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白鹿谓霜
谢云怜闻声站起来,已经坐麻得脚一软,险些跪下去,堪堪撑着床榻,才站稳了。
她踏出宫殿,便见来传圣旨的太监正在庭中站着,以往见了她便是一叠声娘娘贵妃的太监,今日只是平平淡淡一句,“贵妃接旨吧。”
谢云怜自从入宫后,何时受过这样的怠慢,纵使皇帝对她不算宠爱,可她的位份摆在那里,还是太后的侄女,当年也是最有可能问鼎后位的人选,谁见了她不恭恭敬敬的。这种许久未见的怠慢,隐藏在话语背后的轻蔑,令谢云怜想起了自己尚在闺中,还只是个小小庶女的时候。
明明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她都不知自己为何会在这个时候,想起闺中岁月。
她是庶女,生母只是谢老夫人身边的陪嫁丫鬟,谢老爷虽碰了她生母,却只是一时兴起,过后便忘了个干净。还是谢老夫人看不过眼,给了她们母女二人一个名分。但饶是有了名分,谢云怜在家里,也依旧是个人人可欺的小小庶女。
若说谢云珠是尊贵的明珠,她便是廉价的鱼眼珠,连赝品都算不上的那种。
“贵妃接旨吧……”传旨太监见谢贵妃毫无动静,耐着性子又道了一遍。
谢云怜回过神,跪了下来。身后跪着一众宫人。
“贵妃谢氏,言行有失,冲撞圣驾,褫夺封号,即日起幽禁于钟粹宫,无朕传召,不得踏出一步……”
太监念罢圣旨,殿里殿外死气沉沉一片,众人都是一副面如死色的模样,无一人敢开口,那太监倒是慢悠悠,含笑着道,“谢氏。接旨罢。”
谢云怜面无表情,双手接过圣旨,叩首道,“臣妾接旨。”
太监递过圣旨,走出了钟粹宫,殿内死寂一片。谢云怜却未曾理会众人的目光,独自站起身来,因脚下踉跄,险些跌倒,嬷嬷来扶,也被她一把推开。
脚下虚浮回到殿内,谢云怜看着那明黄的圣旨,听到外头宫殿大门关上的声音,心里已然明了,皇帝知道当年的事情了。
从苏家那个孩子找回来起,谢云怜便不止一次想过,迟早会有这么一日的,但当这一日来的时候,她却平静得有些过分。
她不后悔,永远不后悔当年的选择,若没有进宫做贵妃,她现在在哪里,兴许早被谢氏当做筹码玩物送出去了。谢云珠不进宫,还可以嫁给苏隐甫。她若不进宫,却没有她那般的好运。
她生来便是庶女,不搏一搏,坐着等死吗?
她唯一后悔的便是,一时心软,留下了不该留下的隐患。
……
太和殿,传旨太监回了太和殿,回禀道,“陛下,谢氏已经接旨。”
皇帝面无表情,道,“朕知道了。”
谢贵妃被褫夺封号的消息,很快便传到了太后耳中,她闻言脸色大变,立即赶去太和殿,还未进殿,却被太监拦住了。
“太后恕罪。陛下有令,任何人不得打扰。”
谢太后好歹是太后,怎能在太和殿外和个太监闹,又知皇帝此等作态,定然是不会如她的愿,赦免了贵妃,只得气急回到自己宫中。
坐下后,便立即叫嬷嬷去打听消息,得知是皇帝翻了牌子后,第二日便有了这旨意,脸色一变,更知自己不好开口了。
侍寝次日得了这样一封圣旨,只怕宫里宫外都传得沸沸扬扬了,即便再让谢云怜坐回贵妃,也到头了。一个侍寝之夜遭了帝王厌弃的妃嫔,宫里宫外都是天大的笑话,又怎么还可能有什么前程可言。
皇帝真是铁了心,连这种手段都用出来了。
谢太后如今顾不得谢贵妃了,只觉得皇帝这一手,明面上动的是谢贵妃,实际上是在提醒她这个太后,杀鸡儆猴的道理,她还是懂的。
那次苏家女进宫,她算计皇帝与苏家女的事,终究还是惹怒了皇帝。
谢太后有些头疼,不敢轻举妄动,亦不想去管谢贵妃的事了,只想着如何调和自己与儿子之间的矛盾,缓和了面色,对嬷嬷道,“去,叫膳房做一盅鸡汤,送去太和殿。另外,传哀家的懿旨,谢氏言行无状,冲撞圣上,罚她抄女戒百遍,不得出钟粹宫一步。”
嬷嬷一愣,很快应下,退了下去。
谢太后揉了揉额头,眼下也只能如此了。要怪只能怪谢云怜无用,当年进宫的若是谢云珠,何至于到今天这个地步。
她越想越觉得遗憾,明明是让谢云珠去送醒酒茶的,怎么就阴差阳错成了谢云怜?
皇帝这一番雷霆手段,撸了个贵妃下来,一时之间,后宫人人自危,连往日里喜欢闹一闹的大皇子与二皇子的生母,都夹起尾巴做人。谢太后也不敢妄动,后宫一下子变得格外和谐,连妃嫔拌嘴的事都没了。
而此时宫外的阿梨,对于宫中这些因为自己而发生的事情,却是一无所知。
她正坐在窗边,替女儿岁岁梳头发,小家伙眼巴巴望着镜子里的自己,一脸臭美的模样,越看自己越觉得好看极了,捧着小脸,笑眯眯道,“爹爹说,岁岁生得像娘!和娘一样美!”
阿梨听得失笑,捏了她肉呼呼的小脸一把,道,“生得美不是最要紧的,相貌不过是爹娘给的,性子才最重要。”
岁岁捂脸,还听不懂这些,但看娘说得郑重,便也一本正经胡乱噢噢应着。
阿梨见女儿受教模样,便没再说什么,替她梳好头发,便牵了她出去。来到外室,便见李玄正坐着等母女俩,闻声抬手,去牵了阿梨的手,道,“马车已经准备好了,走吧。”
阿梨嗯了声,夫妻二人带着女儿一同出了门,撑着马车,到了地方,便见苏家人已经等着了。
阿梨在人群中间见到祖母,迎上前去,“祖母。”
苏老太太一见她,便道,“不是说了叫你在家里等着的,你还怀着身子,这种地方阴气重,你不好来的!”
阿梨怎么可能在家里待得住,小声道,。“祖母,你就让我在这儿等吧,我想爹爹了。”
苏家就数苏老太太辈分最大,她一开口,几个长辈都不敢违背,均劝着阿梨,道。“老太太也是不放心你。”
还是李玄站了出来,对苏老太太道,“您让阿沅在这儿等着吧。她昨晚知道岳父的好消息,高兴了一夜未睡,一大早便起来了。您让她在家里等,只怕她更着急,吃也吃不下,坐也坐不安稳,还不如在这里。有您老人家镇着场子,她心里多少能安稳些。”
苏老太太被这么一劝,只好松了口,“罢了,今日便算了。世子你呀,也别太惯着阿沅这孩子了,这种地方,下回万万不能叫她来了。”
李玄则偏着自家妻子说话,道,“阿沅为我生儿育女,操劳家中大小事情,再贤惠不过,我让着她些,也是应当的。”
苏老太太听了这话,神色反倒一松,也有些动然。若是从前,她未必会因为这一两句话而如何,可苏家发生了这么多事,李玄还能从一而终,态度从始至终都未曾变过分毫,待阿沅也是一心一意,未因苏家的事怠慢她,她如何能不动容。
家中出嫁了的几个娘子,除了阿沅,其它几个多多少少在娘家受了些委屈,因着这事,她便要高看李玄这个孙女婿一眼。
苏老太太不由得道,“世子这些日子费心了。老身替阿沅、阿沅她爹爹,和世子说一声谢。”
李玄岂敢受长辈这一句谢,虽说他已经知道,苏隐甫并不是阿梨的亲生父亲,那相应的,苏老太太亦和阿梨没有血缘关系,但比起宫里的谢太后,他更敬重面前这位老太太。他忙道,“老太太言重了,都是晚辈应该做的。”
众人又在门外站了会儿,直到日头升起来了,大狱的门才被猛地一下拉开了。
一片金光晨曦下,苏隐甫从门内踏了出来,他仿佛一下子苍老了许多,胡子拉碴,可面上神色却是一如既往的温和。
阿梨见到许久未见的父亲,见他花白的头发、乱糟糟的胡子,整个人仿佛瘦了不少,鼻子一酸,眼泪便扑朔朔掉了下来,软声喊了声,“爹爹……”
苏隐甫神情柔和下来,应了声,“哎,别怕,没事了。”
第106章
一家人将苏隐甫迎回家中, 又是跨火盆,又是烧旧衣,一番折腾下来, 才算是平平安安进了苏府大门。
众人进了屋, 苏隐甫换了身新衣进来后,撩了衣袍, 在母亲面前跪下,沉声道, “儿子不孝, 这段时日让母亲替儿子担忧了。”
苏老夫人受了儿子这一拜, 眼睛也是一红, 上前扶了长子起来,伸手替他掸去膝上的灰, 感叹道,“没事就好。你不在家里,大小事情都是你弟弟们在忙, 二儿媳、四儿媳也是出力不少,咱们家女婿也是四处奔走, 你那些子学生, 好似有个叫卫临的是吧, 也来了家中好几回。这回可得好生谢谢他们。”
苏隐甫应下, 又陪着苏老夫人说了会儿话, 就被老夫人催促着去见弟弟去了。
苏隐甫这段日子不在家, 几个弟弟虽勉强抗住了, 可到底还有些事情拿不定主意,等着他做主。更何况,兄弟之间, 也确实该联络联络感情。
苏隐甫起身,兄弟几个便跟着兄长要出去,李玄和吴三郎等几个陪着妻子来娘家的男客,自然也被一起请走了。
屋内便只剩下几个女眷,另还有苏薇这个未出阁的小娘子,再便是阿梨和三娘子苏曦。
女眷的话题无非便是那几个,说着说着,便说到了苏薇身上。二夫人孙氏瞧了眼婆母,开了口,“母亲,昨日杨夫人递了帖子来,请我去喝茶。”
二夫人这一开口,不等婆母开口,四夫人河阳郡主先冷哼了一声,道,“杨家还好意思请二嫂你喝茶?我还真是小瞧了杨家人的脸皮了!”
这杨家便是先前与苏薇说亲的人家。苏薇是苏家这一代里最小的娘子,如今云英未嫁的,家中只剩她一人,索性也到了说亲的年纪了,家中长辈便替她相看起来。一干人中,选中了杨家四郎。这杨四郎是家中嫡幼子,与苏薇情形一般,上头有好几个哥哥姐姐,家中的担子落不到他肩上。这杨四郎自己也还算出息,走的是科举的路子,如今在国子监读书。
说亲这种事,原本就是你情我愿,杨家上赶着来,尤其是杨夫人,屡屡上门,每每见着苏薇,都是一副喜欢得不行的模样,张口十分喜欢,闭口我定当成女儿一般。杨夫人又与孙氏还算得上是远房亲戚,要叫孙氏一句堂姐。
这般情形,又是亲上加亲,苏老夫人也有些心动,但却没急着把亲事定下了,只想着再看一看。日久见人心,什么事都不必太着急。
可这一等,还真就看出个“人心”来了。
苏家前脚一出事,杨家立马翻脸了,从前眼巴巴对外人说,自己对苏薇多满意,出了事后一改口风,只说两家压根就没有说亲的意思。若只是如此便罢了,趋利避害,也是人之常情,两家又还未定亲,杨家怕被波及,再正常不过。可这杨夫人恨不得还要踩上几脚,开口闭口说苏家女儿性子太活络,见着她就黏上来,弄得她都不好意思了。
这一张嘴,颠倒黑白,弄得好似苏家赖着她杨家要这门亲事一般,把苏家几个女眷气得不轻。
一提起这遭,苏老夫人的脸色也不太好看,冷声道,“杨家的帖子,日后你只一概回了便是。这样的人家,同咱们苏家不是一个路子上的人家,往后也不必来往了。”
二夫人孙氏心里也有些冤,还真不是她想让侄女嫁到杨家,明明是杨夫人自己上赶着,非要攀扯她这门亲戚,现如今亲事不成便罢了,弄得她里外不是人,生怕侄女婆母迁怒自己。孙氏忙道,“是,儿媳听您的。”
说罢,便低了头,不再开口了。
见二婶这般模样,方才开口的河阳郡主却有些过意不去,她一贯心直口快,有什么便说什么,从不怕得罪人的。这段日子家里出了事,不少人落井下石,其他人有或这或那的忌讳,她却从来都是当场就挤兑回去的。方才那些嘲讽的话,原本也是冲着不要脸的杨家去的,可冷静下来一想,却是让二嫂下不来台阶了。
察觉到长辈间的气氛,阿梨适时开口,柔声用撒娇的语气开口,道,“祖母,孙女想在家里住几日,不知道祖母答不答应?”
苏老夫人一听,把劳什子杨家的事抛之脑后了,一叠声道,“那自然是答应的。你那屋子都给你留着呢,你父亲叫人日日都收拾着的。”应过后,才想起来问,“你回来住,我自然是高兴的。但你婆婆那头可没什么话吧?”
阿梨摇摇头,“世子与婆母说过了。”
苏老夫人一听武安侯夫人都答应了,十分高兴,一叠声叫了嬷嬷,去收拾准备。
这一番插曲,却是把先前那点小小的不愉快给驱散了,阿梨又开口,向祖母和婶婶们取经,略微皱眉苦恼道,“我最近夜里总觉得小腿抽筋,时常半夜里被惊醒,有时一晚上醒好几回,也不知是什么缘故。”
河阳郡主闻言倒是纳闷,“腿抽筋?疼得厉害吗?我怀几个小的时候,倒是没有这样的征兆,只是夜里容易饿,半夜总被饿醒。”
一旁挺着肚子的苏曦也道。“可曾问过大夫了?大夫如何说的?这可不是小事,夜里睡不好,白日里便没精神,对孩子也不好的。”
阿梨见众人一脸紧张看着自己,有些不好意思了。夜里腿抽筋这事,自然是看过大夫的,她自己觉得没什么,醒了就坐起来,揉揉腿,抻抻筋,再接着睡便是了。可无论是李玄,还是嬷嬷们,都很当一回事,大夫都被喊来了好几回,也不敢开药,如今还在食补着。
见众人这幅模样,连祖母都一脸严肃,阿梨忙描补道,“其实也还好,疼倒是不疼,只是有时候夜里容易醒。”
她这话说的轻描淡写的,倒是把屋里几个女眷吓得不轻。实在是女子怀孕生产,犹如鬼门关前走一遭,再小的事,到了这时候,也成大事了。更何况,在孙氏和河阳郡主看来,侄女虽进了侯府的门,看似稳妥,可实则却不然。岁岁可不是侯府的亲骨肉,虽说侄女婿对岁岁视如己出,可男子么,自然是更看重自己的骨肉的。
在他们看来,阿梨腹中这个孩子,可是她坐稳侯府女主人位置的关键。
原本郁郁不打算开口的二夫人孙氏迟疑片刻,还是开了口,“沅姐儿这症状,我倒是见过。我母亲怀我弟弟的时候,夜里也总是抽筋,后来我那奶嬷嬷问来了个土方子。虾晾干了,用盐椒一拌,我母亲那时每日当成小食吃着。熬成粥也是可以的,只是我母亲那时吃不下粥,反倒干虾还一口一个,吃得极香。再便是核桃,炒得咸鲜,再挑出核桃肉来吃。大概也就吃了半来个月的样子,夜里就不抽筋了。”
孙氏便是这样个性子,性子有些软,遇事有些瞻前顾后,做不出和河阳郡主那样当场还嘴的事,可她也是个护短的人。家里晚辈有点什么事,她都极为关切,尤其是三房两个小娘子,她可怜二人父母不在身边,一贯是很上心的。
她一开口,原本对她方才那些话有些不满,觉得她没有维护侄女的苏老夫人,也缓了脸色,对嬷嬷道,“二夫人方才的法子你们听到了吧,去弄些来,今晚便叫沅姐儿吃着试试。”说罢,又看向阿梨,温和道,“等会儿可不许挑食,我瞧你除了肚子鼓起来,旁的地方丁点儿肉都没长,比以前还瘦!”
阿梨也知道自己是有些偏瘦,看看旁边的三姐,同样是怀着身子,三姐整个人都丰腴了几分,面上充满那种母性的光,面如银盘。
再看看自己,阿梨也有些心虚,点头道,“我知道了。”
苏老夫人可不听她这番话,心里觉得自打孙女嫁进侯府后,被孙女婿宠得跟什么似的,嘴上说的好听,扭头就有自己的主意了。就似今日她不许孙女去的,让她在家里等,她却哄着孙女婿带着她去了,她要训几句,孙女婿都不让。
反正孙女要在家里住几日,她亲自盯着她吃,也怕她不吃!
苏老夫人在心里拿定主意,扭头对苏曦道,“你也是,我让灶房炖了两只乳鸽,等会儿你们多吃些,补身子的。”
苏曦自然笑眯眯答应下来。
众人聊了会儿,便到了用午膳的时辰。
一家人围在一起,热热闹闹吃了顿午膳。当然,阿梨没有逃过专属她的炖乳鸽,满满一盅,吃得她撑得不行。
这一次,有苏老夫人叮嘱着,李玄不敢违逆长辈,明目张胆帮着阿梨吃了。再一个也是,在家里的时候,他见阿梨吃得少,也不舍得逼她吃,如今有老夫人盯着,他倒还省心些。
吃过午膳,众人便陆陆续续散了,阿梨撑得很,李玄便与岳父苏隐甫说了声,陪着阿梨慢悠悠在苏府打转消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