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漪知
傅正则的眸中划过一丝惊讶,他心里骤然腾升起一股心酸。
她自十五岁起寄人篱下,其中的辛酸日子若不是落到自己身上,旁人也只会淡淡地说上两句宽慰的话,不痛不痒的。
傅正则知道从前在江南的沈芳宁有多么恣意张扬,就像天上的骄阳一般,永远都那么地有光亮且火热。
变成现在的她,她经历了太多。京城里的风言风语,旁人的拜高踩低,冷眼相对。
他唯有心疼沈芳宁,如此便恨不得将一切地美好都给予她。
“你知道我为什么会贬官吗?”傅正则盯着沈芳宁头上的旋儿,语气轻松。
沈芳宁反而莫名地心神一紧,她抓紧了傅正则的袖子。
“当初王恒昌当上首辅后,我几次险与他们撞上,陛下为了让我避风头便在殿上斥责与我。不过是为了韬光养晦,暂避耳目罢。”傅正则对她说着没事,可他也不是个圣贤。
一时从高处落到低处,且控有性命之忧,是任谁也无法真正地做到云淡风轻。
只不过他那时候有更为重要的事情要去做,便也想不到那么多。只是王恒昌一派的势力于朝廷盘根错节,他也只有在母亲的眼中看到了担忧。虽然母亲担忧的可能是他之于傅家,无法成为一个真正的支柱。
只有沈芳宁,有时小心翼翼地护他的心像个瓷娃娃让他不禁一笑——不适应也只是片刻的,他倒也没有那么地脆弱。
“其实我前面还有一个哥哥,不过他在年幼的时候便溺水死了。母亲后来便对我要求十分严格,事事便要我争先。”傅老夫人年轻时很是掐尖要强,在老一辈里尚有耳闻。
只不过沈芳宁嫁到傅家这么些日子,却也未曾听过傅家原来在傅正则前面还有一位公子。但她却也看出傅老夫人和傅正则母子之间并未像旁的人家那般,只能说相敬有余,亲近不足,好似隔了一层。
“你知道忠勤伯世子也要回来了。陛下也必定会有所举动。”
他只提了两句,沈芳宁这些日子的猜想便真正地落定了。
第58章 脉络 沈大爷谪迁保康县令。
忠勤伯自本朝开朝以来便手握军权, 再加之忠勤伯子嗣凋零,家族子弟多要为上战场,为国为家, 有时落下一身病痛也是难免。
因此忠勤伯府多受天子敬重。在行伍里也有威名。
“你平时出去时,我会派人跟在你身边。”傅正则捏了捏沈芳宁的手掌,她的掌心软软的, 也滑得很。语气温柔,安抚道, “谁也不知道王恒昌能做什么?”
王恒昌是连沈三爷都敢灭口的人,朝廷里他的威势占了一半。但是唯有一个弊端, 便是他于兵权的势力就小了很多。
所以王恒昌也很能明白自己的优势,做官能做到这个份上——是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只要拉拢人心藏好马脚便也不会再生旁的心思。
说实话,若不是沈芳宁是沈三爷的女儿, 是京城里的世家姑娘,她也不敢相信, 昔年打马游街过京城的状元郎,天下文人都趋之若鹜的首辅背地里做了这么多事。
“岳父昔年手里有王恒昌私采盐矿的罪证,所以才会招来杀身之祸。江南离京城山高水远, 那些人得了王恒昌的授意,自然也不会手下留情。”傅正则将王恒昌极其派系在江南的所作所为都解释给沈芳宁听。
沈三爷当年便是巡盐御史, 这样的人到了江南,盐商又是地头蛇,所维持得不过是表面平静, 真正地波涛汹涌是旁人难以想到的。
更何况,王恒昌一派这些年做得事情并不少。只是他爱惜自己的羽毛,很少自己出手。但跟在他手底下的人多少也要吃肉, 譬如他的亲族曾经就圈了一户人家的地,这事情知道得少,还是沈芳宁从奴仆嘴里知道的。
“我信你。”沈芳宁仰视他,从傅正则的眼瞳里映出她的模样。
她深知,傅正则与王恒昌是相对立的。而沈芳宁和沈二爷更是有杀父之仇。
沈芳宁想起沈二爷那副表里不一的样子便觉得难以忍受。遂也问起了沈大爷的事情。
傅正则沉吟片刻,他知道捉拿沈大爷不过是为了撬开一个豁口。哪怕沈大爷只是浅显的知道一些消息,兄弟又如何,在命面前他们那点可怜的兄弟情便不值得一提了。
沈大夫人见了沈大爷后,便好生哭诉了一番。无疑是沈老夫人坐视不理,二房欺到他们头上来了。以及再谈及沈蓉锦的婚事,似乎快要定亲了。
一桩桩,一件件无疑都打在了沈大爷的心上。
为官多载,他哪里又不知道人情冷暖。只不过这次扎他心房的,是他的亲人罢了。
不止沈大夫人,沈大爷在狱中也苍老许多。哪怕大理寺之内对他并未用严刑逼供,可一朝天子臣沦为阶下囚,命运的走向也让人发笑。
自打见过沈大夫人后,沈大爷便憬悟过来。他和傅正则谈了两个时辰,让他去找跟在自己身边的幕僚。
沈大爷并非清清白白的人,只不过他也绝不想当沈二爷同王恒昌一派的替罪羊。他同时也悔恨于从前太放纵与沈清宗,让他跟着徐晏青而不混好。只是如今悔时晚矣。
谈到徐晏青,就不得不提当初王举人那事。本以为这便是他做过的唯一一件事,可通过沈清宗嘴里说出来的话却更让人生寒。
徐晏青有王恒昌撑腰,本身又是威远侯世子。于京城里也是数一数二的公子哥,他不仅偷放印子钱,还卖官鬻爵,上下沆瀣一气。
沈清宗从前是徐晏青身边的跟班,可自从沈芳宁出嫁后徐晏青便不再想看见他。他又自觉无趣,也倒是逃了不少事情,当然书自然也没认真读。每日从沈大夫人那儿拿些体己钱,上醉芳楼和几个二世祖小酌几杯。他也没那个本钱参与进卖官鬻爵这样的事情来。
只不过王举人儿子那事,沈清宗是逃不掉的了。他见自己父亲被抓进大牢,就一下子六神无主起来。他参与了进去,这事情却被大理寺抓住了把柄来捉拿他的父亲。沈清宗才知道原来是沈大爷替他擦了屁股,从而遭人嫉恨上,也握住了把柄。
沈清宗气得很,据说找徐晏青吵了一架。结果自然是青天白日的被摔着磕着碰着了,他灰溜溜地跑回沈家,一面后悔从前不知天高地厚。
出了事,才明白。他都察院佥都御史的父亲,在这些大人物面前便是碾死一只蚂蚁般容易。
“……沈清宗当时毕竟胆小,没下狠手。徐晏青却不管不顾这些,虽然他是这里面最有权势的人,可下手也是最为阴狠的。只是王举人也极为聪明,挑软柿子捏,才算捏住了沈大爷的把柄。”
沈芳宁想了想,是如此。沈清宗虽然也是个让她厌恶的人,但不得不承认,他也是个少爷命,最多嘴上吓唬吓唬,动了真章便就怂了。当然这样的人小坏有余,却也不至于真的视人命如草芥,更不喜欢亲手沾上鲜血。
怕是只有徐晏青那个疯子才会。
沈芳宁听到徐晏青的名字便脑门生疼,她还记得沈蓉锦当初评得那句看走了眼。不得不承认,还叫她给蒙对了。
从前以为他是个谦谦君子,那是沈芳宁眼瞎。一面退了婚,一面又要与她纠葛。更别说自从王恒昌一派把持朝廷,将前任首辅的门生一一都压下去后。
徐晏青有时候也能从闲言碎语里听见他暴戾的事迹。
沈芳宁也极为庆幸当年老侯夫人执意退了婚,她以为她家世子是个香饽饽,实际上沈芳宁也与他相处得不大痛快。
由此可见!人的性子非一朝一夕形成的,或许当年就可见端倪了。
“沈大爷的罪不至死,那些莫须有的罪行也不会安上去。大理寺依法办事,这些日子已经摸清了。到时候便会有章程下来。”
沈芳宁嗯了一声,她颇为感叹地说:“当初大房主持中馈,如今只是几个月的变化,叫人唏嘘。”
大约这便是因果吧。
果不其然,过了两日,沈芳宁就听闻沈大爷谪迁保康县令。
第59章 大爷 “那便用这件事,撕开豁口。”
……
自沈大爷走后, 沈大夫人同沈蓉锦也一同赴任。究其原因无非是卢家虎视眈眈,而沈大夫人俨然抵不过老夫人的手段,但她却也无法将女儿送入那个明知的火坑里。
沈老夫人对沈大爷显然是有愧的, 沈大爷占了长子之情,细细想来沈老夫人从前对沈大爷更寄予厚望。只不过这种亲情在沈二爷一朝跃起后,沈老夫人又觉得愧疚于老二, 加之大房那段时间被沈芳宁拿捏把柄的不快,就小了许多。一个是平凡的大儿子, 另一个是能让沈家再上一层楼的小儿子,显然沈老夫人选择了小儿子。
傅大爷回京之日就在今天, 傅老夫人已经派人去城外接了。
“夫人,老夫人叫您过去。”
沈芳宁穿了一件胭脂色的长身褙子, 衣缘的绣花是当下京城时兴的花样——便是出自沈芳宁的陪房。她梳起家常的堕马髻,髻边簪了几朵茶杯大小的绢花, 上面坠了珠子。
沈芳宁看向常妈妈,她莞尔点头。
走过甬道, 便看见冯氏也从景宁院走来。沈芳宁心下有些好奇。
端看冯氏神色淡淡,全然未有兴奋之意。这便让她不免咂摸出意味来。
自然冯氏见了她,便也是脸上托起三分笑意, “二弟妹。”
沈芳宁说:“大嫂,一起进去吧。”
冯氏两个儿子还在国子监读书, 国子监规矩严,非休沐不能回家,因此冯氏只带了傅莞一人来。傅莞被乳母抱在怀里, 她的婴儿肥相较沈芳宁第一日见到时便瘦下不少,下巴也出来了。
傅莞细细声声地说了声,“二叔母。”
沈芳宁眉开眼笑地和她打招呼, “莞姐儿真乖。”
傅莞缩在乳母的怀抱里,小小一张脸也颇惹人恋爱。冯氏眼底的情绪骤升,沈芳宁见了便说:“外面有风,莞姐儿大病初愈,还是仔细些。”
“若不是她吵着要见大爷,我也……”冯氏一面说着,一面掖了掖傅莞的衣裳。
正屋里傅老夫人拾掇得整齐,光滑的圆髻上戴着一副绿松石的掐金头面。一身秋香色的长衫上绣了云纹,下面深青色的马面的膝襕上是福禄双寿的模样。她身旁的于相宜婷婷立在那儿,只是在见到沈芳宁那般纠结的模样倒底还是落入了傅老夫人的眼里。
傅老夫人身边的丫鬟恭恭敬敬地奉上了茶,几人连茶都未曾晾凉,便打从外院的小厮到内里的婆子一阵一阵地风风火火地传了进来。
沈芳宁探头瞧着婆子脸上豆大的汗珠,外面的日头也降下来,正是炎热的时候。
冯氏默不作声地探了探,她身边傅莞又哭闹起来,连忙转移了她的注意力,“莞姐儿,别哭……你父亲马上就回来了……”
傅大爷到宅子的消息如同一阵风,刮了进来。傅老夫人面上肉眼可见的欢喜,她心里还是对傅大爷有几分感情的。山东做官始终不是长久之计,如今正大光明回了京,定是要升官了。
“不孝子见过母亲。”
傅大爷浓眉大眼,五官周正而有气势。他直立立地对傅老夫人磕了个头。傅老夫人哪里舍得让他跪下,泪眼婆娑地扶他起来。
“回来就好。”
她目光未曾忽略掉傅大爷背后的女人,傅老夫人终究叹口气,她说道:“冯氏这些年操持家里,又牵挂着你……如今莞姐儿都长大了。”接着又把沈芳宁给傅大爷引荐一番。
沈芳宁瞧着冯氏眼眶红了一圈,却未曾落泪。她抱着傅莞,让傅莞叫人。
傅莞也不知是否血缘关系作祟,她见到傅大爷并未哭泣,反而扬起小脸对他笑了笑。
冯氏便再也忍不住,她轻颤着手,让乳母以为是抱累了,将傅莞接了过去。她平静地说:“大爷回来了,也不知春姨娘如何?”
傅大爷本扬起的眼角迅速沉了下来,“她犯了错事,我容不得她。”
冯氏轻笑,“新妹妹我还没见过呢。”
傅大爷身后跟着一个女子,那女子打着肚子,挺着十分难受。她一双盈水的杏眼望着傅大爷,颇有几年前春姨娘的模样。
傅老夫人见状,顺着冯氏又问道那姑娘的籍贯,家室,孕期几何。才得知那女子叫香绮,是傅大爷手下笔帖式的女儿。
“秀香阁收拾好了,香姨娘以后便住那儿吧。如今你怀着孕,按照府上的惯例到时候会有一个婆子两个丫鬟伺候。平日里若缺了什么,跟回事处的说,他们不敢不听。”
冯氏见香姨娘柔柔弱弱的模样便嫌矫情,再见她入内这么久全然不想与她磕头见茶的样子也心烦。她如今早已不是早些年时候的样子,那些年与春姨娘争风吃醋,后来嫉恨她跟着傅大爷去了山东。
却未曾想她又去无回。
这便是西风压东风,东风又压西风,一圈圈绕着,未曾有个结果。如今想来,只觉得怅然。
她年少与傅大爷成婚,夫妻十几载,未曾交心过也是可悲。
香姨娘弱弱地福了福身,她见冯氏很有威严的模样便不敢如往常一样在傅大爷面前撒娇。只是这目光便也是常跟在傅大爷身上,傅大爷也很欣赏这小女儿的情态,他握了握站在身旁的香姨娘的手,以此安抚。
谁都没提让香姨娘坐下,沈芳宁自然不会故意找不痛快。也不是冯氏是忘了还是故意的,她提及傅大爷先前嫁到杭州的大女儿,说是如今已经怀孕了。倒让傅大爷恍惚一阵。
那是春姨娘的孩子。
冯氏见傅大爷愣住了,也知道自己给的不痛快入了他的心。便只顾着逗弄傅莞了。
傍晚,傅正则上值回来。兄弟二人许久未见,自然热络极了。最近朝堂动作不少,傅大爷也不是个草包庸官,他哪怕再不愿意承认也不得不说昔年跟着傅老太爷身边他学会了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