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江天一半
杜月芬不停地喊着戚怀恩的名字。
骂自己眼瞎,识人不清,骂愚蠢不堪,二三十年了却都不知枕边人的真面目。
她更骂戚怀恩。
骂他伪君子假清高,骂他没有良心,骂他负心绝情……
她用尽全身力气,全然丧失平日的温婉得体。
杜月芬在挣扎中衣衫凌乱,披头散发。
最终,在高声诅咒戚怀恩不得好死后,术后尚未恢复的身体,不堪承受持续的激烈情绪,在护士拿来镇定剂前,缺氧昏迷。
戚乔嗓音沙哑,眼角泪痕未干,便又有新的流下来。
她抱住人,扶着昏过去的妈妈,重新让她好好躺下。
赶来的医生推开她,戚乔站在床边,看着医生护士检查、重新输液。
戚乔连擦眼泪的时间都没有,便听从护士的指示,去开单缴费。
妈妈在医院住了半个月。
戚乔医院和家之间两头跑,整理住院要用的一切生活用品,偶尔回家学着炖一锅汤给妈妈喝,将家里她爸的东西全部清理了出去。
回家的那天,戚乔将签过字的离婚协议书拍照,用妈妈的微信发给了她爸。
妈妈住院期间,她曾经给她爸打过三次电话,无一接通。
这条消息发出去后,却很快收到了回复。
戚怀恩:【好的。乔乔回家了是吗?你先别告诉她,等她收假回学校,我们去办离婚手续。】
戚乔望着这一行字,想到的却是妈妈那张HPV筛查报告单,是在手术室外独自等待的漫长时间,是妈妈这半个月迅速消瘦下去的身体,以及那天妈妈第一次醒来时,透出来的枯萎一般的,行将就木的气息。
戚乔永远都没有办法忘记那一幕。
那个骤然间,枯败老去的妈妈,和此时手机里她喊了二十年的爸爸发来的文字。
让她犹如深处没有生机的干裂大地,随时可能踩入一道深渊裂谷。
过往二十年的一切,仿佛都瞬间变成了笑话。
戚乔只能感觉到心底涌出的无尽的厌恶和悔恨。
她可以更早发现的,可以更早告诉妈妈的。
她很快,发出去一条消息:【不用,我已经知道了,你早点回来和妈妈去办手续吧。】
戚怀恩很久都没有回复。
在戚乔起身,准备去煮粥时,手机进来一通来电。
戚乔扫了眼备注,接通。
沉默许久,那边才开口。
“乔乔,爸爸……”
“我不想听。”戚乔打断了他的话,“你哪天回来?能尽快吗,妈妈学校马上就开学了。”
戚怀恩顿了很久,吐出几个字:“我不在国内,可能得过段时间。”
听筒中传来小孩的声音,还有年轻的女人,温柔地喊:“怀恩,和谁讲电话呢?”
戚乔心头堵得厉害,飞快挂了电话,一个字也不想听。
她煮了粥,妈妈最近吃什么都没有胃口,只有粥还能喝下去小半碗。
戚乔便学了各种营养肉粥。
她切好鱼片,小火熬了很久,每一粒米都炖得软栏无比,才盛了一小碗,端去给妈妈。
杜月芬在备课,新学期要教高三,要做的准备更多。
戚乔将粥轻轻搁在书桌上,瞧见妈妈脸色微黄,眼下也有重重的乌青。
恐怕昨晚仍旧没有睡好。
戚乔轻声说:“妈,喝一点再忙吧,你午饭就没有吃多少。”
妈妈从教案中抬头:“不是说了让你别煮饭了吗,过几天就开学了,大三更忙,火车票买好没有?”
戚乔还没有买,她根本没有心思去想别的任何事。
却还是冲妈妈一笑:“你别操心我啦,我都知道。快喝点,我煮了很久的。”
妈妈也笑,家里持续了半月的低迷气氛,终于在此时缓解一分。
“好,好,知道了。”
戚乔叮嘱道:“你最近吃太少了,脸色都差了好多,胃又不舒服吗?”
“没什么事,也没有疼过。”妈妈宽慰她道,“别担心,就是普通的胃口不好而已。”
戚乔稍微,出去给自己盛了一碗粥。
才喝了两口。
主卧的门被打开,妈妈捂着嘴巴快步走到卫生间,将刚才喝下去粥全部吐了出来。
戚乔心一紧,放下碗就跑过去。
轻轻拍着妈妈的背,又立刻拿来纸巾。
肚子里本来就没有多少东西,杜月芬吐了没多久。
“是胃不舒服吗,妈,你别瞒着我。”戚乔心中紧张,“我们去医院吧。”
“没事。”妈妈却说,“妈没骗你,真的不疼,天太热了,没胃口,吃不下而已。”
戚乔没有办法放心,趁还没有到开学时间,她极力说服妈妈去医院检查。
妈妈起初拒绝,说大半年前才体检过,能有什么问题。
好在在她的坚持下,最终好歹答应了明天去一趟医院。
然而,还没有等到去医院,半夜里,次卧的戚乔,被妈妈忍着剧痛的□□惊醒。
她登时清醒,连鞋都来不及穿,推开妈妈房间的门,便看见她蜷缩着侧卧在床上,脸上一层虚汗,沾湿了枕巾。
“妈!”戚乔奔过去,“你怎么了?”
杜月芬疼得连完整的话都说不出口。
戚乔低头,看见妈妈的手按在胃部。
她跑回房间拿手机,颤抖着手,拨通120。
救护车来得很快,十分钟后,杜月芬再次被推入急救室。
一名医生来向家书询问情况。
戚乔将妈妈的急性肠胃炎的病史如实相告,以及这几天糟糕的饮食情况。
医生初步判断为胃炎。
然而仅在半小时后,又有一名年资更高些的医生从急诊室出来,高声询问杜月芬家属在哪里。
戚乔的神经再次紧绷。
“肠胃炎是小问题,患者出现了黄疸,以前有过肝脏问题吗?”
戚乔摇头。
医生面容肃然,接下来的话像一记重锤,敲在戚乔本就脆弱不堪的心脏上。
“有肝衰竭的征兆,情况比较危急。你妈有没有酗酒史?”
戚乔的脑袋被六个字砸得一片空白。
“……肝衰竭吗?”
医生目含同情地望着眼前的女孩,叹了声气:“你家其他大人呢?”
戚乔眼眶泛红:“没有了,没有其他大人了……”
她站立不稳,还好被医生扶了下,在靠墙的凳子上坐下。
“没有酗酒,我妈不喝酒。”她低声说。
“那有没有长期服药史?我们需要了解病因。”
“没……”戚乔顿了下。
药物史……
她艰涩地出声:“半个月前,服用过大量安眠药。”
“最近还有服用过吗?”
戚乔先摇头:“没有。”
她一顿,紧紧抿唇,又道:“最近我妈睡眠都不好,很晚才会睡着。她平时都会早睡早起,但前几天早晨八点我敲门进去的时候,却还在睡,我喊了好几声才醒……我、我不确定还有没有吃过安眠药了。”
医生又详细问过杜月芬的情况,再次进急诊室前,起身拍了拍戚乔的单薄的肩膀。
“这个病,会需要不少钱,你得有个心理准备。”
医生走后,戚乔独自一人,在凳子上坐了很久很久。
久到护士出来,通知她可以进去看之前,都没有动一下。
戚乔回家前,这个暑假兼职赚下的钱,都付了最后一份短片拍摄的违约金。
她现在身无分文。
戚乔回家,拿来了家里全部剩余的现金和日用品与换洗衣物,为妈妈办好住院手续。
又用妈妈的手机,给她也认识的一位妈妈的同事打了电话,请她代妈妈给学校请假。
做完这一切,她就乖乖地坐在病床前,等妈妈醒来。
杜月芬醒来之时,已经是次日傍晚。
和那天服药后手术醒来时一样,女儿陪在她床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