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孟中得意
“我哥今年也要结婚了,您有的是花钱的地方。”
礼拜天,费霓一大早先去了趟银行,把母亲给她的钱留了三十块,剩下的都存了活期。这钱是她打算应急的,并不打算马上用。出了银行,她就去了旧货市场,挑了两张上下铺的单人床,又花一块钱买了一张掉了漆的条案,请人搬到她的新房子,两张床拼在一起,长的那一面靠墙。
费霓的新家很快布置好了,费家老两口去参观,无法抑制的失望,尤其是费妈,恨自己把钱给了费霓,如果自己帮她置办东西,绝不会如此的简陋。
费霓的家都是白色,她这样小的房间,色彩稍微重一点,就会显得压抑。
白色亚麻的窗帘,白色亚麻的床帐,费霓给上下两张床都做了床帐。下铺是蓝白格子的床单,蓝白格子的枕头,因为有父母参观,费霓把蓝白格子的防尘罩拆了,露出姜汁黄底子的栀子花被面。上面那张床放着费霓自己从家带来的床单被褥还有梅姐送她的枕巾枕套。
“你怎么弄了个上下铺?”
费霓解释:“我们这儿地方小,上面的床用来放东西。”实际上,上面那张床才是属于她的。
费妈接着叹气:“你就算不要衣柜橱柜,总该有一套桌椅。”
“桌椅方穆扬回来再做。现在这样也挺好的。您看见我从家带来的这樟木箱子了吗?打开箱子可以放衣服,合上就可以当凳子。缝纫机不用的时候完全可以当桌子,写字吃饭都可以。”
费妈实在笑不出来,费霓提醒费妈这房子的优点,“妈,您不觉得这房子很敞亮吗?”
费妈在心里说,什么都没有,可不敞亮吗?
这个家除了床,就是樟木箱子和缝纫机,靠墙摆着一只掉了漆的条案,条案上盖着一块白色的桌布,桌布上面放着一个托盘,托盘里有一只玻璃壶和四个厚底玻璃杯。托盘旁边就是一个大玻璃瓶,里面插着几枝花,是这房间为数不多的亮色。
窗台上也是花,长在白色的花盆里,花都是费霓从家里移植来的。抬头,房顶也是白的,正中间是玻璃灯泡,费霓新换了一只瓦数很高的灯泡。
费妈对这房子实在说不上个好字,“要是你邻居过来看你的新家,背地里不知道怎么笑话你。”
费霓说:“艰苦朴素还有错了?他们就算议论也不敢当着我的面。我要不知道,他们爱怎么想怎么想。”
费霓可以不在乎别人的看法,却不能不在乎自己母亲的,她不得不安慰费妈,等方穆扬回来,做了新家具,这个家肯定会换个样子。
虽然费霓觉得现在也没多差劲。
“小方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啊?他给你来信儿没有?”
“快回来了。”方穆扬走了一个多月,费霓一个电报也没收到。电报在这种状态下是稀缺资源,她知道,收不到才是好事。
费妈心里也为女儿着急,这才结婚几天,就分开了,无心收拾的也是可以理解的。
唯一不该的是把新房子都弄成白色,费妈虽然是无神论者,但还是觉得新房还是喜气一点好。
费家老两口又参观了费霓的灶台,发现这灶台对于费霓完全没有存在的意义。
他们将这理解为方穆扬不在费霓无心开火。
费霓送父母出门,费妈说:“跟我们一块回去吧,妈给你做好吃的。”
“我还有点儿事要处理,晚上再回家。”
费霓送父母上了电车,就骑车去了糕点店,离中秋还有好几天,买月饼的人已经排了队,很多都是买提浆月饼的。费霓爸妈都爱吃自来红自来白,她自己爱吃翻毛儿月饼,家里没一个人爱吃提浆。但她不知道方穆扬是什么口味,旧翻毛儿月饼和提浆月饼各买了半斤。她只有一斤月饼的限额,多了没资格买。
店员拿油纸裹了月饼,再用一层草纸包了,最后覆上一层红色的贴纸,用麻绳系成井字,留个绳扣递给费霓。费霓嫌月饼不够分量,又买了两个大石榴。
买完了直奔傅社长家,方穆扬交给她的地址她已经背熟了,不用再看。
她知道方穆扬这时候肯定是吃不到月饼的,万一他的同事最近还去震区,她可以请人帮他带。如果不能,她便当礼物送给傅社长。她想,方穆扬是因为工作去的震区,这段时间肯定要给单位发电报的。傅社长关于方穆扬的信息总比她要多些。
傅家住三楼,费霓确认门牌无误后,敲响了傅家的门。
在开门前,费霓已经准备好了微笑,即使看到对方是凌漪,这笑容也没收回去。
第35章
工农兵大学生的学制从两年到三年不等,凌漪读的学校两年就毕业,她最近刚毕了业,分配到出版社工作,她的父母不在本市,一到礼拜天就来傅家。
凌漪还是从傅家知道方穆扬结婚了,结婚对象是在医院照顾他的那一个。她听到消息的那一刻,只觉得方穆扬太过仓促,他们还年轻,何必这么早就把前途和另一个不甚了解的人绑在一起。她为方穆扬惋惜的时候何尝不为自己惋惜,按常理,她应该恭喜他们,再附送他们一份礼物。但她做不到祝福他,尤其他结婚的对象是费霓这个人曾请她去医院看方穆扬,她一次都没去,现在不知道在背后怎么说她,或许还会添油加醋。迟早有一天,费霓会毁掉方穆扬对她所有的好印象。
费霓在衬衫外单穿了一件米白色的坎肩,现下已经入秋,单穿一件衬衫总有点儿冷,费霓的穿着和她的长相都给人一种柔和的感觉。凌漪受过以貌取人的苦,知道人的长相和品质应该分开看。
凌漪对着费霓也挤出一个笑,她有点儿怕费霓,不想得罪她。她固然有苦衷,可被费霓宣扬出去,旁人只会觉得她自私,傅伯伯傅伯母没准也会这么以为。
费霓脑子马上闪现了方穆扬给她的地址,是这儿没错。
她第一反应是,方穆扬和凌漪又有了联系。假若他俩旧情复燃,方穆扬同她离婚从她的房子搬出去另结良缘,她也不反对。她在结婚前便想好了这一步。
他们现在有没有联系,都并不影响她的来意。
凌漪对着费霓多少有点儿尴尬,但费霓看上去却颇为坦然。
“这是傅社长家么?”
傅伯母走到门口,问她:“你是……?”
“我是方穆扬的爱人。”
“你就是小费?快进来坐。”
费霓进了客厅,被傅伯母让到沙发上。虽然是礼拜天,傅社长仍在工作,并不在家。
傅伯母对费霓很客气,倒不仅是为着方穆扬的缘故,她也觉得费霓很不容易,终于把方穆扬照顾醒了,两人结婚还没几天就又分开。
傅伯母一下就洞明了费霓的来意,劝慰她:“小方前天还给社里发过电报,他很好,你放心。”
“您知道他什么时候能回来吗?”
“这个我说不准,回来我帮你问问你傅伯伯。”
费霓直接说明了来意:“我倒是不担心他的安全,就是天凉了,他只带了两件单衣去。不知道咱们社有没有人还去震区,帮我把这衣服给他带过去。”她在服装店给方穆扬买了一件线衣一件绒衣,虽然贵,但不得不买,自己做来不及。
“小方有你真是好福气。”傅伯母从果盘里挑了一只苹果给费霓削,顿了顿又说,“可是培训班应该不会再派人去了。你也不要太担心,我想他在那儿一定不会冻着。”
费霓知道月饼也不可能给方穆扬送去了,便留下月饼和石榴当礼物,拿着衣服包准备告辞。
傅伯母按住了费霓的肩膀,让她继续在客厅坐着,把削好的苹果送到她手里,“费霓,先吃个苹果。”她又对费霓介绍凌漪,“凌漪是和穆扬从小玩到大的,你们年龄相当,肯定聊得来。”
傅伯母对凌漪说:“你们在客厅聊会儿天,我去拿个东西。”
两人都没有要聊的,便陷入了沉默。
费霓进门也就一会儿的功夫,便发现凌漪和傅家人关系匪浅,她想大概很早之前就有交情。
她的眼睛盯着茶几上的报纸,看今天的新闻。
寂静把时间越来越长,傅伯母进来,秒针才又恢复了刚才的转速。
第36章
傅伯母拿出了一个盒子,里面装着一对天青釉堆白带盖茶杯。这一对茶杯本是送给他俩的结婚贺礼,但因为方穆扬早早离开了本市,一直没拿给他们,这次直接送给了费霓。
费霓道了谢,傅伯母倒很愿意她再留一会儿。她说费霓来得正巧,她刚才还和凌漪谈到方穆扬,说他小时候画画就好,刚开始他学的是国画,后来就改学了油画,偏爱画活物,为了画画的时候他家的狗能维持一个固定姿态,抱着狗爬到了四层楼顶上,小狗在楼顶上瑟瑟发抖,方穆扬嚼着冰块在那儿画画。那狗最后安然无恙,被方穆扬装在篮子里缓缓送到了一楼,还得了两根小泥肠吃,倒是方穆扬被他爸爸拎着进了自己家,也不知道挨没挨打。
傅伯母记起来那是一个冬天,那时他们和方家住楼上楼下。本来方家捐了大宅子分到了一层房子,结果又让了半套给别人,格局便跟他家一样了。她印象里的老方是很有风度的,除了在教训他家小儿子的时候。她倒是很感念方家的好处。困难时期,多亏了方家送他们的侨汇券,才能度过难关。
她让费霓不要太担心方穆扬,她记忆里的方穆扬向来是怕热不怕冷的,从来没见过他冬天穿棉袄,反倒是一年四季都在吃冰的。
傅伯母说:“不信你问凌漪,他们从小玩到大的。”
凌漪笑着说:“我可以作证,他确实不怕冷,还最喜欢冬天,恨不得长在溜冰场里。有一次,为了换一双德国溜冰鞋,把家里的皮褥子给卖了,挨了好一顿打,可就是不长记性。”
“他好像除了画画最喜欢溜冰了。”
这聊天没有目的性,费霓从这聊天中得知凌漪毕业后在出版社工作,以后或许还可能和方穆扬产生一些工作上的联系。
凌漪惋惜,“早先他还给我画过一张像,可惜我弄丢了。其实这批年轻画家里头,很少有人比他画得好。”她抱歉地笑笑,是真觉得弄丢他的画很可惜。
费霓倒不意外,方穆扬连不熟的小护士都画了那么多张。
她笑着劝凌漪不必惋惜,既然她和方穆扬交情这么好,等方穆扬回来了,可以再找他画一副。
傅伯母问费霓坎肩上的菱形花是怎么织出来的。费霓的坎肩是费妈给她织的,她自己怕麻烦,织的都是平针,不过毛衣的织法她倒是懂的,还给傅伯母织了两针打样。
费霓看了眼自己的手表,说时间不早了,她也该回家了。
傅伯母留她吃晚饭,费霓说已经跟父母说好了,傅伯母也没强留,又提了一盒苏式月饼给费霓,说是饭庄的大厨今天新做的,让费霓拿回去给父母尝尝。
费霓没推辞,道了谢便出了傅家。
她这一趟不算白来,既确认了方穆扬的平安,还从凌漪嘴里得知方穆扬并不怕冷,幸亏她没买黑绒线,方穆扬大概是不需要她织毛衣的。就算需要,她也不会给他织,平针那么简单,既然他能画年轻姑娘,未必不能像年轻姑娘那样给自己织毛衣。
九月快要结束了,方穆扬还没回来。
隔壁汪晓曼问费霓,怎么搬过来这么多天一次都没见过她丈夫。
费霓说出差了。
汪晓曼追问去哪儿了。
费霓说是河北。
汪晓曼又问她的丈夫在哪个厂工作。
费霓说是画画的,再问细一点,就不说了。
她的表情告诉汪晓曼,你问得够多了。
汪晓曼猜费霓的丈夫大概在什么小集体企业画螺丝,肯定不是大国营厂,要是的话,费霓早就说了,而且小集体企业不分房,才会住他们厂的房。总之,肯定是很平常一个人,而且对费霓不怎么好。费霓房子的陈设,她参观过了,她从没见过这么简陋的房子。至于费霓为什么放弃无线电工业局的那个而选择现在这个,十有八九是被人给甩了。汪晓曼并不感谢费霓送她电视机票,因为她如果把费霆的工作机会给别人,她照样能买到电视。相反,她觉得费霓应该感激她,但费霓并不是个知恩图报的人,碰上了也只是同她点点头,不咸不淡的。她觉得自己被费霓给骗了,但木已成舟,后悔也晚了。
周二和周六的晚上,费霓会定时定点地想起方穆扬。
他们这墙不是很隔音,住在这里的第三天,隔壁传来一阵断断续续的抽泣声,那抽泣声混合着其他的声音,她一开始误以为汪晓曼挨了她丈夫的欺负,等到汪晓曼拖长了音调,费霓才意识到这声音的实质,她的脸一阵的发烧,隔壁的人恐怕也不会有她这么不好意思。过了三天,她又听到了这声音,这次比上次更大,她猜想,汪晓曼一定不知道这堵墙多么不隔音,如果知道,一定会收敛一些。她被打扰了,却又不好意思同他们直说,两周过后,费霓摸清了规律,每周二和每周六她需要插上耳机听收音机。
收音机一开,隔壁声音就遮过去了。戴耳机的时候,她会想起方穆扬,因为这收音机是他买给她的。
方穆扬是九月的最后一个礼拜天回来的,他先到社里交了画稿。傅社长差点儿没认出方穆扬,他比去之前瘦多了,衬衫明显宽大了许多。这样的天,他还穿着一件单衣,脸都缩了腮,头发长了,眼里有血丝,胡茬明显没刮干净,上唇还有几个小红点,大概是不知道用什么刮胡子的时候刮破了皮肤。
这些画稿都是方穆扬在晚上画的,白天他都在干活儿。
傅社长低头翻着画稿,他刚想夸方穆扬有觉悟,方穆扬就很没觉悟地提到了钱,他要求预支稿费,今天至少给他一半。
拿了钱,傅社长请方穆扬到自己家吃饭。方穆扬说改天,他得马上回家。
费霓本来不打算给方穆扬买绒线织毛衣,但因为她今年也要给自己织新的,便多买了几团黑绒线。
从店里出来,费霓看见前面一个男人,背影很像方穆扬,身形虽然比他瘦了些,但不止是身高、就连走路姿势都是从方穆扬身上刻出来的,最重要的是他身上的衬衣,是她放在行李袋内的那件。
她的嘴先于脑子反应,清清脆脆地叫了一声方穆扬,那声音足够大,足以让前面的男人听得见。
她以为那人会回头,但那人却毫无回应。
她又喊了一声,依旧没有任何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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