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白鹿谓霜
李玄颔首,极敏锐地察觉到了点不寻常之处,却没急着开口,反倒提起了阿梨。
一听到外孙女,谢老夫人的神情骤然柔和了下来,怜惜道,“阿沅定是吓坏了吧?你一定告诉她,她爹爹绝不会害她娘亲的,这定然是旁人见她爹爹官做得大,有意污蔑,叫她万万不可操心这些,好好养胎最重要。”
李玄颔首,又道,“我明白,只是她近来夜里总睡不好,我原本还想,若是方便的话,今日想来您这儿求个当年伺候过岳母的丫鬟或是嬷嬷。您是知道的,阿沅自小和岳母分离,但那份对母亲的依赖慕孺,却是一直在的。我原想着,若有个熟知岳母旧事的嬷嬷,能与她说说岳母的旧事,想来阿沅是极愿意听的。”
他顿了顿,果真瞧见对面的谢老夫人面上流露出一瞬的不自在,便适时给了台阶,道,“可惜那些旧仆都不在了,便也只能作罢。”
谢老夫人也忙道,“是只能如此了。”说完,又补了句,“若是还寻得到,我自然给阿沅找来。可惜这么些年过去了,死的死,走的走,连管事都换了好几茬了,确实难觅踪迹了。”
这时,去取医册的老妇回来了,身后跟着两个健壮仆妇,搬着个大大的箱子。
老妇将那箱子打开了,里头满满都是册子,甚至还有些存放了十几年的药渣,李玄看得眉梢一扬,未曾想过,谢府竟还有这样的规矩。
连府中一个未出阁的姑娘,都谨慎到将药渣存放了几十年之久,这却是令李玄感觉有些意外。
谢老夫人看了眼那箱子,朝李玄道,“当年留下的旧物,都在这里了。你若觉得有用,便带走也行。我留着,也不过是留个念想罢了。如今排的上用场,也是好的。”
李玄看老夫人似有伤感,便道,“待此事一了,晚辈便送回来。”
谢老夫人只点点头,旋即面上露出了点疲态,那老妇人见状,便朝丫鬟使了个眼色,示意她送客。
李玄便主动道,“那晚辈便告辞了。改日再带阿沅上门看您。”
李玄踏出门,仆妇则搬着那箱子,跟在他的身后,丫鬟在前领路。
走出一段路,李玄随口问,“方才那嬷嬷是?”
丫鬟被问得一愣,反应过来后,倒是很快道,“那位并不是什么嬷嬷,是府里的芸姨娘。芸姨娘是老夫人的陪嫁,后来抬了做姨娘,不过芸姨娘一直恭谨,自请在老夫人身边伺候的。”
看那芸姨娘的年纪,自然不可能是如今府里谁的姨娘,应当是故去的谢老太爷的姨娘。抬自己的陪嫁做姨娘,倒是件十分寻常的事情,便是现在,也很常见。
至于一个姨娘还一副丫鬟做派,倒也不是不能解释,便像这丫鬟所说,芸姨娘恭谨柔顺,一直与老太太保持着主仆的身份。
李玄垂眸,没再多问,仿佛他只是随口一问般。
出了谢府,李玄便将箱子带去了大理寺,吩咐寺官一起整理,花了一个下午,将谢云珠自出生起的医册整理成档案。
那寺官忍不住道,“看这医册,苏夫人自小体弱,这病亡并无什么蹊跷才是。”
李玄倒是没说什么,只问寺官,“那些大夫的证词可出来了?”
寺官点头,去取了一叠厚厚的证词过来。如先前谢老夫人所言,几乎整个京城的大夫,都给谢云珠看过病,有的是长期的,有的是病急乱投医请来的,无一人的证词中提及中毒之类的词,只道,谢云珠体弱。
挥退寺官,李玄在圈椅上坐下,扶额细细思索,心头莫名萦绕着古怪的感觉。
按说这案子查得很顺利,证词证言证物,样样都在证明,岳母当年便是病死的。但其实也是,以他今日看到的,谢老夫人对岳母的疼爱,如果岳母的死有蹊跷,那谢家怎么会毫无反应。
便是谢老夫人没有办法,可谢家偌大一个家族,宫中有太后贵妃,宫外有手握兵权的谢泽,怎么可能一家子熟视无睹。
但他就是觉得哪里奇怪。
李玄坐了许久,脑中一团乱麻,坐到肩背发酸,看了眼外头的天色,他才开始伏案写折子。
等案情折子写好,离宫中闭门只剩一个时辰了,他索性便起了身,乘了马车,进了宫。
太和殿偏殿,李玄正闭目坐着,内监入内,躬身道,“少卿大人,陛下诏您。”
李玄闻言起身,整理了衣着,出了偏殿,入了主殿。
皇帝似乎很忙,却也搁下了笔,抬脸看过来,见李玄要跪,直接道,“别跪了,查出什么了?”
李玄从容起身,将手中的案情折子递给一旁的内监,道,“请陛下过目。”
折子被呈上去,殿内没了声音,只有皇帝翻看折子的声响,李玄却没低着头,而是抬了眼,仔细看着皇帝的面色,见他越看面色越沉。
然后,啪的一声,那折子被甩在了李玄的跟前。
伺候的内监吓得立马就跪了下去,动作熟稔又利索,实在是最近皇帝颇有些心情不虞的时候,动不动就发怒。
李玄却只是从容不迫跪下。
皇帝面色阴晴不定,怒气冲冲丢下一句,“滚出去。”
这话虽没指名道姓,但内监知道是冲着自己说的,立马便退了出去,还不忘命人关上殿门。
殿门一掩,屋内气氛一滞,皇帝寒声开口,“你就查出这些?还是你不愿意查,你可别忘了,苏隐甫是你岳父,那谢氏还是你岳母!”
李玄淡声道,“臣不敢徇私。”
皇帝坐下来,闭了闭目,怒气稍缓,道,“朕知道你为难,你妻子……她尚怀着身孕,受不得刺激,朕也是看在……看在你的面上,也未曾将苏隐甫与殷擎间那些上不了台面的事情,公之于众,更未交与旁人查。朕自问已经仁至义尽,旁的事,不必我说,你心里也应该明白。苏隐甫犯下此等杀妻之罪,朕绝不可能坐视不理,任由他逍遥法外!”
李玄心中莫名,陛下怎么就这么坚定的认为,苏隐甫杀了谢云珠,纵使苏隐甫与殷擎确有一段感情,那苏隐甫也没必要杀妻。更何况,所有的证据,都指向谢云珠是病亡。
还是杀妻只是个借口,陛下有意借这个理由,打压苏氏?
但这却是其中最没有道理的理由,苏家听上去是体面,可要如何都是陛下一句话的事,不比宗室,牵一发而动全身,轻易动不得。朝廷总归是要文官的,不是苏隐甫,也会是旁人,反倒旁人还未必有苏隐甫这般忠君正派。
至少他这个阁老在位时,未曾明目张胆行过结党营私之事,朝中诸事也都未曾出过大差错。
况且,自内阁设立起,从来都设首辅与次甫,为的便是两方牵制制衡,这个道理,皇帝不可能不懂。
首辅一倒,身为次甫的公阁老就会上位,但朝中并无人有苏隐甫这般的名声,能与公久桥彼此牵制。
坐看一方势大,这种很明显不利于朝局的事情,陛下不可能不知道才是。
所以,打压苏氏也不可能是理由。
那又是什么?
李玄感觉自己似乎摸到了点什么,却又朦朦胧胧的,仿佛雾里看花,还分辨不清楚。
皇帝却是道,“行了,退下罢,继续查。”
李玄应下,起身出去,还未走远,方才在太和殿内见到的内监便远远追了上来。李玄站住,那内监走到跟前,恭敬道,“世子,陛下口谕,特赐御医一名,去您府上,确保世子妃平安生产。”
传过口谕,那内监又道,“世子,陛下待您,可谓是十分信重的。”
刚才虽发了火,可转头就赐了太医,这得是天大的恩宠啊。
第98章
李玄回世安院时, 外头天都已经黑了,北屋门口挂了两盏灯笼,幽幽的烛光里, 守门丫鬟正坐在那里, 摇着蒲扇,驱赶蚊虫。
乍见世子, 丫鬟们都惊得起身,规规矩矩行过礼。
李玄朝二人点头, 看了眼关着的门, “世子妃呢?睡了?”
年长些的丫鬟按规矩回话, 并不敢抬眼, 恭敬道,“还未, 世子妃说要等您回来一起用晚膳。”
丫鬟回完话,便见李玄蹙了眉,显而易见的不大高兴, 有些被吓住了,站在那里, 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彼此看了眼, 正要跪下请罪, 便见世子没作声, 推门进去了。
两人面面相觑, 弄不清楚什么情况, 正疑惑着, 便见云润来了,云润如今是府里的管事娘子,家里男人又是世子身边的侍卫长, 走到那里都很是体面,且她性子很好,从不随意打骂小丫鬟们,丫鬟拌嘴吵架,她还会从中调停。
守门丫鬟一见云润,便犹如见着救星般,涌了上去,一左一右围着她,求助轻喊,“云润姐姐。”
云润纳闷,“这是怎么了?”
大了几岁的那个丫鬟便三言两语把方才的事情说了,又战战兢兢道,“奴婢们不知自己哪里惹恼了世子,还请云润姐姐教教我们。”
世安院的丫鬟,都是世子妃进门之后新进的一批,侯府在对下人的事上,一贯算得上宽厚。月银给的足,契书年份也不会长得离谱,伺候得好,出府前还能得一份赏赐。故而丫鬟们对自己的差事都十分上心,生怕哪里做得不好,被赶了出去。
云润自己也是这个年纪过来的,见两人惴惴不安的模样,倒有几分感同身受,便好心指点二人,“现下什么点了,你们可用过晚膳了?”
丫鬟傻乎乎点头,道,“用过了,方才世子妃让我们去的,世子妃还说,若是去的迟了,只怕膳房不给我们留。剩下点残羹冷炙,天又热,吃了肚子要不舒服的。”
云润点点头,“那世子妃用了吗?”
丫鬟被这一点,倒是有点被点透了,迟疑道,“世子妃说要等世子,我们也劝过了,可世子妃说自己不饿,我们怎敢再说什么……”
云润摇摇头,道,“主子吃不吃,那是主子的事,咱们当奴婢的,只能劝,逼是逼不得的。可你们自己想想,若你是世子,一回来,见世子妃还饿着,你们俩倒是悠闲坐着摇蒲扇,回了话也丁点反应没有,你心里如何想?你们是没做错什么,按时辰在门口守着了,世子妃也没吩咐什么,可你们伺候没用心不是?”
云润说完,见两个丫鬟陷入沉思,索性把话说全了,“眼下是多事之秋,主子们本就心烦意乱,咱们做奴婢的,便更该眼尖手快。似今日这事,世子妃说了不吃,你们去前院传个话,叫个小厮去跑跑腿,一见世子回来了,便早早把晚膳送过来。热菜热汤一上,世子又岂会说什么?”
丫鬟听罢这话,两人都是一脸恍然大悟的模样,赶忙谢过云润,一个去了灶屋传膳,一个则继续在门口守着。
云润倒也不少两人这句谢,原本调.教丫鬟就是她的活计,比起用板子罚跪,她还宁肯用这平和些的手段。都是年纪不大的的小姑娘,打打骂骂的,她也下不了手。
就像她刚才说的,如今府外不太平,府里就更要稳稳当当的。
想着,又忍不住叹了口气,若是在从前,世子何至于因这点小事生气,可如今世子妃家里出了事,世子这是怕府里人伺候主子伺候得不用心,这才丁点都忍受不了,宁肯严,也不肯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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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玄推门进屋,没在外间看见人,便朝里间走了进去。
里间昏暗,只点了盏豆油灯,还用纱笼罩住了,烛光柔和。
阿梨侧身躺在榻上,面朝外,柔和烛光落在她的面上,越发显得肌肤细腻,面若芙蓉,她的一只手还下意识护着小腹,眉心却微微蹙着,连梦里都睡得不太安稳。
李玄下意识放轻了步子,走过去后,弯腰轻轻将阿梨落在面颊上的鬓发,拢至耳后,他的动作很轻,又极其温柔。可阿梨睡得不沉,还是被弄醒了。
阿梨迷迷糊糊睁开眼,见面前人是李玄,还下意识在他的手上蹭了蹭,柔软的侧脸与略带一丝冷意的手背,令她清醒了些。
李玄直接坐了下来,手习惯性在阿梨的额上碰了碰,见不冷不热,才问,“怎么没用晚膳便睡了?”
阿梨坐起来,揉了揉眼,意识逐渐回笼,人却还懒洋洋的,靠着李玄的肩,捂嘴打了个哈欠,道,“想等你一起吃。你怎么回来的这么晚?”
李玄抬手,拉过一旁的薄罩衣,盖在阿梨瘦削的肩头,边道,“进宫了一趟,便回来晚了。下回不要等我,你如今是双身子,一个人吃两个人用,饿不得的。”
他说完,便见阿梨没回话,而是抬手拢着罩衣,微微垂着眼,面上有些紧张。她舔了舔唇,仰起脸看过来。李玄看得有些走神,阿梨这几日似乎瘦了,下巴都尖了些。
阿梨注意力却全在李玄进了一回宫的事情上,她下意识有些紧张地揉了揉罩衣,还是开口问了,“我爹爹的事情怎么样了?”
李玄垂下眼,想到今日在宫中发生的事情,面色平静道,“没那么快,还在收集证据。”
阿梨听了这话,反倒松了口气般,点着头,又像是在李玄说,又像是宽慰自己,“是呢,哪有那么快的。反正爹爹肯定是被冤枉的。”
说着,她忽然想起了什么,抬手去摸方才她睡过的枕头,从底下取出一叠纸来,递给李玄,道,“今日卫大人来了府里,送来了这个。”
李玄听到卫临的名字,下意识抬了眼,接过后,打开一看,却是封请愿性质的折子,大体便是道苏隐甫乃冤枉,尽数说了他这些年的功劳,底下则是几页的落款。
李玄扫了一眼,多是苏隐甫曾经的学子,洋洋洒洒,名字倒是不少。
阿梨在一旁,见李玄看过后,才道,“我也不知派不派得上用场,但卫大人也是一番好意,我便收下了。”说着,不免有些动容,道,“自从家里出事后,落井下石者多,似卫大人这般热心肠的,却是少见。从前爹爹那些学子之中,他最为恭谨,也难怪爹爹最为看重他。”
李玄倒是没说什么,只是收好后,问阿梨,“卫大人今日来府里了?”
阿梨点点头,“嗯,下午时候来的。”
说完,便见李玄垂眸,似在思索什么般,她正想问,却听得外头传来敲门声,丫鬟在外问话,说晚膳送来了,问他们现在要不要用。
被这么一问,阿梨才想起来,李玄回来后,自己便拉着他说话,他也还未用膳,一直饿着呢,便抬声道,“送进来吧。”
外间传来丫鬟进进出出的脚步声,阿梨则起来穿了衣裳,穿好衣裙,正要喊李玄,李玄倒是起身了,拉着她朝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