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白鹿谓霜
苏隐甫见儿子沉默着,一言不发,微微抬起头。他年轻的时候,是京中有名的郎君,五官生得极为端正,如今年长,并未显出老态,反而因年岁渐长,蓄了胡须,添了几分儒雅气质。
苏隐甫放下笔,站直身子,清癯的身躯裹在深青的长袍下,显得有几分寂寥。
“怎么了?”他语气淡淡的,声音亦不急不缓,可其中的关切,却是藏不住的。
苏追心底蓦地一软,不忍瞒着父亲,隐忍着开口道,“父亲,我有阿沅的消息了。”
妹妹叫阿沅,苏沅,是母亲取的名字。
这些年,从没人敢提起这个名字,就好似,不提了,就不会勾起伤心事,就可以当做这事没发生过。
但无论是他,还是父亲,心底都很清楚。
阿沅丢了。
这些年,他守着西北,积年累月寻找着妹妹的音讯。
父亲则一改从前做派,广开师门,广纳学子,悉心传业,却不要半点回报,不收半分束脩,只有一个要求。
他门下学子,无论去了何处,都要寻阿沅。
可以说,这么多年,不管苏家其他人还记不记得阿沅,他和父亲,从始至终,都没有放弃过。
天可怜见,终于叫他们找到阿沅了。
苏追眼睛微红,又慢慢地,重复了刚才的那句话。
“父亲,我寻到阿沅了。”
第56章
入夏后, 时晴时雨,前一刻还是暖阳迎面,下一刻, 便乌云密布, 倾盆大雨直下。
阿梨坐在书肆里,托着腮, 百无聊赖听着瓢泼大雨砸在瓦砾上的声音,稀里哗啦喧闹得厉害。
没一会儿, 雨势越发大了, 烟雨朦胧地笼罩街道, 街道上, 只几个避雨的路人,零零星星, 顶着蓑衣,撑着油纸伞,面上满是晦气的神色。
今日怕是没什么生意了。
阿梨心里想着, 便叫了刘嫂和伙计,道, “今日天不好, 你们早些回去。”
刘嫂和伙计谢过她, 便披了蓑衣、撑了伞, 从屋檐下, 跑了出去。
阿梨又坐了会儿, 翻了翻账册, 便听到沈婆婆的声音,她抱着岁岁出来了,面上带着歉意, 道,“掌柜,今日我女儿女婿过来,我能不能告半日假?”
沈婆婆照顾岁岁小半年了,一直极为细致耐心,从未出过半点岔子,阿梨对她很满意,听她这般说,很快便点了头,爽快道,“没事,您家里有事,便先回去。”
沈婆婆感激谢过阿梨,又道,“岁岁的晚膳,我温在灶上,您等会儿直接端了喂便是。”
阿梨颔首,接了岁岁,放在自己膝上。
她今日穿着淡青缠枝纹的对襟绸衣,配一件素白的褙子,鸦青的乌发垂顺沿着肩颈落下,因着岁岁抬手去玩母亲的头发,阿梨微微侧身,想要避开,柔顺的长发便倾斜而下,侧面望过去,她低垂着的眉眼、白皙的侧脸,柔软红润的唇,看上去有一种不谙世事的天真。
沈婆婆看了眼,只觉得,薛掌柜比旁人家里养着的女儿还娇些,丁点看不出是当了娘的人。见眼前这一幕,不似娘带着女儿,倒似大孩子带着小孩子。
怎么看,都不太靠谱的感觉。
她心里略微发愁了一瞬,有点担心娘俩能不能照顾好自己。
阿梨却如有所觉般,抬起眼,温温柔柔望了眼沈婆婆,眨眨眼,“您不是家里有事吗?快回去吧。后院有伞和蓑衣,您自己去拿吧,就在杂屋。明日放您一日假,在家里好好陪陪女儿。”
原是半日的假,被她这么一张嘴,成了一日半的假。
沈婆婆这下更不安心了,这一大一小,怎么看都不像能照顾好自己的人,家里又没个男人担待着。掌柜还是给岁岁找个爹爹才好,否则娘俩这么过,哪里能长久?
沈婆婆想着,便不自觉比较着素日里接触得多的郎君。
梁账房倒是极好,性子好,对岁岁也好。只一点,梁账房是读书人,只怕最为看重女子的贞洁,自家掌柜的千好万好,唯独这一点上,短了几分。况且,梁账房这回院试要是取中,那便是秀才了,想说什么样的人家没有。
门不当,户不对,到底不合适。
再说别的,沈婆婆一琢磨,这一比较,便显出差距了,总有些大大小小的毛病,到底比不过梁账房。
沈婆婆眯着眼琢磨,阿梨却被她看得有些莫名,轻声唤了她一句,“婆婆?”
沈婆婆回过神,便见自家掌柜疑惑望着自己,赶忙心里啐了声,暗怪自己操这等子闲心。
人上了年纪,见了没嫁娶的娘子郎君,便心里痒痒的,沈婆婆也有这毛病。
她忙笑了笑,同阿梨说了声,回后院去拿蓑衣和伞了。
阿梨目送沈婆婆离开,她怀里的岁岁便打了个哈欠,揪着她的衣襟,小小声道,“娘,困……”
阿梨微微低头,拍拍她的后背,取了一旁放着的小被褥给岁岁盖上,轻轻哼着小曲儿,哄岁岁入睡。
轻柔的曲调,柔软的声音,岁岁卧在母亲带着清香的柔软怀抱中,很快安心睡去。
阿梨察觉到岁岁睡着了,便停了下来,只依旧抱着她,脑海中却不由得想起了旁的事情。
再过几日,院试便要揭榜了。
每年到这个时候,书肆的生意便会格外的好,今年应当也不例外,该提前进些笔墨纸砚才行,否则到时候临时准备,怕是来不及的。
还有自己的账房先生。
梁账房这回也参加了院试,无论中与不中,她这个当掌柜的,都应当提前准备着。
当然,梁慎行若是中了,那是再好不过。
不光他光宗耀祖,扬眉吐气,打了那些子说闲话之人的脸,便是自己这书肆,也能沾沾光。
阿梨细细思量了会儿,便见雨势小了些,但天依旧黑压压的,风也刮得越发的大了,对门客栈新栽的那棵矮松被淋得七零八落,松叶落了一地,恹恹的模样。
阿梨皱皱眉,想起身去关书肆大门,但手里又抱了个岁岁,动作不大方便。
正当她为难的时候,便听见一阵马蹄声,由远而近,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依旧十分明显。
阿梨抬眼,想看看什么情况,却见那辆马车,在自家书肆外停下了。赶车的车夫是个面目憨厚的汉子,穿着身褐色的短打,被淋得浑身湿透。
车夫从马车上跳下来,似乎是怕踩脏了书肆的地面,只站在门外,扬声问道,“掌柜,这雨太大了,能否让我家老爷少爷进来避避雨?”
阿梨正迟疑着,还没开口,便见两个人,从马车上下来了。
其中一人年岁大些,蓄着胡,面白,浑身透着股儒雅和沉着的气质。他穿着身深青的直缀,清癯的身形,雨势渐渐小了,但仍有不少的雨点,落在他深青的直缀上,晕出一个个圆圆的点。
他似乎浑不在意,或者说没有察觉,抬着眼,穿过雨幕,目光直直落在阿梨的身上。
阿梨一愣,察觉到他的视线,但很奇怪,她心里并没有不舒服的感觉。老人的目光温和,带着种沉重的情绪,但并不叫人觉得被冒犯了。
阿梨又抬眼去看另一人,却惊讶地发现,那人是自己认识的人。
说是认识,也不全然,准确的说,两人有过一面之缘。
见是自己见过的人,又是朝廷命官,阿梨最后一点担忧也没了,颔首道,“你们进来吧。”
车夫憨厚点头,又出去牵马,去屋檐下避雨。
老人和阿梨见过的苏将军,则踏了进来。
两人进来后,便坐了下来,俱朝她怀里的岁岁看过来。
阿梨下意识觉得不大好,却见老人忽的开了口,他说话时,同阿梨见他的第一感觉很像,都是那种温文儒雅的感觉,很令人安心。
他道,“这是你的孩子?取名了吗?”
阿梨见他眼里没丁点恶意,仿佛只是关心地询问,就点头道,“小名叫岁岁。”
她到底还是有些警惕心,没提岁岁的大名。
老人却不在意的样子,点点头,眼里露出点笑意,温声道。“岁岁平安,这名字取得真好。我夫人给家中小女取名的时候,便极喜欢圆这个字,盖因圆圆满满这个好寓意。只是后来,算了生辰八字,大师说小女命中缺水,故而才换了沅。”
他说着,轻轻在桌上写了一下那个“沅”字,“便是这个沅,三水沅。”
阿梨不太明白,只当老人善谈,见他十分和气,就道,“很好听的名字。”
老人温声道,“是极好听,阿沅阿沅,她母亲盼她圆圆满满,但终究人定不能胜天。阿沅两岁时,便被歹人掳走,这些年,我同她兄长一直在寻她,没有一日放弃过。好在,她母亲在天之灵庇佑着她,终于让我们寻到了。”
阿梨起初听着,只当故事在听,虽觉得向一个第一次见面的人倾诉这些,有些匪夷所思,但她只以为,老人家心里头苦,想找人倾诉了。
但听到后来,阿梨心里便油然而生起一股古怪的感觉。
她有些怀疑,但又在心里朝自己道,那怎么可能呢?
小的时候,她不止一遍想过,说不定哪一天,家里人便来认她了。数九寒天在河边搓洗被褥、冻得双手通红的时候想过,上山捡柴火的时候想过,夜里饿得肚子咕噜叫的时候想过……
等到长大了些,她便不再做这样的梦了。
身边也有人家卖女儿的,有的是穷得活不下去了,有的是贪图女儿的卖身钱,有的是要给儿子娶媳妇儿,什么样的原因,什么样的理由,都有。
但独独有一点,所有人家都一样。
那便是,但凡卖了女儿的人家,都不会再去惦记被卖了的女儿。即便他们清楚知道,女儿被卖到了哪里。
从那时起,她便不再做那样的梦了。
可是,眼前这一幕,每一个细节,都在明晃晃暗示她,你可以做这个梦。
对面就是客栈,如果是想避雨,正常人应该会选客栈,若是雨不停,在客栈住一晚也方便。可他们偏偏舍近求远,来书肆避雨。
只有一个理由,比起避雨,他们有更加在意的人或者事。
譬如,老人口里的阿沅。
阿梨尽可能保持理智,在心里分析着自己看到的一切,直到所有线索都指向一个结果的时候,她忽的感觉到了茫然。
她是阿沅吗?
阿梨抿着唇,心里乱糟糟的,抬起眼,便见到老人望着自己的眼神,柔和中掺杂着疼爱,她从没被长辈这样注视过。
就好像,她一下子变回了小时候,小小的一团,可怜又可爱,所以老人极为喜爱她。
阿梨张了张嘴,“我……”
忽的,怀里的岁岁动了一下,她一下子回过神,低下头,见怀里的女儿柔软红润的脸颊,心底蓦地一软,整个人冷静了下来。
她已经不是那个泪眼汪汪盼着家人的小女孩儿了。
阿梨抿抿唇,微微抬起脸,看着对面极有可能是自己亲人的老人,然后轻声道,“要是您的阿沅,和离还带着孩子,您还会想认她吗?”
老人只愣了一下,便看着阿梨的怀里的岁岁,温声道,“她叫什么?”
阿梨静默了会儿,道,“洛瑜,洛河的洛,美玉无瑕的瑜。”
老人念了一遍岁岁的名字,然后温和道,“苏洛瑜,这样很好听,对不对?阿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