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小红杏
……
余葵听声就把人认出来了,两个阿姨提到的老陆,是她爸单位管人事的主任。
默默等两人走远了,她才开锁起身。
出车棚时,不知踩到谁扔在伸缩门地面滑轨上的瓜皮,重重绊了一跤,饶是她衣服穿得厚,膝盖还是淤青了一块。
余葵放下裤腿,没再管伤口。
她觉得累极了,推着车往前走时,肩膀下塌,有种从灵魂深处涌上来的无力感,说不出的灰心丧气。
无论再刷多少张卷子,她仍然和暗恋的人隔着难以逾越的落差。
无论她再怎么挣扎,父母离婚是既定事实,她爸才四十岁出头,早晚会和余月如一样重组家庭。
无论她再怎么努力想向老师证明,旁人十几年的知识储备根本不可能靠她连轴转,在一朝一夕间补足,她依旧无法撼动老师心中已有的成见。
所有的问题堆积到一块儿,哪怕她日思夜想、大声哭嚎,世界也不可能因为一个孩子的内心崩塌而有所改变,她微渺得像只弱小的蚊虫,束手无策看着人生滑向命运的既定轨道。
下午闭幕式结束,男生们从大本营往班级里搬桌子。
搬到余葵那桌,突然有件包装精美的礼物从抽屉滑出来,盒子落在地面的瞬间,发出一声玻璃碎裂的闷响。
两个男生面面相觑,尴尬跟刚刚回到营地的余葵道歉,“我们都没想到里头会装东西,对不起啊余葵。”
余葵纳闷,蹲身晃了晃盒子。
“这也不是我的呀。”
男生道:“既然塞你抽屉里了,说不准哪个男生送你的呗,昨晚不还有人给你送花儿吗?”
余葵迟疑着拉开礼物丝带,包装一层层剥开,里面是个看起来就精致昂贵的大盒子。
打开的瞬间,她呼吸一滞。
宝蓝色天鹅绒布间,是一丛鲜活美丽的永生花,香槟玫瑰和向日葵被小圆叶尤加利和雪叶菊簇拥包裹,原本的玻璃罩碎成小片,星星点点缀在花草的枝叶里。
主花差不多的搭配,但又比昨天那束精巧了十倍不止。
回想昨晚路灯下告别时那番话,她大概已经明白这是谁的礼物。
她今天去十五班的营地跟陶桃和小谢玩儿了一整天的游戏机和斗地主,估计时景到处没找着她,干脆把东西直接塞在她抽屉里。
余葵都不知该哭还是该笑,暗恋的人第一次送她礼物,竟然阴差阳错被摔碎了。
五点半。
直到班主任开完班会,宣布放学,被仪仗队叫走的时景还是没回教室。
临走前,余葵站在储物箱前发怔。
犹豫片刻,她最终没拿课本。
不止没拿,还把科任老师布置的周末作业和卷子一股脑塞进去,砰——地合上柜门。
背包里只剩印着转班申请的A4纸,和满盒玻璃碴子的永生花,一年多来,她肩膀上的重量头一次如此轻盈,像小鸟一样轻快地飞出校园。
路过学校街口的报刊亭,她大手一挥,斥三十元巨款,抢下了刚完结的《火影忍者》第71卷 。
没抢到的学生不满,对摊主发脾气:“我先来的,凭什么给她?”
“同学,买东西当然是以付款时间为准,谁先给钱,书就是谁的,天经地义嘛。”
摊主笑眯眯解释完,回头问余葵:“小同学,好久不见你来了哦,72卷大结局你要吗?明年2月份出,你要的话我多订一本。”
“行!”
余葵想了想,爽快从兜里掏出十块订金。
她在林荫道下铆足劲儿骑行,打定了主意,到家就把杂物间里封箱的漫画全拆出来,她这个周末要废寝忘食,把这一年没看的漫画全补上!
学习那么难,既然已经摸到天花板,考个普通985也挺好的,想想从前的快乐日子,与其每天在实力配不上野心的痛苦中焦虑,还不如舒服躺平做一条咸鱼,胸无大志的人生多轻松啊。
余葵轻快的脚步,在回到自家楼下时戛然而止。
单元楼门口,有三两个大爷大妈,仰头指着楼上的阳台外壁正说什么,她跟着头一抬,视线落定在自家四楼时,吓得魂飞魄散。
出门时关得好好的卧室窗户,不知道怎么开了。
物理从飘窗里跳出来,此刻正缩在窗户外壁凸出的装饰墙面上,一动不敢动。
那排空心砖砌出来的窗户台面大约只有两分米宽,猫既没有其他缓冲点往下跳,也没地方借力再跃回房间。
她三步并作两步,飞奔上楼开锁。
卧室的门敞开着,程建国大约中午回了趟家,顺手给她卧室门窗通风,没料却把猫给放出去了。
书包一扔,余葵努力平复呼吸。
趴在窗边,几次想办法尝试把猫弄上来,然而不论往笼子里放罐头还是放猫粮,物理统统不为所动。
它被吓坏了,任凭余葵千呼万唤,还是不敢往里钻。
楼下的大爷大妈七嘴八舌给她出主意,有人让用杆子把它赶进笼里,有人让用绳子活扣套头拎上来……所有的办法都尝试了个遍,小猫甚至还往后退了退,后腿没蹬稳,差点从台面边缘滑下去。
险险爬上来,楼下人都捏了把汗。
直到余葵弯腰把手够出去时,它才大着胆子,往她手的方向走了两步。但人的胳膊长度始终有限,她扒着窗,根本不可能把猫捞上来。
想了想,余葵一咬牙,作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她从杂物间里找来程建国单位消防演练时发的安全绳锁,把一端卡在飘窗栏杆上,另一端绑自己身上。
确认都绑结实以后,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爬出窗户。
踩着台面的边缘,一步、两步。
她轻声细语,一遍遍把物理唤过来,瞅准时机,眼疾手快一把逮到怀里,从窗口扔回卧室。
扶着窗户边缘,她正要翻回去,不防往下瞥一眼,却猝不及防在单元楼门口的人群中,瞅见了程建国的身形。
怎么会回来那么早!
他不是要跟再婚对象和陆主任他们吃饭吗?
余葵大惊,脚下不自觉发飘,深吸口气,便听她爸沉声大喊——
“余葵,你扒紧窗户不准动,别乱爬,小心脚滑,我现在就上来!”
仅一分钟半不到,男人从一楼跑上四楼。
开门进屋。
他探身从窗户里环紧女儿的腰,咬牙使劲把人抱进来,直到确认孩子落地安全了,浑身没受伤,男人才脱力般滑坐在地板上。
一把挥掉满头的汗,他整个手掌都在发颤。
余葵做错了事般,低头嗫嚅道歉。
“对不起爸爸。”
程建国平日脾气好得不得了,此时却一言不发,颓散地在地上坐了很久,才费力爬起来。他环视一圈卧室,看着地上的宠物笼子和藏在窗帘后的猫罐头,有气无力问:“这猫哪儿来的?”
她背着手,指甲怯怯攥紧掌心。
“我捡的。”
“我说怎么晚上老听见小猫叫,捡来多久了?”
“一年多。”
“为什么不告诉我?”
“你从前说,家里不让养猫。”
程建国被气得原地打转。
“我说不让养,所以你就不说。余葵,你十七岁的大姑娘了,怎么一点安全意识都没有呢,你有没有想过,万一你出了三长两短,爸爸要怎么活?”
“在楼下看到你站在外面抓猫那瞬间,爸爸脑子一片空白,差点连站都站不起来,我还不敢出声,生怕吓到你脚打滑,就为了一只猫,你打算连命都豁出去吗?”
这是记忆中,程建国第一次这么严厉地批评她。
余葵咬唇,低头小声解释。
“爸爸,我绑了安全绳。”
“这都多少年前的绳子了,你确认它不会断?外面的装饰台面,你确认过它能承受你身体的重量不会中途裂开?小葵,爸爸一直以为你是个有分寸的孩子,你这次太让我失望了。”
余葵闻言,缓缓抬起头。
她极力忍住眼中的泪光:“对不起,我捡它的时候,它已经快饿死了,我当时没有想那么多,只想它能活下来。之前不敢告诉你,就是怕你对我失望,觉得我不务正业,玩物丧志。”
程建国心中不忍,火气消了下去,但为了让她长记性,还是沉着脸。
“所以你就自作主张,瞒着我偷偷养?我该说你什么好,你对爸爸连这点信任都没有吗,这一年多时间,无论你哪天告诉我,今天的危险都不会发生。还是你觉得告诉我之后,我会不顾你的意愿,把这猫扔到大街上?”
父母离婚太早,程建国在外援建多年,余葵对父母的认知,大都是从她妈那得来的。因为知道不会被满足,所以她不敢对大人提过分的要求,也从没有过高的期待。程建国确实是个好爸爸,也正因为他很好,她才更害怕自己过界,失去这种纵容。
从某种意义上讲,她确实对父母缺乏信任。
杂乱的情绪在胸口冲撞,理不清、剪不断。
偏偏余葵又说不明白,只能边擦眼泪,边啜泣着吐出了她最在意的事:“你不也有事瞒着我吗?你对我也没有信任。”
程建国被她反咬一口逗笑了,“你说说看,我瞒着你什么?”
“你想再婚,却从来没跟我商量过。”
程建国顿了顿。
“谁跟你说我想再婚?”
余葵:“我还知道你今天下午跟同事介绍的对象吃饭去了。”
程建国无奈:“八字没一撇的事儿,你消息还挺灵通啊,从哪儿听来的?”
余葵低头没吭声。
程建国深吸口气:“那顿饭我没吃,开席之前也跟大家说明白了,我没有想再婚的意思。你是爸爸最亲的人,即便真有那么一天,我不可能瞒着你。”
男人又静坐了很久才起身。
走到门口,他没忍住深深叹口气。
“余葵,我现在觉得自己很失败,身为一个父亲,没有在孩子心中建立起可以信任、可以依赖的情感联结。其实,你心里有什么疑虑,可以直接跟爸爸沟通的。”
余葵羞愧得要死。
看着程建国的背影进了客厅,她才鼓起勇气追到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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