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退戈
黄哥扯扯嘴角:“你自己想想,江静澄没怎么读过书,初中念得稀里糊涂,手机都不怎么会用,又没有身份证,怎么找稳定工作?就算真给她找到了,收银员的工资顶天了也就两千多块钱,江平心的学费、生活费、补课费,还有房租、水电,她怎么可能负担得起?”
邵知新不语。他从没面对过这种压力。
生活中的各种琐碎,看起来轻飘飘的,等真压到自己身上,就变得跟泰山一样沉重。
黄哥喉结滚动,不大是滋味地说:“江静澄最早是在会所里端盘子的,那里的工资开得比较高,负责人见她长得漂亮,一直劝她跟着一起做。江静澄起初不敢,拒绝了。但是那种场所嘛,就算你不做,被动手动脚也很正常,而且周围都是些扭曲的价值观,人整天待在里面很容易被物欲影响。慢慢她也入了行。”
也许是烟呛了嗓子,黄哥用力咳嗽了两声,然而那种不适的感觉还萦绕着,像混着沙,卡在他的呼吸口。
还没成年,带着妹妹从老家逃出来,每日奔忙地劳作,只是为了能独立地生活。
江静澄勇敢、果决、坚强、勤奋。拥有很多人都不曾具备的优点。
偏偏命运无法对她的付出给予平等的反馈,社会是一级高于一级的难关。江静澄逃过了一劫,贫困跟学历仍旧牢牢压住她的头颅,迫使她无法昂首挺胸地生活。
江平心的存在又是她的另外一道枷锁。她出发时满怀着的志气与决绝,在日复一日的困窘中打磨成了细碎的沙砾,失了光华,变得不值一提。
还没来得及感受命运的无常,就被推上一条没有选择的道路。
“江静澄的同事说,她非常内向,总是忧愁烦闷,不工作的时候基本不怎么说话。只有江平心会觉得她姐是个乐观开朗的人。”
黄哥舔舔后牙槽,没什么心情抽烟了。
“她出事那天,本来是跟老板约好了要早点走的,结果临时来了几个熟客,非要点她的单,老板不想得罪客人,就不许她离开,她只能跟着客人喝了一晚上酒,到深夜11点左右才从店里出来。”
那一片夜晚的景象清晰出现在他脑海中。
潮湿的风里夹着雨,湿软的泥地上是一滩一滩浑浊的水坑。一丛丛的杂草没过人的小腿,在秋季的寒凉中枯黄了大半。
女人不舍得车钱,让出租车司机在要拐角的路口停下,自己撑开雨伞,深一脚浅一脚地穿进边上的小道。
“那天晚上下雨,一路上黑灯瞎火的,她酒喝多了,步子都走不稳,半路摔了一跤,小腿被地上的钢筋划出一道口子。伤口有十多公分长,血不停地往外淌,衣服也弄脏了。再往前一点,就是她自杀的河边。她把衣服脱了,叠好放在袋子上,人下了水。她本来就喝了酒,脚上又有伤,挣扎了一小会儿,根本没力气爬出来。等被发现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晨。”
黄哥“呵”了一声,带着无奈跟一点对自己的嘲讽:“江平心提供的那些线索,我们能怎么回复啊?我们难道要告诉一个才上初二的学生说,你唯一的家人,你的亲姐姐,为了供你读书,在色qing场所做三陪?让你去,你去吗?”
邵知新惆怅万分,两手搭在窗台上,视线低垂着,看见一只黑色的小虫从外墙沿着一道缝隙爬进,绕了个圈儿,又转回去。
黄哥似是叹息着说道:“我们都不知道怎么说啊。而且这根本不是一起刑事案件,不归我们负责,剩下的事情交给派出所了。所里头的人估计也不好意思讲得太明白,谁都没想到她能坚持那么多年。”
邵知新问:“那那家会所呢?”
黄哥将烟头摁灭在垃圾桶上方的石英石格子里,说:“后来被扫黄的端了呀,问题是有用吗?人已经没了。”
两人在风口站了会儿,黄哥从兜里摸出一块薄荷糖,直接用牙齿嚼碎了,往手心哈两口气,觉得味道不重,准备回去工作。
邵知新如梦初醒,连忙叫住他,语速飞快地道:“有没有可能,江静澄不是自杀的,她是意外死亡?”
黄哥停下脚步,面容沉静地看他。
邵知新比手画脚地给他演示:“你看啊,她摔了一跤吧,腿上有血,衣服上都是泥,她走了一会儿,觉得这样可能会吓到江平心,决定去河边洗个手。冬天^衣服穿得太厚,行动不方便,所以脱了放在旁边,结果蹲下去舀水的时候,重心控制不住,滑了下去,不小心淹死了。这也不是没有可能的,对吧?”
黄哥斟酌片刻,迎着他的目光,语重心长地说道:“小新啊,我这么跟你说吧,江静澄的案子之后,我跟何队去过案发现场三次。每次都是下雨天,晚上11点钟。何队撑着伞,沿江静澄走过的路重新走一遍,然后下到河里再爬起来。整个过程我们非常清楚。有没有可能是意外,我们也很清楚。”
邵知新眼中的热意逐渐凉了下来,酸涩让他用力阖上眼皮。
黄哥一个个字说得很慢,同时压得很沉:“先不说,意外溺亡或是跳河自杀的死因,不是由我们刑警队负责判定的,我们当时面对的问题根本就不是这个。对于一个才13岁的孩子而言,是让她怀着愤怒继续执迷不悟;还是给她把现实敲碎了掰清楚,让她知道她在她姐姐的人生中施加了多大的负担。这才是最关键的问题。谁也下不了决定。”
“我们明确告知过她现勘结果,现场没有第二人的足迹,不属于刑事案件。你以为江平心为什么不能接受她姐姐自杀的结论?其实她心里很明白,她没有办法接受的,是觉得自己成了迫害剥削她姐姐中的一员。我们就是告诉她,江静澄是意外身亡的,你觉得对当时的她来说,有太大区别吗?”
邵知新鼻翼翕动,认真听了,揉碎了思考,良久后,声音很轻地说:“我知道了。”
黄哥想起件事,平缓地跟他说:“我们开会的时候,你们何队,当时还只是一个普通警员,她坐在会议桌的最尾端,听大伙儿讨论什么权责、什么未来、什么三观,什么道德建设的,冷不丁站了起来。”
当时的中队队长问她是什么意见,何川舟平淡地说了一句:“随意吧。”
她大概是最能跟江平心感同身受的人。
队长笑道:“随意是什么意见?”
黄哥:“她跟我们说,哪里需要考虑那么多的东西,执拗也是一种活着的方式,没有必要非得在当下学着放下。等什么时候能承受得了了,再去面对现实,没什么不对吧?所以我们当时决定,隐瞒江静澄的职业,等江平心高三毕业之后,如果还想知道,再告诉她。”
邵知新恍惚点头。
黄哥拍了下他的肩膀,说:“这个重任以后就交给你了。”
邵知新陡然惊醒:“啊?”
他追上黄哥的脚步,支支吾吾地拒绝道:“别吧?黄哥,我不擅长这个。”
黄哥立即捂住自己的耳朵。邵知新更大声地喊:“黄哥!别啊!你再想想!”
两人一前一后回到办公区,徐钰快步迎出来,竖起手指冲他们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市局的人来了!嘘——形象啊!”
第51章 歧路51
专案组的众人带上资料, 匆匆赶往会议室集合,人员到齐后简单介绍了下。
其实大部分人都认识, 毕竟名单上的基本是分局的刑侦精英, 平时市局也会下来开会指导,碰上过面。只有邵知新跟隔壁中队一个新人比较眼生,坐在角落, 小心翼翼地同众人打招呼。
这次过来的负责人姓张,市局刑警大队的大队长。跟黄哥逐渐横向发展的压力肥不同,身材十分健硕,露在外面的一双手臂发力撑在桌上,虬结的肌肉立即崩紧现出分明的线条。
厚重的单眼皮遮住了一半的眸光, 同时又是正颜厉色, 一副不苟言笑的神态, 目光平静扫射时, 眼神却显得冷酷而锐利, 看起来是个性格颇为凶狠的人。
邵知新盯着他看了几秒, 害怕他将目光投到自己身上, 缩着脖子, 心说做队长难道都要这种气势吗?
黄哥不会一辈子都是副队吧?
他不会一辈子都是警员吧?
徐钰显然很有经验, 见邵知新战战兢兢地坐着,好心同他透露:“张队其实就是有点儿面瘫,还有点儿眼肌无力, 真人不凶的。”
邵知新半信半疑:“真的假的?”
最前方的张队草草说了几句话,利落地开始安排众人汇报调查进度。
“凶器找到了吗?”
“目前没有在河里打捞到, 估计是被凶手带走了。”
“通讯记录呢?能查到他案发前联系了什么人吗?”
“没有。他的通讯记录还挺简单的, 大部分都是合作伙伴, 我们初步排查过, 相关联系人都没有作案时间。我怀疑,他也有第二个手机账号。”
邵知新奋笔疾书地记录,闻言不禁扯动嘴角笑了下,觉得事情有种戏剧般的滑稽。
一个陶先勇,一个韩松山,狡兔三窟谨慎非常,不料最后都替凶手打了掩护,真是令人哭笑不得。
黄哥补充道:“韩松山是秘密来的A市,为的就是帮D市的一家企业吞并光逸,出发的时候连家人都没告诉。陶睿明那则采访视频出来之前,很多人甚至都不知道他回来了。之后的行踪也十分神秘,一直没联系这边的朋友。我们找相关企业的负责人询问过,他们都说不知道韩松山那天晚上究竟是去见谁。”
张队抬起头,投影屏幕上的黑影随着他的动作开始移动:“韩松山老家不就是在A市吗?他在这里生活了很多年吧?有没有关系好的朋友?”
黄哥侧坐着,左手握着的笔杵在文件上,有条不紊地道:“根据我们的调查,没有。韩松山朋友不多,大部分都是利益相关的合作方,关系还到不了能在雨天深夜把他叫到荒地的地步。如果是要谈生意的话,那个地方就更奇怪了。”
张队问:“可以确定抛尸点就是案发现场吗?”
“确定。韩松山死前在地上用力地抓挠过,痕迹虽然被雨水冲淡了,但是他的指甲缝里还残留了一部分土壤跟植物纤维,牙齿缝里也提取到了。”
黄哥站起身,招了招手示意身边的同事配合,用笔做演示,将手中的笔刺向对方胸口。
“他身上的两处刀口都在正面,凶手应该是在他毫无防备的情况下,第一刀刺进他的胸口,紧跟着第二刀刺向他的腹部。刺第二刀的时候,韩松山本能地用手挡了下,所以第二刀刀口较浅,韩松山的左手手心也有一道划痕。”
黄哥变换着角度,试着挥了两下。
“从发力角度来看,凶手身高比韩松山要高。韩松山中了两刀后倒在地上,没有马上死亡。奇怪的是凶手也没有进行补刀或立即抛尸。他静静看着韩松山躺在地上挣扎,等他死了,才把他丢进河里。所以韩松山的指甲跟牙齿缝里都留下了植物纤维。”
徐钰举了下手,汇报道:“韩松山回到A市后租了辆车。根据我们查到的监控,他在16号晚上8点32分开车抵达郊区,将车停在加油站附近的停车场,独自去隔壁街道的大排档吃了点宵夜,结束后又步行去附近的超市闲逛了一会儿。9点57分离开监控范围。应该是准备见凶手了。”
另外一名同事接过话题:“几度秋凉提供给我们的那份名单,经过初步排查,有作案时间的只有四个人。还有两人没联系上。”
一群人就着目前已知的线索开始推测案情,讨论下一阶段的调查方案。
等他们结束会议,开始各自行动,何川舟刚好带着同事从外面回来。
她早上再次尝试联系王熠飞,依旧只得到关机的提示。
王熠飞神秘地出现,又神秘地消失,何川舟没有任何头绪,甚至想不到可以去什么地方找他。
陷在宽大的办公椅里,神经稍一松懈,便被一种隐约的无力感包围。
这种无力让何川舟久违地体验到了怅然若失。
人跟人之间的关系,会轻易地随着沟通次数的减少而急速转淡。在学业、工作,各种令人焦头烂额的忙碌侵袭下,不知道从哪个时候开始,她竟然习惯了王熠飞那种简短的报平安的方式。全然没有注意到自己已经对他变得极为陌生。
她对危险的直觉一向比较准确,得不到想要的答案,始终觉得不大安心。于是给王高瞻发了条信息,问他能不能打电话帮王熠飞报个失踪。
对方一直到下午一点,才给她回了一个“好”字。
傍晚快下班时,何川舟处理完手头的工作,带着文件去隔壁中队找人帮忙。
同事拨打了王熠飞手机号码,同样无法接通,又查了下对方的行程记录,告诉何川舟:“王熠飞……没有出A市的购票记录。他是你朋友吗?”
何川舟犹豫了下,说:“他是我关系很好的一个弟弟。”
同事说:“这样啊。他16号下午到A市之后,一直没有新的出行记录,可能还在A市,也可能蹭别人的车出去了。你是觉得他遇到危险了吗?他平时有哪里不对劲的地方吗?”
何川舟皱了下眉,没有回答,只关注到他说的第一句话,求证了一遍:“16号下午?”
她说着弯下腰,想看清对方的电脑屏幕。青年用鼠标选中示意,说:“对啊,他16号坐动车从D市来A市,晚上6点左右到的动车站。有问题吗?”
何川舟是17号晚上才见到的他。在这期间,他没回过家,那晚上是去了哪里?
何川舟脑子有点乱,思忖片刻,面不改色地搪塞道:“没什么。只是比我想象得早一点,到A市后没马上联系我。”
“何队看不出来啊,您还会在意这个。”青年用余光多瞄了她几眼,忍不住笑道,“可能是年纪大了,不习惯跟人汇报行程吧。其实王熠飞24岁了,失联才一两天,也算正常。”
何川舟没多解释,收回视线,委托道:“麻烦你帮我关注一下,有什么消息及时通知我。”
同事爽快应允:“行,我再帮你查查他的其他信息。不过这两天有点忙,你可以明天下午过来找我。”
“谢谢。”
准备离开分局时,周拓行给她打来电话,说:“阿飞寄来一幅画。”
画是从D市寄来的,应该是王熠飞来A市前下的单。挺沉,不好搬动,何川舟直接开车去了周拓行家。
她在客厅把外面的保护层撕开,发现王熠飞画的是以前何旭摆在自己房间里的一张合照。
那是在西区一家水上乐园里拍的。
画面里,何旭站在一片树荫投下的阴影中,几步外,何川舟手里倒提着一根冰棍,跟皮肤晒得发红的周拓行一起站在蜿蜒的队伍末端排队。
三人向着镜头转过脸。除何旭外,另外两人都有点略显意外的狼狈。穿着湿了大半的衣服,额头布满汗渍,因太阳光线过于强烈而睁不开眼,导致表情古怪,面容间也隐约带了点疲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