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弱水千流
行车约一个半小时后。
忽的,正在和周公下棋的安则“哎哟”了一声,睁开眼睛弯了腰,手捂肚子,两道眉毛绞在一起打了个结。
许芳菲被唬了一跳,忙忙担忧地问:“怎么了安则同志?哪里不舒服?”
安则没应她。他呲牙咧嘴抽凉气,手胡乱往上扒拉,拍拍驾驶席的座椅后背,道:“野哥,野哥快点靠边停车!我要去唱山歌,立刻马上!”
许芳菲起初还没明白过来,狐疑道:“唱什么山歌?”
秦宇憋笑没憋住,噗的笑出声来,懒洋洋揉着眼睛回她:“小许,来,听你秦哥给你科普一下,在野外拉屎撒尿,统称唱山歌。”
许芳菲:“……”
前头的郑西野没什么反应,双手把着方向盘,往左一打,停车熄火。
只见车子刚停稳,后座的安则便急不可待地推开车门,直接从里头跳了下来,两只脚仿佛踩着风火轮,急速奔向了远处。
许芳菲额头滑下一滴豆大的冷汗,尴尬地将脑袋转到别处。
昨晚上没怎么休息,大早上又开了一个多钟头的车,郑西野这会儿有点儿乏。他皱了下眉,从军裤裤兜里摸出一盒烟,敲出两根,一根随意塞嘴里,一根往后,递给秦宇。
秦宇烟瘾也犯了,伸手接过说了声“谢谢”,之后便与郑西野一起下车抽烟。
许芳菲独自一人在车上坐了会儿,觉得无聊,干脆也推开车门,到外面透气。
就在这时,一声骇然的厉呼从远处传来,慌乱交织震惊——
“野哥!野哥你们快过来!”
许芳菲听见这道嗓门儿,霎时眉心紧缩,望向郑西野:“是安则的声音。”
郑西野眸光微寒脸色冷沉,掐了烟,立刻朝安则所在的方向疾行过去。
许芳菲和秦宇也急忙拔腿紧随其后。
到地儿一看。
狼牙的技术骨干整个人像被施了定身咒,木登登站在一株枯树前。他嘴里不停呼出气,浓白的雾模糊了他的眼镜镜片,使人无法看清他的神态与表情。只能从那不断颤动的双唇和惨白的脸色,判别出他正遭受的巨大冲击。
许芳菲心中惊疑万分,顺着安则的视线,看过去。
她脑子里顿时嗡一声,只余空白。
枯树的树脚下,蜷缩着一个男人。不,更确切地说,是一个男人的遗体,一个中年男人的遗体。
对方身上的厚棉袄打着补丁,面容安详,双眼紧闭,看上去就像是在沉睡。他头顶和身上的积雪已在阳光下滑开,雪化成水,浸湿了他简朴陈旧的棉衣,他头埋着,双手垂在身体两侧的地上,布满冻疮的十指悉数皴裂,左手手边还躺着一把自制火药枪。
许芳菲捂住了嘴,好半晌都无法发出任何声响。
安则怔怔道:“我认识他。是保护站的次仁桑吉,怎么会……”
这时,郑西野默不作声地上前几步,弯下腰,仔细端详这名逝者的面庞,继而又粗略看了一圈逝者全身。
几分钟后,郑西野低着眸,很冷静地说:“左心房中枪。应该是追捕盗猎分子到了这儿,发生了冲突。”
话音落地的刹那,一声鹰鸣划破天际。
郑西野缓慢直身,站了起来,抬手摘下了头顶的防雪帽和手套,脸色沉肃而凝重。
许芳菲、秦宇、安则的眼底也流露出前所未有的沉痛。他们面朝面朝次仁桑吉的遗体站定,脱帽,除去手套。
郑西野说:“敬礼!”
四人右臂齐刷刷抬高,献上军礼致哀。
蓦的,一声鹰鸣划破头顶。
许芳菲抬起头。
金乌灼灼,阳光刺眼。一只雄鹰掠过碧蓝苍穹,掠过远处泛着光的凛凛雪峰,鹰翼的轨迹画出一道弧线,像在为逝者指引去往天堂的路。
秦宇叹了口气,询问:“郑队,现在咱们怎么办?”
郑西野淡淡地说:“来,搭把手,把次仁桑吉同志的遗体抬上车。我们把他送回山下的保护站。”
安则有点犹豫,沉吟着说:“可是野哥,今天天气虽然好,从这儿往返保护站至少也需要六个钟头。如果再遇上风雪或者冰雹,咱们这一天的进度就又耽搁了。”
郑西野目光清定,回道:“为了他,耽搁得起。”
安则便点点头:“是。”
此地气温常年零下,大大延缓了次仁桑吉遗体的腐化速度,同时也让人无法判断他牺牲的具体时间。
不过这并不重要。
当务之急,是尽快将他的遗体送回保护站。
军用小卡车的车身比越野车大,因要运输装备,货舱空间也相对宽敞。次仁桑吉的体型并不算魁梧,完全可以将之安置在后备箱中运回保护站。
但这里距离保护站还有好几个钟头的车程,车内温度本来就比室外高,加上冰天雪地中行车,车载空调又要运作,冻透了的遗体如果处于温暖环境,运输途中极有可能会流水,或者出现其它问题。
货舱里还有许多精密仪器,不能出半点差池。
思及此,郑西野琢磨几秒,紧接着便拔出随身携带的军刀,侧刃砍入枯木树干,使劲往下一划。
锋利的军刀削铁如泥,入木两公分,眨眼间便割下一大片树皮。
许芳菲见状微惊,问:“你削树皮干什么?”
“做个简易树皮棺。”
郑西野随口应了句,手上动作干净利落,片刻不停。没多久,一个由四张树皮拼接起来的无盖树皮棺就制作完成。
随机,安则和秦宇又在郑西野交代下,跳上车,翻找出给卡车遮雨雪的防水罩,把次仁桑吉的遗体小心翼翼包裹起来。
放置进树皮棺,抬入货舱。
“几个小时,坚持到保护站。”安则看着那张熟悉沧桑的面孔,满是痛心地叹了口气,沉声道,“这下应该问题不大了。”
另一头,郑西野拂落军刀刀刃上的木头碎屑,将刀重新收入刀鞘。准备返回车上,一转头,却正对上许芳菲复杂沉凝的眼神。
郑西野动作少顿了下,继而迈着步子走过去,问她:“怎么了?”
许芳菲摇摇头,没有说话。
郑西野静了两秒,微蹙眉,迟疑地说:“我把次仁桑吉的遗体放在车上,你是不是……有点害怕?”
许芳菲:“不是。”
许芳菲转眸望向遥远的蓝天,白云,群山,雄鹰,淡淡地说:“我只是觉得,我对这片高原,好像有了更深的理解。”
回到车上,几人改变了目的地,调转车头,朝保护站的方向进发。
与来时的欢脱喜悦截然不同,返程的路上,所有人的心上都像压了一块巨石,沉甸甸的,压得人喘不过气。
一路再无任何揶揄笑语。
有的只是安静,思考,以及对就义者崇高的敬意与默哀。
驱车前行数分钟,头顶的天说变就变。上一秒的晴空阳光荡然无存,灰色乌云从极北方向翻涌过来。
安则举目遥望车窗外的天,提醒道:“野哥,变天了,估计要下雨夹雪。”
“我看见了。”郑西野淡淡地回。
话音落地没一会儿,簌簌雨雪便从天而降,狂风将雪吹得四处飞舞。
军卡的前视窗上,雨刷来来回回扫个不停,但收效却甚微,根本就看不见前视窗外的路况。
郑西野不得不集中全部注意力,开这条下山的路。
蓦然间,许芳菲余光一瞥,似乎看见了什么,慌慌张张地喊道:“靠边停车!郑队,快停车!”
郑西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见许芳菲神色仓皇焦灼,还是依言将车停下。
车一停稳,许芳菲立刻裹紧围巾帽子,推开车门,毅然冲进了雨雪中。
秦宇和安则纳闷儿极了,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这小丫头要干嘛。
郑西野担心许芳菲,也迈开大步追赶上去。
风雪凌乱了视线,他抬手挡风,眯起眼,很快便在几米远外看见熟悉的纤小身影。
姑娘背对着蹲在那儿,不知在干什么
郑西野蹙眉,边走过去,边低柔着嗓音道:“崽崽,雨雪越来越大,咱们得快点下山。你在……”
话没说完,姑娘人已经转回来,抬眸面朝他。
郑西野突的怔住。
因为他清晰地看见,姑娘怀中竟然多出了一只小家伙。那小家伙约莫狗儿大小,细细的四条腿儿,因年纪太小,它浑身的毛发都还是柔软的绒毛,没有角,小耳朵,还长了一双湿漉漉怯生生的大眼睛,格外的惹人怜爱。
“教导员,你看!”姑娘快步走到他面前,向他小心翼翼展示怀里的小动物,“它长得很像缩小版的藏羚羊。”
郑西野打量那小家伙几秒,说:“的确是藏羚羊幼崽。”
许芳菲:“我刚才看见它躺在石头旁边,奄奄一息的,所以才让你停车。”
许芳菲戴着手套的指伸出,轻柔抚过藏羚羊幼崽的小脑袋,又忧心忡忡地续道:“而且我刚才试着把它扶起来,发现它好像站不稳。”
郑西野闻言,轻轻握住小藏羚羊的两只前蹄,轻扭活动,没发现异常。
接着又去握它的右后蹄。
谁知,他五指刚挨上去,一点儿力都没使,小幼崽便已疼得呜咽了声,小身子在许芳菲怀里不安地扑腾起来。
“后腿受伤了。”
郑西野语气平缓,道:“看来,它是因为伤了腿,行动不便,所以被羊群抛弃。”
“这只小羊好可怜。这么大的风雪,如果把它撇在这儿,它肯定活不了了。”许芳菲费劲将藏羚羊幼崽安抚好,接着提议:“教导员,反正我们要去保护站,把它也顺便送过去吧?”
郑西野:“好。”
*
风雪如磐,五人一羊的队伍乘坐军卡,终于在当天下午来到昆仑山野生动物保护站。
郑西野神色凝重,将次仁桑吉同志已经牺牲的消息,告诉给了保护站的几名队员。
起初,保护站的众人还以为郑西野是在开玩笑。
直到看见军卡货舱里次仁桑吉的遗体,大家才如梦初醒,纷纷流下泪来。
一帮子队员实在无法接受,几天前还生龙活虎和自己一起巡逻的队友,怎么会忽然变成一具冷冰冰毫无生气的遗体。
“那些盗猎的都是杀千刀的畜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