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只小火腿
所以钟浅锡欣赏姚安,脱离了单纯的肉|欲,脱离了年龄的界限。
这不是帆船俱乐部的一时敷衍,不是话筒前的一场政治演讲,或是为了狩猎而说的谎言。
他是真的认为,姚安很珍贵。
一番话讲下来,钟浅锡不再开口,洗手间里只有呼吸起伏。
姚安站在原地,没有出声。
咔嚓,咔嚓。
她的耳旁渐渐响起这样的细微破碎声,是建在沙地上的城墙生出一条狭长的纹路。
就像钟浅锡无法否认他对姚安的渴求,姚安也无法否认那些来自钟浅锡的吸引。
这是一种本能的、生物性的冲动。源于对方远超同龄人的体贴、丰富的阅历,和近乎完美的涵养。
在过去的五年里,姚安短暂地交往了一些男生,也有过一些甜蜜的时光。越是如此,她才越清楚的意识到,这个世界上再没有另外一个钟浅锡了。
他和她从前见过的、以后将要见的人,全都不一样。
抗拒和依恋搅成一团,根本分不清彼此。
这种感觉太复杂,就好像她和钟浅锡明明一个从路易斯安那出发,一个驶离松城,看上去是如此不同。可他们又在同一辆车上,旅程的起点都是出生,终点是死亡。
在这条路上,他们渴望陪伴、渴望理解、渴望被认可。
他们没有什么不同。
货车摇晃着前行,钟浅锡已经三十五岁,姚安也不再是什么都不懂的女生。一辈子很长,也很短。意外随时会到来,不应该无限度浪费在考验和怀疑上面。
总得有个结束。
现在是那个时刻吗?
姚安理顺思路,忽然生出一股冲动。她决定抬起眼睛,直视钟浅锡:“我可以相信你吗?”
换言之。
你是值得信任的吗?
是,或者不是。
她只要一个坚定的答案。
钟浅锡读懂了姚安的表情。
他收回视线,沉思片刻,最终做了一个决定。
没有直接开口,而是抬起本应受伤的右手,把衬衫重又掀起一点来,露出背上暗红色的、交错的瘢痕。
姚安在看到那些一条一条、像是死去蛛网的伤疤之后,怔住了。
一张医嘱能被开出来,自然有它的道理。
钟浅锡也的确是受了一些伤,在这件事上他没有撒谎。
可几乎一模一样的伤痕,姚安曾经在钟浅锡的胳膊上见到过,就在三个月前、在洛杉矶重逢的夜里。当时的钟浅锡对她说,那是来自忏悔的拷打,是他尝试解脱精神上苦痛的方法之一。
所以真相只有一个:今天的医院之行,压根和祁航一点关系也没有。
钟浅锡不过是利用旧伤,随手把情敌支开,博取姚安的同情而已。
这个老奸巨猾的骗子。
姚安有那么一会儿没说话。
再开口时,她说:“你坏透了。”
“是的。”钟浅锡承认,“我坏透了。”
丛林里的生活就是这样的。不杀死对手,就可能被对手反扑。他只能竭尽所能地伪装,避免暴露太真实、太丑陋的面孔。
虚伪吗?
当然。
可既然已经走到了这一步,为什么又要亲手拆穿自己搭建好的完美骗局?
在这个问题上,钟浅锡没有过多解释什么。
也许比起无休止的设网、捕猎、等待,他偶尔也会希望煎熬结束得早一些。
又或者在内心的某个角落,他也期待一些勇气和改变。
所以他把绳子交给了姚安。
行善者获福,为恶者得祸。
勒死他,或是赦免他。
全看姚安。
第43章
房间里时间静止。
姚安的视线停在钟浅锡脸上, 迟迟没有开口。
这么一个坏事做尽的人,理应接受惩罚、接受天谴才对。
可那条荆条扭成的绳索太过粗糙,一端把钟浅锡抽打得遍体鳞伤, 一端却也刺穿了姚安紧握的掌心。
太疼了。
疼到姚安忽然开始发抖,不得不伸出手, 抓向男人的肩膀。指尖用力,向下压出尖锐的印子。
原本接近干涸的伤口开始重新渗血,钟浅锡却没有闪躲。
他不惧怕疼痛,甚至不打算催促姚安做决定——审判理应是漫长的。
眼前的场景就和书上写的一样。
末日来临之前, 死人从坟墓中复生,与活着的人列成一排。天地以此为界,再无可见之处。或是升入天堂, 或是堕入地狱, 全在神的审判。
他能做的只有站在浴室的镜子旁,安静地望向姚安。
而随着时间一点点流逝,钟浅锡好像从对方的瞳孔里,逐渐剥离出了一个年幼的身影。
那是曾经坐在小镇教堂的第一排、坐在母亲身旁, 双手交握,认真地聆听神父讲述的自己。
讲坛上的故事——那些自相矛盾的、让人害怕又着迷的故事,时至今日, 每一个钟浅锡都记得。
烈火焚城的索多玛, 流淌着奶与蜂蜜的迦南地。天启四骑士带来瘟疫、战争、饥荒和死亡。东方来的三博士呈上装满黄金、乳香和没药的匣子,给人智慧和启迪。
“去恐惧应该恐惧的, 去遵守应该遵守的, 一定会获得解脱。”每次从教堂走出来, 母亲拉起他年幼的手, 都会这样说。
解脱是什么?
母亲还没来得及给出答案, 就病死了。死的时候瘦骨嶙峋,眼珠凸起、几乎脱眶。
钟浅锡用手试了三次,才勉强帮她阖上眼睛。
之后他环顾四周。
床头柜上堆满杂乱的药瓶,亚麻床单汗洇洇的,皱起难堪的皱褶。阳光艰难地挤进狭小的花窗,把尘土照亮。那些灰尘一条一条漂浮在路易斯安那干燥的空气里,又缓慢地落下。
这是解脱吗?
不,这是把命运交给别人的下场。
所以钟浅锡从来不觉得,自己应该把选择权交给另外一个灵魂。这意味着完全失控,是他绝对不允许的事情。
可眼下,在这间灯火通明的浴室里。
钟浅锡的伤口因为姚安的抓握而感到疼痛,心脏的跳动声却意外地变得安稳起来。一下、两下、三下,它持续泵出血液,一点点填满空洞的内里。
钟浅锡好像真的感受到了解脱。沉甸甸的束缚被甩了下去,毫无原因,毫无道理。
他甚至开始觉得,也许早一些坦白就对了。
而绳索的另一端。
姚安的每一下呼吸,却又都像刀割似的。
她第一次和真实的钟浅锡贴得这么近。不单是看到他血淋淋的心脏,还看到了那些被手段掩盖的、肮脏的疮口。
这一切太真实了,真实到姚安不知道该怎样去面对这样崭新的钟浅锡。
她没有办法就这样轻易地原谅一个骗子,也没有办法完全信任对方。
但她又觉得疼。
共情真的是一种无用又糟糕的本能,这种疼痛是如JSG此真切、如此明确,把她牢牢捆绑在原地。
呼。
恰逢停了一阵的中央空调重新开始工作,冷风一下子溢出,吹打在□□的胳膊上。
凉意使人清醒。
直到这时,姚安才终于回过神。在意识到自己还抓着钟浅锡之后,她松开了对方。
足足十几秒钟,谁也没有开口,沉浸在彼此的对视里。
见姚安不准备交谈,钟浅锡便说:“我是明天早上的飞机,回达拉斯。”
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和双方繁忙的日程,两个人能够见上一次面实属不易。所以如果姚安愿意,他可以把会议推一推,努力在北京多留几天,下周二再回去。
又或者。
“如果这些不是你希望的。”钟浅锡退了一步,语气却变得郑重起来,一字一句地开口,“我不会再打扰你。”
也就是说,一旦姚安默认他离开。那么按照钟浅锡承诺的,他会就此消失在她的生活之中。
随着这句话落定,滴答、滴答,时钟朝前走,几乎带出了分秒必争的紧迫感。
如同先前的选择一样,他把姚安架在高位,任凭她的眼神垂落。
姚安并没有立刻表态。
不是不想,而是她不知道此时此刻自己该说些什么。就像她不知道自己是该用绳索勒死钟浅锡、该宽恕他的罪责、还是该开口让他留在北京一样。
想不明白的时候,就不要仓促做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