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南楼北望
“啊,十八……那时候卫三郎都二十八了?”外祖母先是一喜,接着又犹豫,“万一他不高兴长乐……”
外祖父哼哼两声,倒是先不高兴上了:“他有什么好不高兴的?人是他求娶的,承诺是他作的,有求于人的是他,我肯答应把长乐许他,就是便宜他了!”
“好了好了,你还急上了。”
外祖母忍着笑,安抚他几句。
“长乐。”
她抬起头:“嗯!”
他们明明已经商定好了,却又要来逗她:“你想什么时候搬出去啊?”
“搬出去?”她问,“为什么要搬出去?”
“将来总有一天,你要搬出去,离开外祖父和外祖母,和长安哥哥一直在一起。”
她捧着几颗栗子,愣愣的。
过了会儿,她扔了栗子,放声大哭。
“我不搬出去,我不离开外祖父和外祖母,我不要长安哥哥了,呜哇啊啊啊啊……”
慌得一院子的人都围拢过来,竭力安抚她。烤栗子的炭火都灭了,也没有人注意。
只有香甜的栗子气息弥漫在微凉的空气中,将满院清冷雪意化为人间团圆的浓郁滋味。
……
“……啊,成亲!”
谢蕴昭猛地坐起来。
“啊……啊?成什么亲?”
旁边同样睡得迷迷糊糊的陈楚楚也“蹭”地弹起来,茫然地四处张望。
后山的阳光穿过枯黄的枝叶,照在两人的脸上。
石桌边,谢蕴昭和陈楚楚相对而坐,四周是寂静清幽的山林。
九座挺拔的山峰沿着辰极岛四周伫立,中间被围起来的广阔之地都是后山的范围。
“……做梦了。”陈楚楚揉着眼睛,打了个呵欠,又打一个,“阿昭,你刚刚是说梦话把?”
“是吧……梦到好久之前的事。那真的发生过吗?”谢蕴昭揪着头发,呆呆地盯着上面的树叶,“应该是真的发生过……吧?”
陈楚楚又打了个呵欠。这个呵欠比刚才两个都大。
众多友人里,她是唯一一个会陪谢蕴昭睡觉的人。她管这叫劳逸结合,并振振有词地认为自己就是必须休息才能继续修炼下去的类型。
今天两人相约来后山,主要目的是为了采蘑菇。
因为谢蕴昭打算今晚吃火锅,请了很多人,大家都被分配了食材收集任务。
两人在后山磨磨蹭蹭,玩玩闹闹,采了大半篮子的蘑菇,又摘了些野果,最后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
“原来阿昭睡着也会说梦话……等等,梦话?成亲?!”
陈楚楚放下手,理智渐渐回笼,眼睛慢慢发亮。她有些兴奋地拍桌而起:“你是不是要和卫师叔成亲了!”
她的兴奋惊飞了几只麻雀——这些灵鸟原本是打算偷偷啄食篮子里的野果的。
谢蕴昭被带动思绪,回忆起了梦境,还有之前的一些事。
“啊?这个……怎么说。之前本来是打算成亲的……”
“之前?打算?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陈楚楚更跳了起来,清秀可爱的小圆脸写满了八卦的兴奋。
“就是……”
……
就是在平京城的事件结束后不久发生的。
去年在水月秘境时,谢蕴昭曾和师兄约定,待他们回家祭拜了亲人,就会按凡人的礼节成亲。
平京红月之变后,谢蕴昭当了三个月的凡人。她没有急着回辰极岛,而是和师兄先后去了交州、泰州。
交州固章郡白城是卫家的势力范围。师兄出自嫡枝三房,亲人早在十五年前就遭遇意外,惨死在妖兽袭击中。
他们回到白城时,卫家早已没了三房的生活痕迹。田地房产都尽数给了别人,私产也被族中收了起来。但主事的族长是个明事理的人,一见师兄回来,立即表态说要把当年三房的东西还给他。
没有争夺家产的戏码,更没有欺软怕硬的桥段。
没有波澜,反而更让人有些怅然。仿佛这代表着死去的人彻底死去了,也并不会在世上引起更多的在意,无论好与坏。
只有祠堂中的灵位映在烛火里,阴森森的,又无端凄凉。
祭拜比想象中更平淡。无非是按老一辈的规矩,上香、叩拜、供奉祭品。有人会面向牌位絮絮地说些心里话,但他们这些修士一眼就能看出有没有灵魂徘徊,自然也无话可说。
满堂牌匾,无一魂灵,惆怅更与何人说?
离开卫家后,他们经过某处亭子。亭边有一棵桃树,看着很有年头,枝叶都沉甸甸的。只在那时,师兄忽然指着桃树说:“我小时候从上面摔下来过。”
谢蕴昭不禁仔细去看桃树,有些惊讶和不信:“你?你小时候看着可稳重了,还会爬树?”
他微笑道:“可不止你会爬树,我小时候也是顽皮的。当时是夏天,我偷溜出门玩,看了桃子眼馋,就想去摘,不觉爬到了很高的地方,一不留神摔了下来。还没落地,就被人扑过来接住了。原来是我父亲不放心我,一路偷偷跟着。最后,我没摔伤,他倒是身上青了一大块……”
他说着说着,就不说了,兀自怔怔起来。
谢蕴昭便想起来,他小时候也是很得家中宠溺的。因为生来就有怪病,家里都生怕他有个万一,什么都顺着他的意。他好像说过,他小时候很当过一段时间的小霸王,发病时疼痛太过,脾气也坏。他家里一边哄着,还要耐心教导他,不准他为了自己高兴而去伤害别人。
他只是沉默,却无端显得更难过。
谢蕴昭轻轻握他的手:“你家里……真是意外么?”
她自己家中的惨事,便是被伪装成意外的人祸。
师兄却摇摇头,很笃定也很平静:“不是,我查过很多次。那的确是意外。”
“当初为祸的妖兽群,我早已斩除。但后来又想,我杀死的妖兽一定是当初杀死我的亲人的那些么?说不好。”
“师妹……不是所有意外和痛苦,都能找到仇恨作为归宿。更多时候,意外就是意外,找不到谁去说理。”
难以想象,他在讲述这些令人难过的话语时,竟然是微微笑着的。
一个人如果不论高兴或难过,愤怒或沮丧,都一直这样轻轻地笑着,那只能说明……
他对自己的内心十分漠然。
交州过后,他们又去了泰州。
时隔多年,谢蕴昭再次回到那座水汽氤氲的城市。当年她离开前,匆匆将田产、家仆都托给了另一交好的世家,剩下祖产还归泰州谢氏其他人。
现在回去,一切都似如常。曾经照顾她的丫鬟成了亲、有了孩子,会武艺的部曲在别家也做得不错。还有人离开了这个世界,留下一座坟茔。
谢蕴昭拜祭了所有认识的人。
她发现师兄说的是对的。仇恨虽然煎熬,却能带来情感的寄托,而真正的意外则永远无法释怀。
意识到这点之后,她感到了一种近似于内疚的不安。
她不禁想:我能安慰他什么?过去的事无可挽回,她好像什么也做不了。
带着这种近似于愧疚的情感,谢蕴昭不由小心翼翼起来。
她没有忘记关于成亲的约定,但她总觉得这样的氛围下,她不好提。
她想,如果师兄提,她就答应。
结果师兄也始终什么都没说。
也许是情绪不高,现在不想考虑这件事吧。
这么想着,谢蕴昭也就没有说话。
这是一个体贴的师妹应当做的。
……
“我怎么觉得……”
陈楚楚揪着一朵蘑菇,满面沉思:“会不会是你和卫师叔都不提,都以为应该对方提,所以你们才拖到了现在?”
谢蕴昭眨眼:“会吗?”
“怎么不会!”
陈楚楚再一拍桌,气势十足地用手里的红蘑菇指着谢蕴昭:“卫师叔一看就特别特别喜欢你,怎么可能不想成亲?他肯定是怕你为难,才想等你说愿意了,他再准备呢。”
谢蕴昭不服:“我明明早就说了愿意啊!”
“那你再说一遍嘛!”
“嗯……”谢蕴昭思考许久,举起一朵灰蘑菇,斩钉截铁道,“你也说了他怕我为难。万一他现在就是没有心情成亲,却为了我而勉强自己,那怎么办!”
“呃……”
陈楚楚卡壳了。她纠结了好一会儿,最后泄气地坐到凳子上,嘟哝说:“我不管了,随你们吧!反正修士也不需要和凡人一样成亲,你们已经是道侣了……啊,真好,好羡慕。”
她呆呆地不知道想什么,竟显得沮丧起来。
“真好?”谢蕴昭敏锐地察觉了好友的沮丧,“楚楚,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
“没有……”楚楚下意识否定后,又愣愣一会儿,变得更沮丧了。
她放下蘑菇,盯着桌面的雪痕,轻声说:“不论阿昭你和卫师叔如何,你们都是门当户对的道侣。”
“门当户对?”谢蕴昭觉得自己变成了复读机,只会复读好友的话,却不大明白她的意思。
“凡人的门当户对是家世,修士的门当户对自然就是修为了。”陈楚楚还是盯着桌面,好像从那冷冷的石头上会突然飞出一只蝴蝶,“你现在是神游境,卫师叔……我虽不大清楚他的修为,但反正,你们都很厉害。”
“如果修为差距太大,天资也不足以弥补这样的差距,那就是门不当户不对了。”她闷闷道。
“我觉得门当户对没有那么重要……”
“怎么会不重要?”陈楚楚有些诧异地抬起眼,“若是凡人,门不当户不对的话,一方就容易被另一方欺负和看不起。若是修士,还有寿命差距、道心差距。”
她理所当然道:“门不当户不对的婚姻,是不会幸福的。阿昭同卫师叔经历相似,资质相当,这才是神仙眷侣。”
“这……因为我也没有很多经验,所以我也不知道你说得究竟对不对。”谢蕴昭苦恼道,“不过,你是有了个‘门不当户不对’的心上人么?”
她试探地看向好友。
楚楚只捏着手里的蘑菇,把菌伞扯来扯去,并不说话。在她那素来乐观讨喜的圆脸上,竟有一种忧郁的神情。
陈楚楚出身南部世家。“南部”指的是大陆最南端的三州,由西往东依次是翠州、越州、澹州。澹州再往东北,就是谢蕴昭的故乡泰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