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舒虞
“我跟祁晟是大学好友,也是他的经纪人,他还没火之前,跟我想法一拍即合,一起创办了启明影业。公司一路过来大风大浪不少,他拍大电影红了以后,公司也算是熬出了头。他当时很火,火到可以说每家每户都在放他的电影,但他在这名利双收的当口,想的不是进一步把自己经营下去,而是不管不顾要冒大风险,娶你妈妈。”
当时处事从容淡定的蒋茗洲,第一次跟脾性礼貌得体的祁晟发生争执,蒋茗洲不理解祁晟要结婚的想法,而祁晟也从没去仔细探究过自己这位经纪人的私心。
性格使然,两人争吵状况不剧烈,但那个时候,他们也不过二十多岁的青年男女,观点分歧难以化解。
“你跟了我这么久了,我是个什么样的人,”蒋茗洲默了一下,看向程弥,“你应该多少知道一点。”
蒋茗洲是个什么样的人。
手段雷厉风行,处事却从容不迫,但这两种相悖的气质同处她身上却没有冲突,而是形成强大气场。
被她带在手下这几年,程弥从没见过蒋茗洲有软弱的时候,虽然从不发脾气,面容总是优雅温婉,但手腕实则强势。
蒋茗洲缓慢地浅吸一口烟:“而我承认,在感情上我也是事业上那副做派。”
强势,不卑微,会主动争夺。
一场争执被自私的热油浇下,什么事都做得理所当然。
她唇边呼出薄雾:“所以我毫不犹豫下了最狠的一步棋。”
程弥靠坐在后座里,车窗落着,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外面毛毛细雨不再连绵,细刺一般,丝丝扎进她手背。
她已经有预感,没有看蒋茗洲,只出声:“直接断了他们后路的一步棋子,是吗?”
蒋茗洲没回应她这声质问,烟又伸去车窗外,抖掉烟灰。
“祁晟要跟你妈结婚这事,是瞒着他家里的,他是下定决心娶你妈,想先斩后奏,”蒋茗洲说,“我吗,做足了坏人,把他这打算捅到了他母亲面前。”
后面发生的事,不用蒋茗洲多说,程弥都知道是怎样一副牌面。
她指甲轻陷掌心,忽而望向窗外。
雨势渐大,雨雾茫茫,看不进墓园内,看不见程姿的墓碑。
她回过头,急需解燥。
目光触及蒋茗洲放在车内的烟盒,她没多问,伸手去拿,抽了支出来点火。
但她没抽,只架在指间,反复捏揉,烟身扭曲出纹理。
开着窗,车内不至于烟雾缭绕。
蒋茗洲继续她没说完的话:“祁家要对付一个女人太容易了,根本不用费尽心思使手段,动动嘴皮子的事。”
程弥指间的烟袅袅腾着热丝。
“所以呢,”她说,“去找我妈了?”
“嗯,去了,祁晟他妈,还有我。”
程姿毫无背景,无依无靠,只是一个小镇上经营着一家小店的普通女人,多了几分姿色而已。
以祁家那种家庭背景,眼睛长在头顶,怎么可能下落到程姿身上。
祁晟母亲亲自出马,找上程姿,没有给他们这段不适合的感情找借口,直言不讳两人背景不般配,让程姿自动退出这段感情。
程姿自然没答应,但这在祁晟母亲眼里,不是深情,只是有利所图,毕竟像他们这种家庭,常年有人妄图攀高枝。
而程姿不同意,祁晟母亲也有的是对付她的办法,搬出权力,任何一个普通人都手无缚鸡之力。
而在被威胁的两个小时前,程姿刚从医院回来,得知肚子里已经有了个小生命。
但这却是让祁晟母亲抓住了她最大的死穴,她对程姿肚子里所谓的孙子或孙女毫无感情,甚至只要她一句话,后面这个孩子的一生都不会好过。
正是因为跟祁晟情感太深,程姿对肚子里的骨肉才会优柔寡断,反抗都变得无力。
祁晟母亲只一个要求,程姿必须跟祁晟毫无瓜葛,她的孩子打不打掉无所谓,生还是不生是她自己的选择,只要她保证今后不再跟祁晟有来往,她不仅不会用权力打压她们,还会给她一笔钱。
回忆像长满厚重青苔,蔓延在二十年后的空气里。
程姿当年的无力感,如藤蔓一样缠进程弥的每寸肌肤和血液。
这其实不是程弥第一次经历这种感受,早在五年前她在司庭衍父亲厉承勋那里,已经尝了个遍。
蒋茗洲转目看向车窗外,像在看着不远处的墓园。
手里的烟已经燃到尾,星火脱离烟蒂,还没落地,彻底熄灭在雨里。
她开口:“那笔钱程姿没要,自己一个人走了,也没再出现在祁晟面前过。”
她停顿一瞬,才说:“我也是后来才知道,她一个人好好把你养大了。”
蒋茗洲在十八年后,在赴约李深导演的酒局上,见到程弥的那一刻,立马认出了她是程姿的女儿。
因为程弥跟程姿长得实在太像。
她也是那年见到程弥,才知道当年程姿原来真的把孩子生下来了。
听到这里,很多程弥一直以来的困惑,都在这一刻解开了。
她终于知道为什么程姿从不在她面前提她的父亲。
在她记忆里所剩寥寥无几的几个儿时片段里,她记得程姿总会抱着她看电影,而且只看祁晟的电影。
那时候祁晟已经红遍大江南北,年纪轻轻众星捧月。
但程姿从来不哭,也从来不跟她说电视上这个演戏很厉害的男人,她这张稚嫩小脸某个角度神似他的男人,就是她的父亲。
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直到她五岁那年,电视上出现了一则爆热的新闻。
影帝祁晟跟经纪人蒋茗洲结婚。
这则新闻当时火遍南北,成一段佳话。
而自从这则新闻出现在电视上后,家里的电视机,再也没放过这个男人的电影。
程弥神思还浸在铺满灰尘的回忆里,蒋茗洲一句话把她扯回现实:“你一直以为你父亲是因为事业跟我抛弃你妈妈,高三那年那么爽快跟我签下艺人合同,是想拼着一口气往上爬,站到祁晟面前让他看看,程姿的女儿也可以很厉害,为你妈讨回一口气是不是?”
蒋茗洲原来什么都知道,程弥无所谓被她看出来。
她说:“所以你为什么要签我?”
“为什么?”蒋茗洲的理由很简单,“因为你长得足够漂亮,演技能磨,唱歌这方面上,你的嗓音条件特别好,是个很好的苗子。”
她默了一瞬,抛出最后一个理由:“还有,因为你是程姿的女儿。”
“程弥,”蒋茗洲靠在座椅里,看向程弥,说出从她口中说出来极有分量的一句话,“你妈妈是我很佩服的一个人。”
她坚韧又温柔,在当时被要挟那种极其艰难的境遇下,祁晟母亲给她那笔钱,她接受是理所当然,不受诟病。
但祁晟母亲那笔钱不是在支援她,而是一种隐形的尊严羞辱。程姿当时怀有身孕,这笔钱对她来说十分重要,但即使如此,她也将她腰脊挺得很直。
“对于你母亲,我年轻的时候做错过事,这点我也不会逃避。”
这些就是为什么她当时从李深手里保下她的理由。
而程弥也如愿被蒋茗洲签到手下,一路被她带至今天的红火位置,也站到了祁晟面前。
从进入启明影业到今天,整整五年,程弥有无数次机会可以谴责报复祁晟,可在这五年里,她却一步也没迈出去。
因为等她来到祁晟跟蒋茗洲身边后,才发现他们两人之间跟她想的不一样。
祁晟跟蒋茗洲并不如外界说的那么恩爱,比起恩爱,他们更像是不亲但也不远的朋友,彼此尊重和配合,婚姻形同虚设。
“你跟祁晟怎么回事?”事到如今,也没什么不好问的了,“以前的新闻不是说你们两个还有孩子了。”
蒋茗洲闻言笑了一下,很风轻云淡的一个笑:“我跟祁晟确实有个孩子,当年结婚也就是因为这个孩子。”
程弥转眸看向她。
蒋茗洲:“要不然你以为他为什么会跟我结婚?”
她说完,迎上程弥的目光:“程弥,你妈妈不见那几年,他可是找你妈找疯了。”
程弥有些漠然的脸色一顿,被一丝空白取代。
风从车窗进来,吹乱她长发,发丝飘逸遮目,将程弥拉回神。
程弥抬手,五指穿过额前,将长发顺至后面:“他去找过我妈?”
蒋茗洲点了点头:“一直在找,如果我没猜错,他现在还是一直在留心程姿的消息。”
程弥觉得有一点可笑,说:“一边找我妈的消息,一边结婚么。”
她这句话说得平和,却略带讽刺,蒋茗洲视线又落到她身上。
她手机在这时连环震响,有人在不停给她发消息,蒋茗洲收回视线,打开手机,低眸处理信息。
估计是在处理网上她跟祁晟的事。
她右手斜撑着额头,一边处理事情,一边极其坦荡地吐出一句话。
“我年轻那会,挺喜欢祁晟的。”
程弥看她。
蒋茗洲自顾自说着,慢悠悠的:“在爱情这事上,我对他有意思,自然会去争取,等男人回头没意思。”
她处理完信息,手机屏幕收回掌心:“所以他喝得烂醉,脑子不清醒把我认错的时候,我跟他上床了。”
蒋茗洲说这些话时,就像在跟程弥说工作上的事一样。
程弥一直以为蒋茗洲跟祁晟是两情相悦,毕竟蒋茗洲这样一个漂亮又很有本事的女人,即使是同性都会被她吸引。
蒋茗洲说:“那次之后我就怀孕了,祁晟不是个不负责任的人,我们两个顺理成章奉子成婚。”
“他跟我结婚,对我还不错,但也仅仅是尊重,如果说做夫妻的话,我们可一点也不像。再加上那段时间我工作强度大,不到两个月就流产了。”
闹到这种程度,双方理应关系一般,可现在蒋茗洲跟祁晟在外界看来,仍是恩爱夫妻的状态。
程弥说:“你跟他现在关系不差。”
蒋茗洲笑笑:“能差么,我怀孕那段时间,他身为丈夫和父亲没尽到责任,孩子流产了,他对我愧疚都来不及。”
因这分愧疚和昔日友情,祁晟待蒋茗洲一直很好,钱财物质上从来不亏待她。对外也跟她相敬如宾,不会让人因他有议论她的理由,对她极好。
但也仅仅如此了,再深的东西他给不了她。
所以如今他也渐渐隐退,长居国外很少出现在公司。
关于自己的父亲,还有母亲跟父亲之间的情仇纠葛,在程弥的世界里模糊了二十几年,终于清晰了面目。
有难以喘气的东西压在心脏上,程弥转头看向窗外,呼吸着车窗外潮凉的空气,透着心口的闷。
蒋茗洲手机静没几分钟,又开始震动,她指尖按着屏幕,既然往事说完,那么该说回正事了。
她收起手机,抬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