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沧海明珠
“叫进来吧。”赵祯说。
宋嬷嬷忙到门口吩咐了一身,片刻后张尚宫带着两个宫女进来,把刚制好的皇帝朝服捧到赵祯面前,躬身说:“殿下,这是登基那日要穿的朝服,请您试穿一下,看尺寸大小是否合适。”
“嗯。”赵祯说着,张开了双臂。
张尚宫上前来服侍赵祯解开玉带,忽然看玉带上挂着的一个浅蓝色绣兰草的香囊,料子绣工都寻常粗糙,跟宫制的东西相差十万八千里,身为尚服局的尚宫,看到这种东西挂在太子的身上简直是一种侮辱,于是忙伸手摘下来,笑道:“殿下怎么会带这样的东西?这种市卖货怎么能在殿下的身上佩戴呢?”说着,她便要把那荷包丢掉。
赵祯一把夺过来,皱眉说:“本太子的事情你也敢多嘴?!”
张尚宫被赵祯凌厉的目光逼的后退了两步,忙俯身磕头请罪:“老奴该死!请殿下恕罪!”
宋嬷嬷这道这是忘忧当时在贤王府的时候给赵祯的香囊,里面装的是忘忧配置的凝神香。此为赵祯最珍视的东西,旁人都不许碰的。今日也是自己疏忽,忘了摘下来。于是忙上前劝道:“太子殿下,不知者不罪。您就不要责怪张尚宫了。”
赵祯扫了宋嬷嬷一眼,把手里的荷包交给她说:“收好。”
宋嬷嬷双手接过荷包后转身进了卧房,把荷包放在床榻里面的一个暗格里。
忘忧端着托盘进来,托盘里面是一盏新做的雀舌茶配着一叠白玉糕饼。因见有外人,她也没敢放肆,只把茶放在案上之后便躲到一旁侍立。
赵祯扫了她一眼,冷着脸说:“站那么远干什么?过来给我试衣服。”
忘忧忙应了一声上前来,看着那精致的龙袍,她伸了伸手,没敢碰。
“怎么了?”赵祯蹙眉问。
“这是龙袍啊!我”
“你,教教她。”赵祯指了一下张尚宫。
张尚宫不敢怠慢,忙上前来拿起龙袍,手把手一步一步地教给忘忧如何拿捏,怎么穿戴,衣带玉钩如何搭扣,衣领衣襟如何整理,云云。
赵祯对忘忧说:“你认真的学,以后这便是你的差事了。”
“啊?这”忘忧领了这样的差事,以后想睡个懒觉都难了吧?
帝王的冠带衣袍有着无限的深意,一根带子,一个玉钩,一朵刺绣,都代表着家国基业的千秋万代。
这一身龙袍是量身定制,赵祯穿在身上自然非常合适。整理好衣襟之后忘忧往后退了两步再看他,冷峻的眉眼,白皙的面容,挺拔的身形,花菜斐然的龙袍,无不让人心中油然而生出敬畏之感,让人有一种匍匐膜拜的冲动。
张尚宫满意的说:“殿下龙姿凤仪,让人见之即生敬慕之心。这龙袍殿下穿着非常合身,只差龙冠了。老奴来的时候遇到司珍局的韩尚宫,她说龙冠要明天才能制好。”
赵祯点了点头,说:“嗯,这些日子你们也辛苦了。等大典之后,母后会重赏你们的。”
“老奴先谢殿下隆恩了。”张尚宫再次跪拜,然后退了出去。
赵祯看着忘忧,皱眉问:“你站那么远干什么?过来给我脱下来吧。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真是难受的很。”
“这话殿下只在这屋里说说罢了,可别让皇后娘娘听见了。”宋嬷嬷上前来帮着忘忧把赵祯身上的龙袍小心翼翼的脱下来,然后自仔细地叠好,单独放在一个箱子里。
忘忧看赵祯脸上没有一丝笑意,忍不住低声问:“后日便是登基大典了,殿下还有什么事情不能称心如意吗?”
“赵承渊继承了王位,被母后安排了礼部的差事。大理寺的事情被搁置了!你的家仇”
忘忧反而一脸不在乎地笑了笑,说:“没事,今日哥哥跟我说那个静妈妈也被灭了口,即便吴王不被调到礼部去当差,这件案子也得搁置下来了。”
赵祯沉沉地叹了口气,说:“我以前是打算着在父皇在世的时候把这件案子查清的。如今这一搁置,又不知道推到哪一年去了。”
忘忧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先帝在,皇后只是皇后,即便是摄政,也只在皇后的位置上,朝中宫中仍有牵制她的人。然而赵祯登基之后,朝政大权便都落在皇后一个人的手里,以沈家为首的几家大臣要么向皇后臣服,要么被边缘化逐渐离开权力中心。若灭门惨案幕后的主使者是皇后,那么这件事情想要查清就必须等赵祯亲政,夺回大权的时候了。
“好啦!我家的事情已经搁置了这么多年了,我也不急在这几年。你先稳稳当当的坐上那把龙椅,相信不久的将来,一切都能解决的。”忘忧说着,伸手在赵祯的手上按了按,又抿嘴笑道:“只是以后太子登基为帝,身为后宫侍女,我可就不敢在你面前放肆啦!”
“我从未把你当宫女。”赵祯反手握住忘忧的手。
忘忧想起刚才那个身穿龙袍气势逼人的煌煌少年,感慨地叹了口气,又说:“我知道。殿下一直把我当朋友,我心中非常感激,也一定会以真心回报殿下的。”
赵祯满意的笑了笑,说:“好了,我饿了。晚饭吃什么?”
“自然都是你喜欢吃的。”忘忧说完站起身来,“殿下先净手,我去传饭。”
许是因为这几天连日忙碌,赵祯是真的累了。饭后在东宫的小花园里转了一圈便回来睡下。忘忧却一点睡意都没有,看他睡得沉了把帐幔压好,便轻手轻脚的出来。
守在外面的宋嬷嬷见她出来,忙问:“姑娘上哪儿去?”
忘忧悄声说:“今晚吃了点油炸的东西,胃里总是不舒服。我去找个山楂丸吃。太子殿下已经安睡了,劳烦嬷嬷听着些。”
“夜深了,外面风凉。你出去的话就披上件衣裳。”宋嬷嬷叮嘱道。
“是。”忘忧答应着,取了自己的外裳披在肩上,悄悄地出去了。
已经是五月的天气,为了庆祝太子即将登基,花房专门送来十几个琉璃大缸栽种的石榴树,石榴花开的热闹,火红的颜色在碧玉般的枝叶中耀眼夺目。然而在夜里却收敛了华彩,变得柔和了许多。
五月初五早已经过去,今年不如往年,祭日那天忘忧也没办法出宫,只是托沈熹年把自己亲手裱糊的衣裳鞋袜等拿到坟上烧了。原本想着不管怎样今年一定能家仇得报,到时候她跟哥哥重建林家,也风风光光地去祭奠一下亲人。然而,这个希望也落空了。希望一个一个的落空,忘忧觉得被那种无力感紧紧地缠绕着,箍得她有些喘不过气来。
忘忧低着头走,竟不知不觉地出了东宫,走到一片紫薇花丛。忽然听见旁边有人问:“这大半夜的,你怎么到这里来了?”忘忧吓了一跳,忙扭头看去,见沈德妃扶着舒兰,从花丛中缓缓地走了出来。
“忘忧见过德妃娘娘。”忘忧忙行礼拜见。
“起来吧。”沈德妃抬了抬手,又问:“大半夜的你一个人在这里晃悠什么呢?”
忘忧欠身回道:“晚饭吃的太油腻了,睡不着便出来走走。”
“既然是这样,那就陪本宫一起去看看新荷吧。清幽夏夜,月下赏荷是最怡性情的事情。”沈德妃抬手指了指莲塘的方向。
“娘娘是清雅之人,忘忧见识粗浅,今日承蒙娘娘不嫌弃,也好好地学一学这清雅之事。”忘忧欠身应了一声,跟上了沈德妃的脚步。
“那件事情”忘忧想跟沈德妃道个歉,说一下前太子赵睿的事情估计要搁置了。
沈德妃不等她说完打断了她:“熹年已经跟我说过了。这件事情被搁浅,原因不在你。有些事情不是你一个小丫头能左右的,我也不是糊涂人,这点事情还是能看明白的。”
“多谢娘娘体谅。”忘忧忙说。
沈德妃没理会忘忧的话,自顾自地说道:“审时度势,是在这个世上生存的基本法门。皇宫大内更是这样,太子即将登基为帝,你在他身边当差,万事都要小心了。”
“多谢娘娘提点,我会小心的。”忘忧低声应道。
说话间已经走倒了荷塘边。五月的新荷尚未覆盖水面,嫩绿的荷叶在月光下舒展着,水纹映着月光,闪闪嶙峋,如梦幻一般。
沈德妃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地吐出去,方低声说:“自古以来都是君心难测。我看你对他的情谊不一般,所以才提醒你一句,最是无情帝王家。你若想要一颗真心,在这里是找不到的。”
忘忧又想起赵祯穿着龙袍的样子,忍不住轻轻地叹了口气,深深一福,说:“娘娘是过来人,这般金玉良言肯说给忘忧,是对我的垂爱。忘忧深谢娘娘。”
“我跟你说这些,不是因为喜欢你。你查清了我儿赵睿的死因,我该谢谢你。另外,我也给你提个醒就赶紧的想办法出宫去吧。”
“为何?”忘忧诧异地问。
“何必多问?”沈德妃说完这话,便转身离去。
忘忧一个人站在荷塘边看着沈德妃消瘦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忽然觉得彻骨的凉意。
当时的忘忧并不知道沈德妃为何要提醒她尽早出宫,所以也没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两日后便是登基大典。东宫所有的人都忙成一团,皇后派了福音带着八个大宫女过来帮忙,忘忧作为赵祯最信得过的东宫女官自然前前后后地忙活,直到赵祯穿戴整齐,被人簇拥着送去大庆殿接受文武百官的朝贺。
“呼”忘忧在大庆殿后殿的廊檐下站定,长长的吐了一口气。
头顶是蓝蓝的天,脚下是红红的毯,耳边是礼乐以及山呼万岁的声音。忘忧站在廊檐下眯起眼睛看着天空中飞过的一群鸟儿,心想我什么时候才能跟它们一样可以自由自在的飞呢?
宋嬷嬷小声说:“忘忧,一会儿天子要去天坛祭拜,有护卫內监们跟着伺候,咱们就别在这儿站着了。”
“那我们先回东宫啊,不,我们回乾元殿吧?”忘忧说。
“走吧,今日陛下要忙一天呢,宫宴上的东西陛下都不喜欢,何况一套礼仪规矩下来,那些饭菜都凉了。咱们还是先回去给他准备点可口的茶饭。”宋嬷嬷说着,拉了忘忧一起悄悄地往乾元殿去。
从今日起,赵祯日常起居的地方便从太子专属的东宫搬到了天子的乾元殿。
自先帝驾崩的那天起,乾元殿便被空了出来,礼部为先帝治丧的同时,工部也在悄悄地修缮乾元殿。至昨日止,经过两个多月的修缮打理,乾元殿里里外外已经焕然一新。
这里不比东宫大,但比东宫数倍的奢华,世间最好的东西都归这里,这里的一席一榻,一杯一盏,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是世间珍品,尽显帝王尊贵。
“嬷嬷,我先去换衣服,然后去小厨房。”忘忧跟宋嬷嬷说了一声先回自己居住的后偏殿。
紫芸在小厨房看着几个厨娘忙活,忘忧进来后直奔小炉子上炖着的那盅花旗参鸽子汤。
“你这么快就回来了?”紫芸送了一盏茶到忘忧面前。
忘忧接过茶盏喝了一口,方说:“天子去天坛祭奠了,差不多半个多时辰就该回来了。我去预备茶水,这汤你还要亲自盯着。你现在去点一根苏合香,等香燃尽时就可以加盐了,我得去预备茶水了。”
“好的,我知道了。还有半个时辰呢,你先歇一歇再去做茶。”紫芸拿出自己的帕子擦了擦忘忧额头上的汗。
“多谢姐姐,这个先借给我吧。”忘忧直接拿了她的手帕转身离去。
这一天实在是太忙了,新调用过来的宫女內监都不放心用,茶水点心等所有入赵祯口的东西出了宋嬷嬷之外就是忘忧亲自动手。以至于她顺手拿来的紫芸的那块帕子什么时候丢的都不知道。
午饭后,赵祯终于得了个半个时辰的空儿略歇一歇,忘忧也随之坐下来想要喘口气,便听见那一家苏绣水墨烟雨图的大屏风之外有人说:“回陛下,小人奉太后娘娘之命,带女官忘忧去回话。”
赵祯皱眉看了忘忧一眼,方问:“母后找忘忧何事?”
“回陛下的话,小人不知。”
赵祯朝着旁边勾了勾手,紫芸转过屏风让那人进来回话。看清来人之后,赵祯皱眉问:“你不是坤德殿的人,如何来传太后娘娘的话?”
“回陛下,小人名叫元福,是昨日新入坤德殿当差的。”
赵祯眯起眼睛打量着那个內监,冷笑一声,问:“我记得你是淑太妃身边的人吧?如何去了太后身边?”杨淑妃宫里的人太后是看不上的,太后用人,尤其是太后宫中用人,从来都是直接从外面调进来而且那人的底细必须是干干净净的。
“陛下登基,淑妃娘娘升为太妃,要迁往行宫养老。行宫自有伺候的人,原来在香云殿当差的人有一半儿留在了宫中分散至各宫。小人有福,分到了太后宫中。”元福欠身回道。
忘忧小声劝道:“想来,他也不敢打着太后的名号说瞎话。我就跟他去一趟吧,在耽搁下去,怕是太后娘娘要怪罪了。”
赵祯想了想,小声说:“我跟你一起去。”
忘忧悄声提醒道:“在过一会儿陛下要去九阳宫祭拜先祖,此为大事,切不可耽误了时辰。”
这是实话,今天一天的功夫,祭天,祭地,祭神灵,祭祖宗,要从早祭拜到下午申时,申时二刻,宫宴开始,文武大臣们都会进宫赴宴。
“那你小心点,我一会儿让宋嬷嬷去寻你。”赵祯小声叮嘱。
“多谢陛下。”忘忧朝赵祯一福,方对那个叫元福的內监说:“走吧,别让太后娘娘等急了。”
元福又向赵祯行礼告退之后,方带着忘忧出了乾元殿,却并不去坤德殿,而是往重华宫的方向去。
乾元殿到重华宫这条路忘忧曾经走过许多回,心里自然很清楚,于是在一个拐角处停下脚步问:“这位公公,你要带我往哪里去?”
元福躬身说道:“太后娘娘在锦太妃娘娘那里呢,姐姐刚才也说了,我不敢打着太后娘娘的话去陛下面前撒谎的。”
忘忧皱眉问:“话虽如此,但你怎么不早说去重华宫?这明显是你心虚弄鬼吧?”
“姐姐,我就实话实说了吧,太后娘娘去重华宫看锦太妃娘娘,太妃娘娘身体不适,太后这才让我来请姐姐过去瞧瞧。”
忘忧又问:“刚你不是说问话吗?怎么又成了身体不适让我去瞧瞧?”
元福急得跺脚,叹道:“太后娘娘的确是说叫姐姐过去问话。好姐姐!还请您别为难小的,赶紧的走吧。”
忘忧还在犹豫,却听见旁边有人喊了一声:“元福!娘娘让你传个话,怎么磨磨蹭蹭地半天不回来,还在这里磨叽什么呢?”
“嬷嬷,不是我磨蹭,是”元福回头看了一眼忘忧,低着头不知道如何辩解。
忘忧看清来人是刘太后身边的福音嬷嬷,忙福身行礼:“嬷嬷好,是陛下记挂着太后娘娘,同元福多说了几句话,这才耽搁了。”
“快走吧,太后娘娘都等得不耐烦了。”福音嬷嬷说完,又吩咐元福,“你再回一趟乾元殿,把那个叫紫芸的宫女也叫来一并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