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回南雀
六十岁之前,她不会煮饭,不会用洗衣机,连怎么去银行取钱都不知道。
后来,也不知道是不是老天看她太逍遥了要整治她,刘长城忽然就病倒了。九死一生抢救回来,康复医院住了大半年。
到出院回家那天,刘长城瘦了十八斤,她瘦了足足三十斤。
刘长城半边瘫了,走不了路,说不清话,喝个水都要漏一半。李桂香开始自己琢磨着学习使用家里的电器,开始买书学习怎么护理偏瘫病人,向朋友亲戚请教怎么做饭。
别人知道她有个偏瘫的老头,都觉得她苦,可怜她。只有她自己全不在意,一遍遍告诉他们:“你不知道他以前对我有多好。”
刘长城照顾她前半生,她照顾对方后半生。她不觉得苦,也不觉得累。这个人是她选的,怎么样也是要过完一生的。
再后来,刘长城渐渐不认识她了,说她是保姆,骂她是小偷,有时候还会摔东西让她滚出这个家。子女们都劝她把老头送养老院,心疼她照顾起来太吃力。可她说什么也不肯,怕两人一分开就再也见不到。
“我可从来没想过丢掉你啊,你个老头子怎么还把我丢下了呢!”李桂香拍着大腿,哭嚎不止,顾照坐在她边上,也不住地抹眼泪。
身为社工,在养老院的主要工作之一便是心理咨询。说白点,就是听老人话当年。
顾照在养老院里受老人家们的欢迎,不单单是因为她年纪小性格好,还有很重要的一点,就是她共情能力特别强。
老人说到有趣的经历,她能鼓掌捧场;说到悲惨的往事,她哭得比对方还要伤心。大家跟她说的事,她还不会记混,连人兄弟子女的小名都能分清。方院长常说,除了嘴笨,顾照比谁都聪明着呢。
“阿婆,您别太伤心了……”顾照哭得不住哽咽,“对身体、对身体不好。”
“老头到最后终于是睁眼了,我也不知道他到底看没看到我……我就一直叫他的名字,一直叫他的名字……叫着叫着,他就闭上眼睛走了。”
顾照拍着她的背:“大爷一定是看到您了,这才安心走的……”
沈玦星膝头捧着一包抽纸,坐在一旁的单人沙发上,见两人手上纸用完了,连忙抽两张递上。
大黄猫与他挤在一处,一条胳膊垂在沙发下,身体拉成一长条,眯缝着眼睛要睡不睡,一副完全不知道人类疾苦的模样。
李桂香抹了抹眼泪,忽然抓住顾照的手,又拉过沈玦星的手,有感而发道:“阿婆是过来人,不会坑你们的。人生看起来好长好长,其实眨眼就过去了。要珍惜眼前人知不知道?”
李桂香抓着两人的手合在一起,沈玦星在上,顾照在下。
感受着手背上的温度,顾照抽泣一声,下意识就想缩,被沈玦星瞪着眼一把抓住,不许她逃。
李桂香欣慰地拍了拍两人交握的手,对沈玦星道:“小照以后就交给你了,你要好好对她,不许欺负她知道吗?”
顾照又抽了一下:“阿婆……”
沈玦星用力捏了她一下,示意她不要说话。
“知道了,阿婆。”他说。
李桂香在医院照顾老伴这么多天,早就疲累不堪,加上方才大哭了一场,仅剩的一点精神头也没了,沈玦星见对方面色糟糕,也不欲打扰,拉着顾照便起身告辞,让对方早点休息。
李桂香将人送到门口,亲眼看他们进了对面屋子才关门。
房门合拢,屋内一片寂静。
顾照低头看着她和沈玦星交握的双手,如果不是那力度那温度如此真实,她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了。
才这样想,握着她的大掌便松开了。
顾照动了动细白的指尖,身体自发地想要追逐上去,下一刻却被沈玦星骤然响起的话语声吓得大脑猛然清醒过来,将手背到了身后。
“还剩十一天,这十一天里……我们姑且对外宣称是情侣关系,怎么样?”沈玦星回身面对她,“你怕麻烦,我也不想给你惹麻烦。十一天后,随便你怎么处理‘这段关系’都行。”
顾照背着手,慢半拍才理解了他的意思。
“假扮情侣?”
“嗯。之后如果有人问起,你就说……”沈玦星想了想,“我劈腿了,跟别人跑了,或者干脆说我死了也行。”
顾照连忙摆手:“呸呸呸,不能这么说!”她咬了咬唇,道,“等解封了,大家都有各自的生活,也碰不太到,不会问得那么仔细的。”
沈玦星点点头:“反正……怎么对你有利你怎么说,不用顾及我。”
那一夜,虽然没了甜甜的骚扰,两人却仍是没睡好。
沈玦星躺在沙发上,枕着胳膊,伸出另一只手,在黑暗中虚虚抓握。
他到现在仍记得按压刘大爷胸膛的触感。按下,弹起,按下,再弹起……纵然疾病难控,人生无常,但曾经以为已经从死神手里抢回来的生命,最终还是无奈逝去的感觉,并不好受。
握紧拳头,他叹了口气,翻过身试着再次入睡。
而与他一墙之隔的顾照,虽然睡是睡着了,却陷入了属于自己的梦魇之中。
爷爷去世后,顾照与奶奶相依为命。奶奶为了贴补家用,有时会做点钟点工的活计,帮人打扫打扫卫生,做个饭什么的。
为了出行方便,她还给自己买了辆电瓶车,冬来夏去,风雨无阻。
顾照总让她慢点骑,当心路,年纪大了摔不起。
谁想一语成谶,顾照大四那年,老太太下雨天骑到一段坑洼路段时,不小心轮胎打滑,连人带车摔在了路旁。
顾照接到电话,从学校到医院,那一路,到现在她都没有印象,完全就跟失忆了一样,回过神就在急救室门外了。
“你是杨金花的孙女吗?”六神无主间,一名中年妇女拉住了她。
顾照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紧紧抓住对方:“是,我是她孙女,我奶奶怎么样了?她现在在哪里?”
对方连忙安抚她,说老太太刚刚被推着去做检查了,还没回来,让她不要着急。
“这雨下得太大了,你奶奶一定是没看仔细,就给摔了。”对方身上穿了件红色塑料雨衣,但头发全都是湿的,“我正好也是骑车上班路过,看到你奶奶摔了,没人扶我就给扶了。”
这是顾照与方秀萍的第一次见面。不是在什么正式的求职场合,而是在嘈杂的急诊大厅。
方秀萍上班路上见顾照奶奶摔得不省人事,好心地叫了救护车,陪着一块儿到了医院,还联系了家属。本来顾照到了,她也该走了,却在知道顾照家里只有这一个奶奶后,决定留下来帮忙。
她陪着顾照跑上跑下,帮她办理各种手续,怕顾照饿着,晚上还给她买了盒饭。
老太太摔了脑袋,需要做开颅手术。方秀萍见顾照坐在那里整个人直发抖,便有心分散她的注意力,跟她搭话。
“从这隔两条马路,有个善慈家园养老院你知道吗?我就在那儿工作。”
方秀萍给了顾照联系方式,让她以后有需要就找她。
顾照嘴里说着谢谢,心里却并不想再麻烦对方。
后来,顾照奶奶虽然平安熬过了手术,但因为伤了脑子,足足在医院躺了半个月才清醒。醒来后,她身体也大不如前了。走不了路,拿不动东西,连上下床都要人帮忙。
喂饭、擦身、清理排泄物……这些事顾照从不假他人。老太太总问她为什么不去上学,不去找工作。顾照就哄她,说已经找到了,老板让她过两个月再去上班。
可老太太只是伤了脑子,不是变成傻子,这样拙劣的谎言怎么可能骗过她?
又哭又闹还绝食抗议,老太太恨不得下雨那天一跤把自己摔死了,也好过现在半死不活拖累孙女。
再后来,方秀萍提着果篮到医院来看老太太,听闻这祖孙俩的窘境,当即便给两人出了主意。
“正好啊,我院里缺个财务,顾照专业对口,去我那儿做不就行了?工资是低了点,也没啥前途可言,但也没什么压力。”方秀萍拍着顾照奶奶的手道,“老姐姐,你啊也住我院里,我给你俩搞个双人间,打个七折。这样顾照工作有了,平时也方便照顾你,怎么样?”
就这样,顾照成了善慈家园的一员。
如果说,沈玦星是暗昧中的引路星,那方秀萍,就是大雨过后,阴云间透出的一缕细阳。
对于这份雪中送炭的工作,顾照一直心怀感激。也因此,哪怕后来奶奶去世了,她也始终没有换过工作。
觉得苦的人,先要尝过甜才知道苦。顾照不觉得自己苦,奶奶从小就告诉她,没有谁会陪谁一辈子,所以她早就做好了离别的准备。
只是不甘……
明明只差一点点,怎么就不能再等等她呢?
第26章 就像黑色的丝绸
顾照坐在床上,双臂抱着膝盖,一边抽噎一边落泪,整个人还没从梦境里回神。
或许是被刘大爷的事刺激到了,她竟然又梦到了那个许久没有梦到雨天。
梦里,奶奶一次次摔倒在她面前,她想伸手去扶,压着奶奶的电瓶车却好像重于千斤,让她怎么也搬不动。
明明只要再等等,爷爷就能看到她考上A大;明明只要再等等,奶奶就能看到她工作,看到她恋爱,看到她结婚生子……
她不是不能接受离别,可为什么永远只差一点点呢?
顾照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忘了这是深夜,也忘了现在这屋子里已不止她一个人住。
屋外,起来上厕所结果听到顾照屋里隐隐传出哭声的沈玦星犹豫间还是敲响了房门。
“顾照……”
屋里的哭声一滞,沈玦星绅士地没有询问对方哭泣的原因,而是问她要不要吃夜宵。
“可是,已经三点了……”屋里的顾照努力使语气平缓,但仍难以掩饰浓浓的鼻音。
“所以叫‘夜宵’,你到底要不要吃?”
门里好一会儿没声音,就在沈玦星忍不住要再敲门的时候,透过门板,传出一声又轻又不确定的“哦”。
沈玦星得了对方回复,转身往厨房走去。
“过十分钟出来。”
说是十分钟,但没两分钟顾照就出了卧室。
她用凉水洗了脸,刘海拨到两边,露出光洁的额头,鬓角与下巴带着没抹净的水珠,一双眼微微肿着,瞧着越发纤弱可怜。
她在餐桌旁坐下,乖乖等着沈玦星的夜宵。
沈玦星站在炉灶前,搅了搅锅里刚下下去的面条。听到动静,他回头看了眼身后,目光在顾照泛红的眼尾停得格外久。
他其实没有吃夜宵的习惯,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邀请顾照吃夜宵,只是在听到卧室里传出的压抑哭声的一瞬间,大脑自发地驱使他去干预这件事。
或许,又是他的英雄情节在作祟吧。
英雄无法眼睁睁看着比自己弱小得多的存在遭遇苦难,他也无法对顾照的哭泣坐视不理……
“要蛋吗?”他问。
顾照与他对视片刻,点了点头:“要。”
顾照其实也没有吃夜宵的习惯,只是因为沈玦星发出了邀请,所以她就理所应当地接受了邀请。
对于天生就不会拒绝别人的人来说,被邀请一起吃夜宵这种好意,是哪怕肚子已经撑爆了,都要点头答应的程度。
面煮好后,沈玦星给顾照另拿了个碗,将锅里的面分出一半给她。
两人相对坐着,吃着各自的面,有那么几分钟,谁也没说话。
“会太淡吗?”沈玦星最终还是忍不住打破沉默。
“不会。”顾照摇头,“很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