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寸方舟
皇帝察觉到了邵循的不安,轻轻圈住了她的手,虽没说话,但是其中的安抚的意味不言而喻,直到到了邵循的座位前才松开了她。
等二人分别坐定,得到了皇帝的示意,便有司仪让众人平身。
接下来,按照从前朝就有的规矩,就应该是皇后领着宫中的诸位女眷向皇帝行贺礼,但是远在贵妃还没有入宫之前的那些年,这个规矩就已经名存实亡了,皇帝每每不会等皇后说什么,就会让各人自便。
如今太后不在,皇后被废,皇帝却迟迟不发话,所有的目光聚集在位份最尊的贵妃身上,看看她现在是否有资格履行本该只属于皇后的职责。
邵循缓缓吐出一口气来,定了定神,在众人瞩目中站起身来,领着后宫诸妃在陛阶前伏身行礼,向天子道贺。
“臣妾等恭祝陛下新年大吉——”
紧随其后,就是各级嫔御齐声道贺。
这一声可以说是一锤定音了,一众宗亲公主心里已经彻底明白了皇帝的意思,只等着年后的册封礼了。
原以为到此为止,众人正等着皇帝喊平身,他们也好按次序进贺,但是没有想到皇帝沉默了有一会儿,却起身从御座上站起来。
妃嫔们行礼时低着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觉得迟迟没有听见让她们免礼的声音,反而是周围寂静了一会儿之后,响起了以往绝对不会出现的嘈杂声。
这是人人都以为自己是窃窃私语,一起说悄悄话时却汇集而成了响亮的声音。
还坐着的人们目瞪口呆的看着皇帝走下御阶,来到为首的贵妃身前。
邵循也察觉到了什么,还在思考时眼前就伸过来的一双手。
皇帝若无其事,仿若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珠子掉在地上了一般,将手放在邵循面前。
甚至没有开口说一个字。
这不是事先准备好的流程。
邵循觉得自己的手在抖,一时没有动,但是皇帝很有耐心,他垂着眼帘等着她。
私语声渐渐停下了,所有人默默的注视这大殿中央的这一对男女,看着贵妃在漫长的犹豫之后,终于在众目睽睽之下将手搭在皇帝手上,接着被拉了起来。
皇帝将她的手握实了,才平静道:“都平身吧。”
说罢牵着邵循的手,就像方才领着她一起进殿一样,带着她一步步走向了主座。
已经有人将新的座位安置到了御座旁。
废后苏氏现在还在清凉殿里关着,不知是死是活,这座位居然照常安置上去了,若不是御用监作死连这个都不记得了,那这个位子的主人就是贵妃无疑了不好太明目张胆的直视龙颜,底下的人眼神乱飞,各自使各自的颜色,向相熟的人传达着暗示。
邵循往这边走的时候,感觉背后各种不同意味的视线能把自己的脊背灼穿,但是真正坐在了这个位子上,却再也没有一个人敢直视她了。
坐在下首的时候察觉不出来,等她跟皇帝一起并肩坐在最高的位子时,才发现从他们的角度,下面的人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无从遮掩,各人什么神色,谁跟谁打什么手势,就像是摆在明面上一样显眼。
皇帝平时眼中所见的就是这样的情景么?
邵循的心慢慢定了下来,听到皇帝平静的声音在耳畔滑过:“看见了么?不需要害怕,这都是他们在揣摩你、讨好你、畏惧你,你端坐在这些人头顶,就是他们的主人。”
宁熙二十三年从初始就与往年不同,对朝臣和内外命妇来说,都注定是非常特殊的一年。
自二十二年年尾的除夕宴为始,贵妃邵氏开始全方面的接手中宫皇后所有的职责。
从大年初一的大朝贺,到十五的上元宴,再到太极宫内外一切大大小小的事物,以往太祖皇后,即如今的太后汤氏及废后苏氏曾经行使过的、没有行使过所有权力与责任都一步步过渡到这个刚满双十年华的女子身上。
她即将是大周的皇后,也将会是储君的生母,从这时起,就已经开始分享皇帝的荣光。
而从邵循个人的角度来看,就是所有人对她的恭敬都上了一个台阶,但是由于本来就没多少人能压在她头上,这不过是敬畏和更加敬畏的区别,所以反而没多大感触。
她腹中的孩子已经是第三胎了,除了亲近的几个人,也就是着人往宁寿宫报了个信,其他也并没有特地往外张扬,几乎所有人都被不久之后的封后大典吸引了视线,因此直到天气转暖,脱下厚重的冬衣,换上春装,才有不少人注意到邵循的肚子都已经隆起,看样子已经有五六个月了。
原本十分折腾人的封后大典因此改了不少地方,折腾新后的许多费事的仪式大多都转移到众多的司仪官身上,要一步步走的路也变成了乘舆,总之是绞尽脑汁让身怀六甲的皇后娘娘省心省力、安安全全的渡过这一天。
大周开国才不过两代,先帝入主太极宫时天下尚未平定,太后当年根本没有举行过大典,等到缓过劲儿来的时候,先帝又突然驾崩,她直接成了太后,也用不上册封了。
接下来就是苏氏,当时也是兵荒马乱,皇帝直接以皇后怀着身孕不易操劳为由,下了明旨取消了封后大典。
现在对照可是来了,贵妃这不是也怀孕了么,干嘛费心改仪式流程,怎么不把她的大典也取消,和前那一个一样一道圣旨打发了算完?
当然没人敢把这话递到皇帝耳朵里,皇帝也当作自己没说过那话,逼着礼部折腾着想出既盛大有体面又累不到人的方案,最后吹毛求疵的让人改了又改才满意。
邵循腹中的孩子预计在六月降生,封后大典就排在三月下旬她生日的那一天,皇帝本想着提前一段,让她今年以皇后的身份过千秋节,但是邵循一算接连两次大典的花费,马上就拒绝了,并且干脆将仪式定在了生日当天。
三月末正好是天气凉爽宜人的时候,穿着层层的朝服也不会觉得炎热,邵循被巧手的宫人们上了妆,戴上了皇后的九凤朝冠。
可能是已经准备了好几个月,邵循这时候反而没有特别激动的感觉,反正远远不如她刚进宫的那一天紧张。
赵若桐抱着今天格外兴奋的五公主,领着赵言枢到了邵循身边:“你看看你母亲漂不漂亮?”
邵循心知今天可能顾不到两个孩子,只有宫人看着又怕他们不听话,便将他们托付给了最信任的朋友照顾,就连赵若棠都服她姐姐管,加上密不透风的保护,没什么不放心的。
赵言枢已经能明白今天是什么日子,也知道对自己和邵循来说意味着什么,他这几天一点也没添乱,老老实实的跟在姐姐身边,这时候终于忍不住凑上去要邵循摸摸小脑袋,得偿所愿之后非常认真的赞美道:“漂亮!”
邵循亲了亲孩子的脸,对赵若桐道:“阿桐,今天辛苦你了,让奶娘照顾他们就好,要是调皮你再教训。”
赵若桐笑了笑:“我在宫里的日子也没几天了,以后就算想见孩子们也不如现在方便了,正好趁现在多亲近亲近。”
她如今已经受封永嘉公主,定下亲事,公主府之前就建好了,不需要再等,再过一个来月就要岀降,确实在宫里待不长了。
未来的二驸马姓霍,出自江南的书香门第,也是世代的官宦世家,只是近几代不算显赫,显得有些没落,但是驸马本人确实有本事的,凭着自己的学识,年纪不大就已经中了进士。
这人是赵若桐自己挑的,一开始说过的看中的人就是他,两人是在昌平长公主的赏花宴上遇见的。
邵循怕她思量的不够周全,以十二分挑剔的眼光将这位霍公子仔仔细细的查了一遍,结果出人意料,赵若桐竟然真的从一众各有缺点的世家子弟中挑出了个除了家事不算显赫之外十全十美的人。
驸马比赵若桐还要小上一岁多,家里人口不算复杂,父母都是和善的人,从没听说出过什么劣迹,因为家里没有纳妾的先例,他房里干干净净,没有通房侍妾,也没什么特殊癖好,除了避不过的应酬,声色之地也从不踏足,几乎找不出什么缺点。
唯一不足的就是祖上积赞的家业到了他这一代已经不剩什么了,比起一般世家,要拮据不少,但是这也不算什么,公主下降,自有金山银山陪送,夫妻两人住的是公主府,亏谁也亏不了赵若桐。
皇帝在定下这个女婿之前还特地召见过一次,这小伙子长得很英俊,可能是年纪小些的缘故,显得有些跳脱张扬,尚且有些稚气,但是言之有物,也能看上去本性相当纯良,虽然聪明心机却也不深,邵循带着德妃恭妃在屏风后面看着,都觉得实在挑不出毛病。
这性子刚好和赵若桐的内敛互补,简直是个比着二附马模子长得青年才俊。
邵循想到这些,不由得开着玩笑道:“等你以后有了自己的孩子,要是随了驸马的性子,恐怕有的磨,到时候哪还有空想着进宫呢。”
赵若桐神情未变,微笑着道:“这谁说的准呢……都要看缘分。”
第148章 …
吉时已经快到了,邵循没来得及跟赵若桐多聊,外面已经礼乐喧天,提醒着众人册封正副使已经要到了。
因为封后跟大婚是不同的,不需要从娘家进宫,而且先一步的仪式都是皇帝和官员们在承恩殿中完成,所以邵循这里省了不少事。
邵循站在大殿中,等到册封的官员们将一切准备好了,才有礼仪使引导她跪下宣读封后的圣旨,各朝代册封皇后的语言都是能有多好就有多好,从家世到品德到容貌,力求把新后从内到外夸一遍,就算想找都找不出新意,邵循平时听皇帝亲口说的夸赞都听的麻木了,再听这种制式的诏书,真是眼也不眨一下。
宣读完毕后,接过了代表皇后身份的金宝金册,完成了一系列流程,邵循便被人扶起来,坐上凤辇,一路被抬至承恩殿,皇帝在那里,等着和邵循一起拜见先祖。
说是先祖,其实够资格在里面供奉的只有历任帝后,而大周开国以来驾崩的皇帝只有先帝,皇太后如今还在世,自然不算,再往上若干辈的先祖并没有被追封,另有供奉之处,也不再此列,因此偌大的殿阁中摆放的排位和画像只有先帝一个。
这次是诸位宗亲还有文武百官一起跟着帝后二人一起祭告先帝,意在让他在九泉之下知道大周立了新皇后。
众人拜完,再跟着御驾一起移至太极殿,皇帝和新任的皇后升座,接受百官朝拜。
太极殿的陛阶很高,至少比邵循去过的麟德殿高得多,坐在上面几乎让人有种心惊的感觉。
众官员肃立于下,等待封后的诏书从甘露殿取出,一路传至承天门宣读。
仪式开始时,邵循认出了站在勋贵之首的就是自己的父亲英国公,而文官的头位时首辅贺清源,赵言枢的老师程敬茗在后面一点,而舅舅郑永明如今是户部侍郎,位次要再靠后一点,诸如邵揆等人还没入三品之列,连进入大殿向她行礼的资格都没有。
一排排官员向帝后行大礼,“贺皇后娘娘千岁”的祝词从太极殿传出,于广场上行礼的人口中传递,再是守卫皇城的禁卫,一层一层声声不息,直到传遍整个内外朝野。
这是太极宫迎接整个天下的女主人,包括邵循的亲生父亲,都叩拜的理所当然。
他们曾是邵循的长辈和亲人,现在却已经是她的臣子,有了君臣之别,真正和她并肩而行,一路走下去的人只有她身边的皇帝。
不知道是不是坐的太高的原因,明明殿外阳光正好,向她朝贺的声音也足以使任何一个人热血沸腾,邵循竟然微微打了个寒颤。
皇帝在这一刻攥住了她的手。
这一次没有用衣袖遮掩。
从今天起她就是他名正言顺的妻子,他们夫妻恩爱是天经地义,没有任何人可以指摘。
他的手很暖,带着灼人的温度,包裹着她微凉的手指,却像是将她整个人严严密密的环抱了起来一般,让邵循身上的寒意驱散的一干二净。
邵循忍不住用力的回握了起来,直到仪式结束也没有松开。
有了这样的经历,邵循回了后宫接收诸命妇和妃嫔的参拜时,就感觉平平常常,不值一提了,即使在人前见到郑老夫人、继母等人,也不过多看几眼,没觉出有什么特别的。
当她名义上的子女们向她请安时,邵循倒是觉得有点微妙,毕竟吴王在那个“梦”中,曾是她的丈夫,如今现实中,却成了她的庶子,自从淑妃死去,她想起那个梦的时候越来越少,她所亲身经历的现实与之天差地别,差距大到似乎那真的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噩梦而已。
但是吴王妃齐氏与吴王之间的感情破裂似乎没有改变,即使他们的儿子还好好的活着,自蔺博去世起就是赵言枢最要好的朋友。
但是夫妻二人已经互不搭理了。
齐氏自从淑妃火烧甘露殿那次差点失去儿子,最该给她依靠的丈夫却在宫外花天酒地,从此就彻底冷了心,除了自己的院子,旁的一概不管,吴王一开始还耐着性子哄过两句,但是后来发现人家并不只是置一时之气,他本来也不是多么有耐心的人,干脆也就不再强求了。
这让本来就比旁人家混乱的吴王府一旦失去女主人约束,那简直就是人脑子打成狗脑子,每年怀孕的侍妾真是多到数不过来,但是顺利生下来且养大了的还是只有二子一女。
德妃为此伤透了脑筋,一开始还想着家丑不可外扬,在邵循等人面前强撑面子,但是后来人尽皆知,差点闹到御前去,德妃这才绷不住了,提到儿子儿媳就是一通抱怨,并且酸溜溜的让邵循仔细着些,说看赵言枢长的模样,就不可能少了女人缘,将来说不准她也会有为了儿子后院愁出皱纹的一天。
……这可真是相当可怕的诅咒。
但是其实说来也奇怪,不知道是不是赵煜活下来所带来的改变,在邵循的记忆中,齐氏其实已经因为被丧子并且无法生育打击的成了半个疯子,也没怎么管理家事,但是吴王府中似乎也不是这么乱,就邵循记起来的几个片段,也没听说哪个侍妾怀孕,似乎吴王直到邵循记忆的最后,都是没有子嗣的。
跟如今现在的情况,也不知道哪个更糟糕一些。
邵循眼看着比自己还大两岁的“儿子”给自己磕头,口称“母后”觉得很是别扭,想来赵言栒自己也不见得自在到哪里去,问安的话全都是又齐氏说的,他自己一直保持着沉默。
接着就是魏王和王妃,这两人自从皇帝废黜苏氏之后行事愈发低调,赵言杭的情况跟他大哥正好掉了个个,偌大的亲王府中既没有侍妾也没有子嗣,清净的过了头。
楚王和楚王妃介于两个哥哥之间,就是正常的皇室夫妻应有的模样,楚王如今醉心于诗酒书画,日子过得也还凑活。
他是个很能随遇而安的人,淑妃的死带给了他不小的打击,但是却没有因此颓废或者怨恨,实在有些难得。
六皇子还在读书,远不到娶妻生子的年纪,被母妃宜嫔牵着,规规矩矩的给邵循请安,看着稳重懂事了好些,不像小时候一样调皮了。
说来也怪,都是一个父亲生出来的孩子,却各人有各人的不同,也不知道她生得这几个将来会长成什么样子。
最后是赵言枢,这是邵循亲生的儿子,以往母子亲近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如今邵循是中宫皇后,反而不好在人前区别对待,因此就像对六皇子那样,将儿子召过来摸摸脑袋安抚了一下,就放他下去了。
公主们都是惯常见的,没什么好说,整个流程走到这里,大半天都过去了,前朝后宫中分别招待外臣和女眷,分作两拨举行大宴,这个本来是要新后出席的,但是怕邵循辛苦,就稍微改了流程,让宗亲和诸妃主持,外臣命妇们自行欢宴也就是了。
人都转去了麟德殿参宴,邵循这才放松下来,一众宫人一拥而上,飞快的将压在她头上身上沉重的头冠和礼服除下,连皇帝都没等,生怕她大着肚子被累出个好歹来。
皇帝应付完前面之后,回来看见的就是邵循倚在榻上,太医正仔仔细细的给她诊脉。
“怎么样了?”
张太医点头道:“一切很好,娘娘和腹中的胎儿都很健康,陛下不必忧心。”
皇帝的衮冕礼服还没来得及换,他让人将太医送走,挨着邵循坐下,含笑问道:“皇后娘娘累不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