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南楼北望
现在见人吵起来了,她心里又开始慌张了。
一慌张,她就不由自主往节目创意提出者——谢某人——的身边靠拢。
“谢蕴昭!”
她身材纤弱,几乎被黑压压的人群淹没,却还是奋力蹭到了谢蕴昭身边,压低声音问:“怎么办啊?吵起来了……我是不是改编得太糟了?会不会对我们造成不好的影响?会不会引来更多人骂?会不会伤害何家和燕微的声誉?会不会……”
她焦虑得成了一只热锅上的蚂蚁,就差围着谢蕴昭团团转了。
谢蕴昭不得不揽着这姑娘的肩:“你冷静点!”
“……哦。”
柳清灵可怜兮兮地把她看着,哪儿还有什么心思扮演高傲的大小姐?
谢蕴昭暗想:听说创作者大都纤细敏感,而将作品公开展示,更是像把内心剖开来在众目睽睽下晾晒,这时他们会变得比平时更在意别人的看法。
“放宽心。”她说,“有争议才好。我家乡有句话叫‘伟大的作品总是毁誉参半的’,你能做到让一部分人爱极了你的节目,一部分人讨厌极了你的节目,让两边展开持久不息的争论,这才说明你成就了一部经典。”
“经典?”柳清灵吓了一跳,连忙说,“不敢和四书五经、诸子典籍作比的!”
“经典”原意指的就是经书、典籍,在这里尚未演变出更宽泛的含义。
谢蕴昭想起来这一点,打了个哈哈:“反正……你做得很好,柳师姐晚饭加个鸡腿!”
“……我又不是你家的阿拉斯减和达达!”
柳清灵红着脸抱怨,却显然振作不少。她提起精神,又钻到其他地方去收集更多观众反馈了。
台上的节目还在继续。
在谢蕴昭最初的设想中,节目的结尾是祝英台自尽不成,梁、马二人终成眷侣。但柳清灵把这个故事的结尾改成了:
马文才苦恋梁山伯。他虽然知道二人无缘白首,却还是在书院中眷恋不去,最后被家中绑了回去,说要让他和祝家闺秀成亲。
祝英台家里却是愁白了头,因为当年一时虚荣,鬼使神差答应了和马家的婚约,现在却怎么让一个男儿和男儿成亲?
梁山伯这一头,知道了马文才即将迎娶他人,也是百般惆怅。
谁料他们正暗自伤怀时,竟传出马文才相思成疾、不治身亡的消息。梁山伯如闻晴天霹雳,失态之下,失口同祝英台说出了女儿身的真相。
两人赶赴马家时,正值马家出殡,一口沉沉棺材伴着漫天雪白,哭嚎几乎将唢呐声掩盖。
梁山伯几欲心碎,哀哀泣血,哭喊要追随马文才同去。
哀伤的音乐声中,有人开始唱:
——“浩浩愁,茫茫劫。短歌终,明月缺。郁郁佳城,中有碧血。碧亦有时尽,血亦有时灭,一缕烟痕无断绝。”
——“是耶?非耶?化为蝴蝶。”
故事以轻快的喜剧开头,一路插科打诨,到了末尾却哀伤渐浓。如乐曲弹到浓时,一声更比一声哀戚;声声不断推进哀愁与遗憾之浓郁,最后乍然一声弦断,便是故事中的主角丧命之时!
台下不少人已经是看得眼泪汪汪,哪里还有半点开始的傻乐?
连那些无止境的争吵也悄然停了下来。
满地秋叶梧桐堆积,惊心动魄的鲜血洒了满地。
长久的沉默,低微的琴音。
渐渐地,从血中忽而飞出了一只只蝴蝶。
经典的《化蝶》乐声响起,令观众不禁恍然:原来这终究是梁祝——原来这毕竟是梁祝!
便是剧中改了角色姓名、颠倒故事叙事,乃至改了情爱双方,可生死相随的感情又何曾能变,怎么能变?
唯有死亡才能永恒地铭刻深情。
但是,就在众人心中产生这明悟之时……
呆立台上的祝英台忽然深深地叹息了一声。
他拿出一枚玉佩,说:“我幼时曾得仙人赠予这玉佩,言道未来我可实现任意一个愿望。我本想许愿功成名就,又或者拥有娇妻美妾,可现在……我竟是要为了无关的两人用了!”
他扬起手,狠狠摔碎了玉佩!
——呼啦。
一点阴影飞出,几根鹤羽飘下。
——“看,是白鹤!”
——“好大啊……难道真的是仙鹤?”
大白鹤优雅地落在台上,扬起翅膀一推,就轻而易举地推开了沉重的棺材板。
看得台底下的人一愣:这到底是棺材太轻,还是……难道这暗示着,马文才的棺材板真的压不住了?
在人看不见的地方,大白鹤冲着棺材里面的人翻了个白眼,一脸嫌弃,并勉为其难地弯下脖子,用长长的喙啄了一下“马文才”。
随后,仙鹤张开双翼,仰天清鸣。
众人屏息凝视,只见台上那气绝的苦命鸳鸯竟然果真渐渐有了气息,终于活了过来!
乐曲也随之一变。有唱词曰: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最后便是复活后的大团圆结局。
对故事本身而言,至化蝶为止已经结束,加这个结局一来是增添一些传奇色彩,二来更多是为了迎合观众情绪。自来人们都热爱欢欢喜喜的大团圆结局,而悲剧后的圆满收场更能让人产生满足感。
扶风城的居民们也不能免俗。
终曲落幕,演员上台谢幕。台下掌声如雷,不少人还是汪着眼泪拼命鼓掌。
幕后配乐的陈楚楚也终于舒了口气。她擦了擦额头紧张的汗,同顾思齐相视一笑。
忽然她眼角余光似乎瞥到了什么,再仔细看去,却又仍是黑压压的人群。
她摸了摸怀里的小猫面具,想起刚刚唱的“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心中千头万绪,一时难以明了。
谁不怕死?
可在文人笔下的深情中,生死不过一掷轻,阴阳从不两相隔。
情之一字……真能到这样的地步么?
……
人群早已将舞台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
谢蕴昭他们也把位置让给了真正的观众。
她手里仍牵着师兄的衣袖。
是以卫枕流想抬起手时,竟然没能成功。
她侧头问:“怎么,你也看哭了?”
他一怔,又一笑,温言道:“师妹说什么便是什么。”
又看向台上,真心赞道:“柳师妹选的唱词都选得十分贴切。我虽不至于泪湿衣襟,却也颇为感慨。”
“我也觉得很不错。柳师姐在这方面真是有天赋,她彻底是被修道耽搁了。”
谢蕴昭调侃一句,又看向另一头:“九千公子来做什么?”
原来九千公子也已经悄悄来到现场。他稍微做了些伪装,打扮得还十分低调,四周人们专心节目,也没人在意他。
他也在鼓掌,闻言一本正经道:“我是来特意给妹妹鼓劲的。还有你脸上……”
他仔细看了看,了然道:“蜃精卖的面具?她却是又宰了个冤大头,回头我好好说说她。”
他似乎和那爱抽水烟、爱做生意的万年妖修颇为熟稔。
蜃精卖的面具颇为神异,如果使用者不信谁,那对方看见的就只能是自己想象的虚假容貌。
九千公子就笑了笑,说:“我还要加倍表现,让妹妹相信我才是。”
卫枕流瞧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却是将谢蕴昭拉过去,自己站在了两人之间。
“……真是小气,那是我妹妹。”九千公子悻悻道。
剑修含着笑,温声道:“她自幼叫我哥哥,后来又叫我师兄,敢问九千公子,她叫过你什么?”
堂堂九千家的继承人一噎,半天说不出话来。
最后,他只能哼道:“卫道友,我今天来也是特意看看你,原来你果真已然进阶玄德。你既然有这能耐,便也请你时刻护持我妹妹,别让她遇到危险。”
谢蕴昭敏锐地察觉到什么,探头问:“九千公子此言何意?”
“九千公子……哼。”青年又用力瞪了一眼剑修,转眼对妹妹言笑晏晏,“上次走得匆忙,没能同你细说。当时来的是九千家的家主,也就是我的父亲……别多想,从血脉而言,他也是你的父亲。但因为一些原因,我不愿意让他见着你。”
他们说话前,卫枕流早已随手布下静音阵法,将几人谈话内容限制在内。
“我对他没什么兴趣……不过,你的意思莫非是觉得他很危险?为什么?”谢蕴昭问,“我那天看见沈佛心了,是不是?”
“我尚不清楚沈佛心为何会在他身边。那个人和之前修佛塔的龙象寺大和尚关系并不和睦,他跟着家主,说不定也和……”
九千公子神情阴郁下来,几番欲言又止,终于还是道:“我怀疑一些事情,但他到底是我父亲,我也不冤枉他。待我证实后再告诉你。总之,妹妹,你不要让他见着你……你和母亲长得太像了。虽然有卫道友在你身边,我却总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谁知道沈佛心之外还有没有别的人为他出力?”
这两天谢蕴昭也听说了一些九千家的事。
九千家实行的也是嫡长子继承制,然而,九千家主身为嫡长子,自身还具备一点灵根、有一些修为,虽然不足以对敌,却足以延缓衰老、扩展寿数。他本人也展露过相当程度的经商才华。
然而,这样一个人却被其父、也就是九千公子的祖父直接冷落一旁,而想让九千公子继承家业。
传说中,这和二十年前发生的事有关。
九千家主与其妻曾是南部有名的神仙眷侣。九千家主在外支撑家业,九千夫人就在家中打理内宅、维系人情往来。
二人都是一等一的好相貌,又都聪敏过人,还是青梅竹马,自然恩爱非常。
但二十年前,九千夫人患上急病,一夜离世。九千家主被这件事击倒,就此一蹶不振。
自那之后,他无心管理家业,改信佛门,成天吃斋念经,又踏遍大地四方,说要为亡故的夫人祈福,愿她来世活得幸福美满。
扶风城中说起九千家主,无不感慨他的深情,又惋惜早早香消玉殒的九千夫人。
但看九千公子的表现,就知道其中另有隐情。
谢蕴昭还要追问,却见师兄似是想到了什么,微微握紧了她的手腕,又问九千公子:“你说的事莫非和某些失踪案有关?师妹和那些受害人之间有什么共同之处?”
“原来你们也知道?”九千公子有些意外,表情更是复杂起来,“对,我也是两年前才有所怀疑。近来发现,失踪的女子都有某个地方与家母极像。”
卫枕流脸色顿时难看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