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金十四钗
然而八方相助,顾蛮生却不领情。当着几位校领导的面,他既不肯低头,也不肯认错,更不肯当缩头乌龟,把过错全赖在朱旸一个人头上。反倒昂首挺胸,说跟朱旸没大干系,全是自己指使的。
结果可想而知。
出了校长办公室,曲夏晚的眼泪就下来了。她强忍着不失态大哭,悲悲切切地劝顾蛮生道:“朱旸没背景没路数,开除定了,你这个时候站出来没意思,你什么都改变不了。”山雨欲来风满楼,操场边的旗帜在风里猎猎作响。
“改变不了也不能装孙子,”虽天阴欲雨,顾蛮生这会儿的心情倒积极又开阔,想了想,他对曲夏晚说,“你爸能跟校长递上话,那就帮忙说说,朱亮陈一鸣他们真就是被我胁迫的,从轻发落得了。”
“你明年就毕业了,这个节骨眼上还管别人?”曲夏晚急了。她先前听父亲提过一句,他们这一届赶上了大学生毕业分配的末班车,顾蛮生去汉海邮电设计院分院实习的时候,因为性格张扬表现突出,全院上下都对他印象深刻。“我爸在设计院的老同事都说了,想等你毕业就招过来,你这一被开除,大好前程就全完了。”
“本来我还犹豫呢,你这么一说,我还非被开除不可了。”顾蛮生不认可曲夏晚嘴里的“大好前程”,事业单位,闲时磨牙放屁,忙时旱涝保收,算哪门子的大好前程?他扯扯轻薄嘴角,脸上挂上一种又狡黠又傲慢的微笑,“江山如此多娇,我怎么能在一个地方待到死呢。”
“顾蛮生,你真的是王八蛋!”曲夏晚气急攻心,抬手给了顾蛮生一耳光,打完自己倒疼了,眼泪跟豆子似的滚了下来。
一场激雨也同时到来,曲夏晚与顾蛮生对视着立在雨中,身边跑过一个又一个急于避雨的学生。顾蛮生微微皱着眉,望着她,面孔因这种难得深沉的姿态更显英俊。
两个人对峙般面对面站了许久,曲夏晚一抬手,又给了顾蛮生一耳光,但第二个耳光轻了许多,比起泄恨更像爱抚,更像在烈马身后轻策一鞭。她过去因爱情闭目塞听,直到这一刻才完全会意,这个男人她留不住了,哪有人留得住风呢?
顾蛮生坦然承受了第二个耳光之后,转身而去。留下在雨中撕心裂肺的曲夏晚,守着他的背影当作绝景。
高副校长给了台阶,顾蛮生也坚持不下,这件事情就这么定了。被学校开除以后,朱旸没有回老家,回老家只能种地,他不甘心。想来想去,还是决定跟顾蛮生一起出去闯一闯。
唐茹没就顾蛮生被开除一事发表任何意见。只在顾蛮生背包南下之前,给他炸了满满一盆糖饺。她想,作为全中国改革开放的第一批城市,深圳可能什么都有,但多半不会有汉海人最常吃的这种点心。
这趟南下的火车八点发车,所以唐茹清早上菜场,第一个等在终年热销的年糕摊门口,一开门就买回了上好的细糯米。回到家中,她将糯米混合白糖还有细细剁碎的酸梅,搓成大小匀称的腰圆形胚子,最后用油炸至金黄,香溢满屋。顾蛮生小时候最爱吃这个,她边炸糖饺边说,多吃点,多吃点。
事实上唐茹忽然轻松了,她明着劝暗着拦,好像这一刻终究尘埃落定了。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顾蛮生的血液里跃动着继承自顾长河的不安分因子,该来的迟早会来的。对于这点,母子之间一直是心照不宣的。
去往深圳的火车还有二十分钟发车,火车站里人挤着人,顾蛮生轻装上阵,就一个黑色背包,朱旸则全副武装,身上背着大包,手上提着小包,包里除了换洗衣物与必须生活用品,还有家里寄来的家乡特产耗牛肉干与沙果干。相熟的同学都来送他们,也都潮着眼睛,一直送到了检票口。
“你们一个个的,又不是送别遗体,”这泪眼相送的场面令顾蛮生想笑,他忍着笑劝大伙儿,“我跟朱旸不过先你们一步踏上社会,别送了,都回去吧。”
曲颂宁也来了,他跟贝时远一同来到顾蛮生跟前,问出了一直困扰心头的疑惑:“其实你可以不被开除的。是不是就算高副校长一开始就打算放你一马,你也会主动承担责任,巴不得自己被开除。”
“知我者,莫若小舅子也。”顾蛮生笑笑,嘴角和眉梢都透着轻松。
“还小舅子呢,你这一走,你跟我姐就真的不可能了。”曲颂宁轻轻叹息,他真的感到惋惜,曲夏晚那些前赴后继的追求者里,确实就属顾蛮生最有意思。
顾蛮生往前来送行的人群里看了一眼,曲夏晚没来。一个女人一而再、再而三地被情人伤了心,肯定是不愿再回头了。顾蛮生故作轻松地耸耸肩膀,却发觉自己比自己起初想象的更觉难受,仿佛遭逢了连日的阴雨,但不多久,这种潮乎乎、寒恻恻的难受就被即将上路的兴奋劲扫空了。他的眼神热腾起来,亮堂起来。
“为什么一定是深圳?”话音落地,曲颂宁也觉得自己多此一问。顾蛮生对那座城市抱有如此深沉的好感,就说他的名字,不也命定一般,与那座城市的气质浑然一体。
“不是有句话么,东南西北中,发财到广东。”顾蛮生说,“香港回归在即,两座城市原就一衣带水,从此更将紧密相联,眼下的深圳遍地都是机会。”
还有一句话顾蛮生没说出口。如果自己留在汉海,可能受各种人、各种情的掣肘,一生都飞不起来。所以,他要去到风口下。
他要去深圳。
贝时远会意笑笑,问他:“你到了深圳,打算干什么?”
“没想过,看情况吧,能干什么干什么。”顾蛮生真没想过。
贝时远颔首道:“别跟我见外,也别忘了我跟你说过的话,你随时可以来找我。”
朱亮拄着拐杖,带着父母的嘱托来送弟弟。家里人都没想到,朱旸才读一年大学就失了学,还是南下去了深圳,简直命定如此。家里人也都怪顾蛮生,不是他整的幺蛾子朱旸这会儿还是大学生呢。但朱亮不怪。他忍着泪,仿佛临终托孤一般把朱旸推在了顾蛮生面前,瓮声瓮气地说:“我把我弟交给你了,他除了出来念书还没出过远门,到了深圳你一定带着他。听人说那边的人特别野蛮,我弟老实,你可别让他受人欺负……”
哥俩挺有意思,好像即将踏上的不是中国改革开放的窗口,而是狼窝虎穴。顾蛮生又看朱旸,哥哥矮小木讷,弟弟比哥哥生得高大,内里却更木讷。他背着耗牛肉,拎着沙果干,一张脸黝黑中透着胆怯的红,束手束脚地站在他的兄长身后。
“知道,你放心。”告别所有同学,顾蛮生扭头就走。他步子越来越快,肩头的背囊却越来越轻,他忍不住小跑两步。奔跑令人上瘾。
五月底的太阳好得离奇,透过月台的玻璃顶棚,迂回地照进来,像乱飞的莺与蝶。然后顾蛮生在这样一片光明的盛景里再次停下脚步,回过头,郑重地向朱亮、向所有人保证道,“我一定带他拼出一个锦绣人生。”
第13章 你好,特区
站台上营营扰扰的人群散去,火车终于启动了,如同水蛇过江,沿着蜿蜒铺陈的铁轨,向着野蛮生长于祖国南方的特区游过去了。
6人一间的硬卧,还空着一张床铺,顾蛮生很快就跟另外三个人混熟了,打听出来他们都来自四川,也都想乘着改革开放之风南下打工。
三个人虽不来自同一个地方,也算老乡,二十几个小时的火车闲来无事,就玩起了四川的一种长牌。那副牌跟常见的那种扑克牌不太一样,既狭且长,上头除了印着牌点,还画着三国人物,云长翼德,伯符公瑾,白色牌底上用红线描画,一个个都挺活灵活现。
顾蛮生被引出了兴趣,凑到那三个四川老乡跟前:“哥们,玩得什么牌?能不能加我一个。”
三个人长牌玩得不过瘾,加一个也就加一个了,一个四川人提醒顾蛮生:“这牌可复杂,没个把小时你学不会。”
“复杂好啊。”顾蛮生笑笑,直接搬了只朱旸的行李箱当凳子,坐下了,“不复杂还没劲了。”
朱旸鲜少出远门,一上车就不舒服,这会儿火车前行的轰隆声里又夹杂上了打牌的喧闹声,他愈发感到头晕。他从自己的铺位上坐起来,侧头喊了顾蛮生一声。顾蛮生学习能力惊人,什么吃、碰、滑、偷,什么天牌地牌丁丁斧头,这会儿都已经学会了。他嘻嘻哈哈跟人玩牌,根本没听见朱旸喊他。
去深圳这么大的事情这人却似一点都不放在心上,朱旸不太高兴,又提起嗓子喊他一声:“生哥!”
顾蛮生被嚷烦了,才问:“怎么?”
朱旸提声道:“咱们到了深圳到底干什么,你到现在也没个规划。”
“规划抵屁用?规划赶不上变化,反正老天饿不死瞎家雀,”顾蛮生兴致全在新学会的牌戏上,头也不抬地说,“我答应你哥了,有我一口吃的,就绝饿不着你。”
与大哥分别时已经哭惨了,一听顾蛮生提起朱亮,朱旸悲从中来,揉揉红肿的眼睛,倒头面壁地睡了。
先坐火车到广州,再坐汽车去深圳。大巴明显超载,像只沙丁鱼罐头,来自五湖四海的打工者就摩肩接踵地挤在里头,各种体味混合着汽油味一起发酵。顾蛮生与朱旸运气好,还有座位,但朱旸闻不得充溢狭仄空间的怪味儿,晕车晕得头疼眼花腰背发软,火车上还能睡一觉,汽车就真的连坐都坐不住了。
顾蛮生见朱旸遭罪不轻,打开自己的背包,想掏瓶水来给他喝,结果却摸出一只厚实的信封。打开一看,里头包裹着厚厚一沓人民币,少说两三万。
行李是唐茹收拾的,这笔钱自然也是唐茹悄悄给的。信封沉甸甸的,粗糙的黄牛皮纸被焐得微微发烫,顾蛮生低头注视着信封,面无表情,手却止不住地发抖,像掌托着四两慈母心。他想,兴许全天下的母亲都是一个样子,东隅与桑榆两难兼顾,一生都在口是与心非间较劲。
朱旸扭头看着顾蛮生,目光从他眼前垂挂着的长睫毛游移至半敞开的背包口,看见一沓半露的青色人民币,一下从要死不活的状态里惊醒过来:“生哥,这么多钱?”
“嚷什么?”财不露白,顾蛮生叱了朱旸一句,敛了敛心头那点惆怅,又挤出笑容道,“到了深圳,哥用这钱请你吃顿好的。”
朱旸回了一句话,可能是考虑他俩目前的状况,建议一分钱掰两瓣花。但顾蛮生没听进去。他扭头看向车窗外,车经客家村,百亩油菜花田一望无边,风起时满地的油菜花便觳觫不止,犹如层层金黄的波涛。再过些日子就该开镰了。顾蛮生嘴角微微翘起,眼神温柔而恍惚,他想起了临行前的那顿糖饺,又想起了小时候跟着唐茹去菜场里打菜籽油,待油锅沸腾,糖饺上桌,没有顾长河的晦暗日子便也跟着变得热腾腾又金灿灿的。
朱旸的老乡提前收到了消息,所以特意赶来车站接人。人来人往的客运站里,朱旸向顾蛮生介绍老乡叫阿伟,比他俩年长,村里头一拨外出打工的人,已经待在深圳好几年了。
顾蛮生迎上去,一口一声热情的“伟哥”,顺便细瞅了老乡一眼,豆眼蒜鼻一张脸,毫无记忆点,唯独眼神透着一股子纯净,属于玉米秸与黄土地的、还未被城市侵染的纯净。这种纯净令人一见如故,好感倍增。
“别别别,别叫‘伟哥’,听着别扭。”老乡普通话挺标准,外出打工多年,一口乡音已经改了,“我妈跟朱妈妈情同姐妹,朱旸就是我亲弟弟,所以他还没来的时候我妈就托人写信跟我说了,朱旸初来乍到肯定没地方去,就别在外头花冤枉钱了,不如就住我家里。”
顾蛮生不拿自己当外人,直接问道:“你住哪儿?”
“龙岗那边,离工厂近。”
顾蛮生继续问:“伟哥在哪儿高就?”
“一家叫宏康的电子加工厂,早些年加工电子琴、电子表,现在加工电话机还有电脑,反正来什么加工什么,待遇可以,还包吃包住。”
“我知道,典型的三来一补。”顾蛮生明显来了兴趣,问阿伟,“你们工厂还招人吗?”
听这意思是要去工厂做工,朱旸忙道:“生哥,咱们好歹是大学生……”
“大学生怎么了?大学生就不能去工厂了?再说你连瀚大的凳子还没坐热呢,充其量就是高中毕业。”顾蛮生打定的主意是不会改的,不再纠缠于这个问题,只笑着一勾朱旸的肩膀,“走,说好的,我请你还有你老乡吃饭。”
顾蛮生带着朱旸与阿伟,看似熟门熟路地在深圳的街道间穿梭,他大手大脚惯了,小摊子小馆子都不入眼,最后停在了一家饭店门口,高楼邃阁古色古香,明显不便宜。不比其它饭店酒楼名字里都有“兴”啊“旺”啊这些字眼,黄檀匾额上“桂荷饭店”四个鎏金大字,顾蛮生仰着头,眯缝着眼看它一晌,说:“还挺风雅,就在这儿吃了。”
朱旸一看这饭店里金碧辉煌的装潢,忙扯顾蛮生的衣袖:“这看着太贵了。”阿伟也小声提醒道:“这家不行,你看一个客人没有,肯定宰客。”
“这叫开门宴,磕碜了还能开门吗?”顾蛮生对老乡的规劝置若罔闻,好像越贵还越高兴,迈开大步就进了饭店。
店里客稀,挑大堂中央的位置坐下,顾蛮生也懒得点单,得知阿伟不忌口,便招来服务生,相当阔气地说:“三个人,你们这里有什么好菜,你看着张罗吧。”
对深圳本地人来说,顾蛮生那一口字正腔圆的普通话揭示了他外乡人的身份,更是任君宰杀之意。几个菜,粗粗一算得两三百,顾蛮生犹嫌不够,还额外叫了一瓶五粮液。朱旸直呼心疼:“有钱也不能瞎折腾,这酒就别点了,我跟阿伟也都不是会喝酒的人。”
“你们不会我会啊,”顾蛮生眼珠忽悠一转,轻声道,“再说了,这瓶酒老板会请客的。”
朱旸与阿伟不解其意,顾蛮生已经高抬起手,招来了一个服务生,扬声道:“你们老板在不在,我要找他。”
服务生一身紧巴巴不合身的礼服,不知顾蛮生找老板什么事情,先点头哈腰赔不是:“老板是在的,就是……我先问一声,是不是菜不合胃口?”
“菜还可以,”顾蛮生一听老板人在,嘴角已微有一丝笑意,“但你们饭店的名字实在不好。”
不是菜品有问题,服务生吁出一口气,笑了:“我们饭店名字怎么不好了?”
“我看你这大堂里挂着一副画,上面提了一句‘三秋桂子,十里荷花’,你们的店名就是这么来的?”
“对,”服务生点头道,“一方面,我们主打的是淮扬菜,另一方面,‘桂’和‘荷’的谐音都比较吉利,老板信这个。”桂字谐音“贵”,荷字谐音“和”,这副花鸟国画挂在大堂醒目位置,名字就叫《富贵祥和》。
“错就错在这两个字上,”顾蛮生自说自话地站起来,推开椅子就走,“我跟你也说不上,找你的老板去。”
顾蛮生人高腿长,服务生跟不上,三步并作两步地追了上去。朱旸与阿伟对视一眼,都撂下了筷子,他们紧张得空咽唾沫,都担心顾蛮生吃霸王餐得被人报警抓起来。然而没想到,下一刻,顾蛮生就笑眯眯地回来了,他说:“刚刚老板说,这顿饭他请了。”
朱旸与老乡将信将疑,还坐着不动,顾蛮生已经大步生风地离开了饭店,服务生还给开门,真的没提结账的事情。朱旸加快脚步跟上去,追着问顾蛮生怎么回事,顾蛮生笑而不答,一脸的神神秘秘。
三个人酒足饭饱,又风尘仆仆地赶回了阿伟的住处。阿伟没念高中就南下打工,年纪没比朱旸大出多少,却已经过上了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安生日子。因为打算结婚,主动放弃了宏康包吃住的福利,多折算了一点薪水,与人合租了房子。50多平的两房一厅,螺蛳壳大的地方挤下了八个人,其中还有三对小夫妻。阿伟多出了一点租金,拿到了7平米不到的一间小卧室,关上门就是独立天地,谁也碍不着他。
阿伟的同居女友叫秀秀,跟几个小姐妹合伙经营了着一家发廊,她出资占大头,所以发廊就叫“秀秀美发沙龙”。秀秀人长得一般,但身段妖娆,乍一眼是“未见其人,先见其胸”,而且打扮得相当时髦。一头洋气的褐色卷发不说,眉毛也刮尽了,只用深青色的色料纹了细细挑高的两道。明明年纪不大,这两道兀立着的细眉莫名显得她目光棱棱,老成又精明。
顾蛮生笑称阿伟好福气,一通奉承,明着是夸阿伟,实则几句话就把秀秀给夸美了。
秀秀不知道三个男人饱腹而归,早做好了几道家常菜,在小卧室里展开一张折叠圆桌,又在四周摆上了四只塑料板凳。朱旸刚想说自己已经吃过了,被顾蛮生一个善解人意的眼色堵了回去:别人挽着袖口,忙里忙外张罗半天,你总是要捧场的。
饭桌上,阿伟主动提起了中午在桂荷饭店被免单一事,秀秀听了相当好奇,追着问:“怎么说了个店名不行,就让你们免单了?”
顾蛮生还想故作神秘,但拗不过秀秀的热情,只得坦白道来。他问身边的朱旸:“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这句诗出自哪里?”
朱旸道:“不就是柳永的《望海潮》吗?说的是江、浙一带十分富庶,那饭店就是做江浙菜的,这名字不是挺吉利也挺合适的吗?”
“一看就是中学语文没学好,那你知不知道,就是这首诗间接导致了北宋王朝的灭亡。”顾蛮生见这一屋男女个个凝神屏息,听得十分认真,愈发得意地讲下去,“我当时就跟那老板说了这个典故,金国第四个皇帝叫完颜亮,偶然读到了这句‘三秋桂子,十里荷花’,发现这诗里描写的大宋也太他妈美丽富庶了,当场一拍脑门,动起了发兵南征的心思。你们说,这么个跟亡国挂钩的名字,还富贵祥和呢,不财尽人亡就不错了。”
阿伟听得懵懵懂懂,还是一脸不可置信:“这么说倒是有点道理,可你明明触了他的霉头,他怎么还反过来请你吃饭了?”
“因为我还给他提了一些别的风水建议,我问他是不是店里生意不好,其实我们坐那儿老半天都没再来一个客人,这不明摆着吗?”
秀秀脸颊发红,两眼放光地问:“你还懂风水啊?大学里教的?”
“大学里哪能教这个啊,都是我在解放路天桥底下听人瞎掰的。风水学里还有两句话,叫‘法不空出、遇衰不润。’意思是别人替你指点风水,你是一定要给钱的,只有三种情况可以不用给钱,给了对方也不收:一是你阳寿将尽,二是你大祸临头,三是你再无好运,算了也白算,改了也白改。我给那老板指点完风水后刻意不提收钱的事,他还不乐意了,死乞白赖要请我这一顿。”
阿伟与秀秀面面相觑:“你们大学生也太厉害了。”
顾蛮生这会儿谦虚起来:“我也是听说广东这边风水文化氛围浓厚,看那饭店的布局还有摆件,明显老板是懂点皮毛的,所以想着试试吧,没想到对方还真信了。”
阿伟与秀秀仍啧啧称奇,朱旸倒挺镇定,夹了块玫瑰豉油鸡道:“一顿饭算什么厉害?顾蛮生的本事是能把你卖了,你还乐颠颠地给他数钱呢。”
一开始,秀秀是觉着这事儿有趣,捎带着觉得顾蛮生有趣,但一听朱旸这话,心里那点隐忧就被唤了起来。顾蛮生这个人,看似轻浮油滑,实则一身的本事与手段就藏在这样无规无矩的外表下。
饭后,顾蛮生与朱旸先进房间收拾行李,秀秀留在厨房收拾碗筷悄悄捅了阿伟一胳膊,压低了声音道:“你这个老乡看着挺踏实,可他带来的这个,这个顾蛮生……我总觉得,早晚得惹出大乱子。我记得你说过,他就是惹事惹得被学校开除了?”
“你小点声,听说是打架被开除的,年轻人难免火气大点……”
说话间,顾蛮生从房里走出来,笑着喊了秀秀一声“嫂子”,要来帮秀秀刷碗。他自来熟得很,这会儿已经不拿自己当外人了。
“不用不用,你们坐了一天的火车,好好休息吧。”秀秀冲顾蛮生扯了个笑,又瞟瞟身边的阿伟,越对比越觉得自己的男人被衬得灰头土脸,老实木讷,说不准哪天还真被对方给卖了。这样一想,未免开始杞人忧天,扯到一半的嘴角完全耷拉下来,实实在在地忧郁起来。
这一晚,顾蛮生就与朱旸在7平米的卧室里打地铺,两个人高腿长的大小伙儿挤在地上,翻个身都不行。顾蛮生戴着耳机,两手抱臂枕在脑后,望着天花板发愣。随身听里的窦唯仍在不知疲倦地嘶吼“明天更漫长”,这盘带子是他临走前曲颂宁送给他的。
只有一轮明月共此时,隔着汉海距离深圳的一千四百公里长路,他无可抑制地想起了曲夏晚。
正“曾经沧海难为水”呢,身旁的朱旸忽然焦躁地翻了个身,伸手抽出脑后的枕头,气咻咻地盖在了自己脸上。动作太大,一下就惊动了身边人,顾蛮生取下一只耳机,一听就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