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星河蜉蝣
……
三天后。
谢斯止如约而至。
许鸢拉开卷帘门时,他正屈膝坐在店外的台阶上抽烟。
树上的桐花不剩几朵,在连日风雨的侵袭中没了纯净的白色,花边泛黄,凋零得不成样子。
风把一朵落花吹到谢斯止脚下,他低眼瞥着,将手中的香烟按灭在了花瓣上。
他回头,与许鸢对视。
许鸢先挪开了视线。
“早饭吃过了吗?”他问。
“还没有。”
“想吃什么?我去买。”
“不用了。”
寻常的对话,在这样的场景里有些奇异。
许鸢不明白,谢斯止怎么能这样轻松地和她说话,又怎么能做到这样云淡风轻。
“蛋糕做好了吗?”
“嗯。”
墙边餐桌上摆着一块巴掌大的蛋糕。
谢斯止指尖还残留着烟草味,去洗手台前洗净了,才坐到桌边。
他拿起刀叉,一回头,看见许鸢逆着清晨的阳光站在门边。
她才起床,满头长发还没有梳理,松散地垂在单薄的背脊上,用一朵白色的绢花束住了发尾,日光照不到她脸颊,她被笼在了一种深黑色的氛围里。
“闻起来很香。”
刀子一点点划下,切开蛋糕。
“谢斯止,我可以不恨你。”许鸢忽然轻声说。
“我要的,不是不恨。”
他低敛着眼眸:“是你爱我。”
“哪怕只有一丝的爱意,其余的都是恨,也没有关系。”
叉子别住一块松软的蛋糕体,送到唇边。
淡淡的苦杏仁味冲入嗅觉。
谢斯止的手一顿,他刹那抬起眼眸,望向门边的女孩。
许鸢脸色苍白,她安静地站在光影里,与他对视。
谢斯止意识到了什么,漂亮的眼睛里泛上一圈红意。
那是只有少年谢斯止才偶尔会流露出的脆弱神情,但很快,就被一抹戾色取代。
他削薄的唇微微开启,似乎想要说话,但最终,他什么都没有说。
沉默了几秒,他将那块蛋糕吞进嘴里,当着许鸢的面,面无表情地咀嚼着。
第76章
幼年时在外流浪,饥寒交迫,以为那是苦。
少年时,寄人篱下,母亲夜里的呻.吟化为日复一日的梦魇,也很苦。
N国的黑牢暗无天日,血水、脓水遍布肌肤,疼痛啃噬伤口,无论昼夜,被困在囚牢里的人都说,世界上最痛苦的事不过如此。
他早该对痛和苦麻木了才对。
但此刻,过往一切叠加,也抵不过唇舌间的滋味,很苦。
苦涩杏仁味蔓延了味蕾。
谢斯止盯着许鸢,试图从她脸上看到一些神情。
无论难过、犹豫,还是后悔,哪怕是畅快都好。
那至少证明,对于他,她是有情绪的,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冷淡地凝视他,仿佛没有爱恨。
以她柔软的性子,蚂蚁死在面前都会不忍,却对他冷眼旁观。
他在她心里,还不如一只蚂蚁。
谢斯止机械地咀嚼、吞咽,一口不剩吃完了蛋糕。
苦味麻痹了舌尖,他有些口渴,想喝水。
但一想到,此刻喝与不喝也没什么区别,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抽过纸巾,慢条斯理地擦去唇上的奶油渍。
“氰.化物中毒,是怎样的症状?”
许鸢平静地问,“你在林伯父的餐馆试过,应该很了解吧?头痛,胸闷,还是心悸?再或者都有?”
谢斯止没有回答,他沉默片刻,因“许鸢要他死”这一认知而红起的眼圈恢复了平常的颜色。
“你的心真够狠。”
“后悔了?”
“不。”他忽然笑了,鸦羽般的睫毛一颤,“如果这就是我和你的结局,那我接受。”
“无意中伤害了别人都会感到内疚。”他眸底燃起近乎疯狂的色彩,“我死在你手上,足够你记一辈子。”
“疯子。”许鸢呢喃。
是疯子没错。
以前的谢斯止,欲望微乎其微。
眼、耳、鼻、舌、身、意,无论哪点,他都淡然,从未对事物产生特殊的热爱。
但造物主把许鸢送到了他身边。
要看到她的面颊,要听见她的声音,要嗅到她的气味。
唇舌要用以亲吻,身体要与她相贴,至于心底的念头,更是分分秒秒与她有关。
动心起念间,他对人的“六欲”有了确切体会,或者说,只是对于她的情.欲。
一想到,她会记他一辈子,或许下辈子也会记得。无论在哪里,身边有谁,又爱着谁,都无法摆脱,他会在日间缠绕在她心头,夜里化为她的梦魇,谢斯止心底就产生了一种死亡也无法冲淡的快.感。
他凝视着许鸢,日光将她全身笼了进去,她轻薄的皮肤被打出一层透明的光泽,白裙之上乌发轻垂,温柔、美好,如光线下游离飘忽、抓不住的淡色尘埃。
谢斯止:“为什么你就是不懂?”
死亡的云翳笼罩着头顶。
这种时候,两个人反而能平和地说话了。
“只要你开口,我什么都能去做,可你只想逃避我。”
“一边让我不要发疯,一边又试图离开我,这两件事,根本无法共存。”
“只有你在身边,我才能试着活成一个正常人,所以对你,我绝不会放手。”
“死亡除外。”
他瞳仁漆黑,凝视着她:“我死以后,你就自由了。”
长街外传来豆花的叫卖声,许鸢听见了,她没有回应谢斯止,从桌上小盒子里拿了两块零钱,转身出去。
谢斯止静靠在椅子上,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身体仍没有异样的感觉,这不合理。
他回头,看见操作间的案台上,放着一包开了口的杏仁粉。
他失神了一瞬。
店门外,桐花飘落,许鸢站在对街的小车前买甜豆花。
很快,她捧了碗甜豆花回来,坐在沙发上吃早点。
谢斯止看着她。
“两清了。”她淡淡地说。
“恨一个人很累,因为恨而变成失去道德原则的野兽,只想着报复,也很累。我不想要任何人死,也不想再继续纠缠。”许鸢抿了口洒了糖粉的豆花,“就当你已经吃下去,过往两清了。”
她放了很多杏仁粉,光是味道就足以令人退步了。
可明知会死,他也没有犹豫。
许鸢难以说清,看他吃下蛋糕的那一刻是什么感受,只是忽然想起,谢斯止曾提起的,谢铎的话来。
——时间可以冲淡世界上的一切,包括爱,包括恨。
她的恨意似乎真的没有从前浓烈了,可以平静地在他面前吃早点,可以平静地看着他,和他讲话。
那夜,谢斯止在她身上勾勒了几笔,说两清了。
现在,她也不想再继续扯缠,他们之间,本不该再有债了。
可谢斯止并不那样认为,他问:“恨清了,爱呢?”
许鸢拿着汤匙的手一滞,又听他说:“真正恨一个人,哪怕摒弃道德与法律,也要他粉身碎骨。在你避而不谈的言语里,也有不愿承认的爱吧?”
许鸢静了静:“有又怎样?”
这一下,轮到谢斯止静住了。
记忆中,这是她第一次如此坦然承认着爱意。
他想走到她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