝儿,闹什么脾气?爷句句都是为你,怎么不识好歹呢?”
柔儿别过头,闭上眼不想瞧他满脸色欲的模样。都这个时候了,他想的也还是床笫上那点事。
明知如今不能真刀实剑,他也要占尽便宜才肯老实。她越想越气,不知哪儿来的力气,一抬手,将他推掀在旁,坐起身来,把身后的枕头也丢在他身上。
赵晋愣了下。
从买了她来,除了明月楼那回小小的龃龉,她几乎没有违逆过他,没跟他说过“不”字。
抬眼看去,她眼泪涟涟,横眉冷对。他挑了下眉头,翻个身仰躺在她身侧,扬声笑起来。
“我的乖,生个孩儿,有功劳了?都敢跟爷动手了?”
他没生气,重新爬上去将她抱着,“你要是不愿意,那就算了,暂先养在这儿,等过个一年半载,你身体好了,孩子也壮实些,到时再安排你们的事。你放心好了,爷必不亏待你。来,让爷瞧瞧,这点事就哭成这样,郎中不是说了吗,月子里不能哭的,仔细坏了眼睛。”
柔儿抿唇垂目,半晌不言语。
赵晋低叹一声,“好了,爷这么给你陪小意儿,你也给爷几分面子。”
柔儿顿了顿心神,抬手抹掉脸上的泪痕。她仰起脸,认真瞧着赵晋,“爷,前几日我问您,还记不记得您答应的事,您说不论是什么,都会应承我。我如今想好了,我再问您一句,您不会反悔吧?”
赵晋指尖捻着她嘴唇,眯眼打量她梨花带雨的样子,“你别跟爷说,是想要自个儿养着孩子一辈子。”
他这句话背后的意思柔儿听懂了,即便如今他肯缓和,准她和孩子先在一块儿住着,在孩子懂事前,总是要解决如今这种局面。赵家大姑娘不可能一辈子养活在外房手里,将来她大了,自己都要为此抬不起来。既然如此,她还能有什么盼头?
柔儿别过头,强忍住快要滑落的泪珠,喉咙发紧,艰难地道:“我想求爷一个恩典,等过几年安安大了,就准、准我赎了自身。”
赵晋落在她下巴上的手顿住,他眸中混沌的情欲一瞬散尽。
他撑起身,跪坐起来。
他打量着她,见她扯过被子遮住自己散乱的前襟,脸上有抹他从未在她身上见过的倔强。
他习惯性地笑了下,“你再说一遍?”
柔儿掩被坐起来,靠在床头幽幽地道:“我想很久了,爷身边不缺我一个伺候的,如今安安也有了,如爷所言,将来总是要安顿我们母女,孩子不可能在外头住一辈子,若是等她大了,注定不能在我身边儿,那我宁愿躲远点儿,也免成了她的污点。爷也知道,我难产伤了身子,亏损极大,将来只怕不能再生。爷买我来,就是为了生孩子,既然无用,我又何必在此碍着您眼。”
她说完,眼泪不受控地往下滚。她抬手抹了一把,她也不知怎么了,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这一刻好生厌恶这个身份,厌恶这个对自己亲骨肉去留毫无办法的懦弱母亲。
她推开被子爬起身,到床角摸了个小荷包出来。
细细的指头打开那荷包,倒出来一沓银票,还有月牙胡同这间院子的房契。
“爷给的东西,我一直好生收着。这两年来,花用您不少,我知道自个儿还不起,哥哥嫂子一直鼎力相助,月月给我送钱来,这点散银子,算、算您养活我这些日子的……爷,今后您就当我是个伺候安安的婆子,容我将她带大些,到时、到时就准我赎了身吧,行吗?”
她说着,就跪下来,“求爷恩典,就应了吧。”
赵晋望着眼前人,这样陌生,这样疏离,好像从没真正认识过她一般。
原来她不是不爱珠宝首饰,是怕贪了太多,将来牵扯不清?
他倒是小瞧她了,在他身边软语温言乖顺伺候了两年,竟是一直怀着这样的心思。
她从头一回他问她有什么心愿时,许是心里就已打定了要离开的主意。他就这么被她玩弄,被她蒙骗,还一直觉得她可怜,心中存了些歉疚。
他冷笑出声,抬指捏住她的下巴,扣紧了她的脸,弄得她疼得直抽气儿,他俯下脸来,近距离打量她,咬牙切齿道:“爷这辈子,还没被个女人玩儿过。你胆子不小,戏唱的不错啊。”
柔儿眼底全是细碎的泪意,那双眼睛那么干净,他竟一直没瞧出来,她这幅无辜纯净的外表之下,竟藏着这么一个懂得逢场作戏的魂儿。越回想她过去那幅温柔小意的样子,他越觉得讽刺。
“平时装出一副乖巧听话的模样,原来一直憋着这心思呢。还是你以为,你生了个孩子,身价就不一样了?真当爷稀罕你这么个乡下货?陈柔,跟爷玩心眼,你还嫩着呢。”他手一甩,将她挥开。
柔儿跌坐在地上,仰起头哀声道,“爷,卖身钱我偿您了,我知道自个儿不识好歹,我知道我辜负了您待我的好,可我受不了了。爷,我是乡下出身,可我也是个人啊。我不想瞧着自己的孩子将来喊别人娘,我不想自己的男人一生气就将我卖了。我不想整天战战兢兢,怕惹您生气,怕您不高兴,我怕,真的好怕啊,您睡在我身边儿,我没有一个晚上能安枕,我知道您待我好,您已经为我做了许多许多本不该您做的。可我、可我……对不起,对不起爷,我实在没法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