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绣猫
慎年又许诺要为杨金奎引荐威尔逊,一顿饭吃完,杨金奎心满意足,对慎年一口一个于兄,说要改日登门道谢,慎年一口就把他回绝了,“家里最近还有几桩大事要办,等以后有空,我去贵州拜访将军。”趁杨金奎还在琢磨他所谓的“大事”,便告辞离去。
慎年最近常在外头,和于太太也难得碰一面。回到于宅,见汽车在家,便洗了把脸,略微散了散酒气,来到于太太的厢房。
于太太正在堂厅和珠宝行的掌柜说话,见慎年进来,便点点头,叫下人领掌柜去结钱,又对慎年埋怨道:“你回来才两个月,怎么比你大哥还忙了?”
“在家里也没事。”慎年从何妈手里接过茶,坐在于太太下首。
于太太道:“听说你岳父前两天打电话来,你不在,后来有给回过去吗?”
慎年对他那位老泰山其实有点烦,但忍着没说,垂眸吹了吹茶碗里的热气,“一会就去打。妈和小妹今天怎么没出门?”
于太太心思还在邝家,“听说你岳父最近升了中堂,要进京了,我想你回来有两个月了,该去一趟汉阳道贺加送行的。”她看着慎年,“最近报纸上又说那些没头没脑的事,兴许是传进你岳父耳朵里了,他向来想让你做官的,恐怕是有些不高兴。”
慎年道:“要做官,以后有的是机会,还是先把家里和庄子上的事料理清楚吧。”
“那几时去汉阳呢?”于太太问,“本来等你今年毕业回来就要办婚事的,因为你父亲殁了,给推到了明年春。邝老爷的意思,进京之前,让你去邝家给老太爷、老太君磕个头,见一面,你要是有机会,也捎一张邝小姐的照片,我想看一看。”
慎年笑了,“他们家不是闺训最严谨的吗?我千里迢迢跑一趟,也不一定能和他们小姐说上一句话。”他放下茶碗,左右一望,又问:“小妹不在家?”
“怎么不在?”于太太扭头往一帘相隔的里间高声道:“怎么静悄悄的?换好了没有?”
这才又听见窸窣轻响,绣帘一掀,令年领着阿玉走了出来。她换了件香云纱的杨妃色斜襟短褂,凤尾裙,脖子上一挂珍珠项链,个个有小拇指大。于太太打量着她,却说不好:“现在的褂子,袖子越发宽短了,用棉布、洋纱做倒好,丝绸还是以前的样式好。”便叫何妈跟裁缝说,重新去裁了。又拉着令年的手,让她转过身去给慎年看,“你看这珍珠好不好?”
珍珠趁着香云纱,散发着莹润的淡淡光辉。慎年说:“还好。”
于太太道:“五千块钱,也不坏了。我这些天,看得眼也花了,走得脚也酸了,因此叫他们送了东西来家里,慢慢的选。选了几天,没几样中意的。我前两天在街上,看见有太太小姐也戴了腕表了,想着买一个,但国内的东西恐怕也不会很好,你怎么不托你的朋友从美国买两只回来呢?”
于太太毕竟也是个女人,说起珠宝首饰便滔滔不绝,慎年暗自好笑,因问:“妈也要一只?要什么样式的?”
于太太笑道:“我老了,要它干什么?一只给令年,另一只给你媳妇的。”
慎年这才反应过来,顿了顿,说:“那就三只吧,还有大嫂呢,免得大哥也说你偏心。”
于太太倒被他提醒了,笑道:“正是的,只记得小儿媳妇,险些忘了大儿媳妇。”
令年因为于太太说那香云纱褂子不好,便进去重新换了家常的衣裳,连珍珠项链也摘了,让阿玉收了起来,于太太道:“你现在也知道爱惜东西了?”
令年自慎年来就一径沉默,这会笑道:“二少奶奶快要进门了,哪好像以前那样大手大脚?被邝老爷说咱们家家教不好。”
于太太斥她胡说。令年抿嘴一笑,没再调皮,依偎着于太太坐下,目光停在慎年身上——她因为沉默久了,兀的一开口,有点一惊一乍的味道,“二哥又去哪喝酒了?”
于太太也留意到了,问慎年:“你去喝酒了?喝多了不曾?”
慎年道:“没喝多少。”
令年说:“脖子都红了。”
于太太一看,果然他衣领里有点泛红,难免责怪了慎年几句,又叫婢女去煮醒酒汤。慎年无奈,瞪了令年一眼,道:“就你眼尖。”
令年吐了一下舌头,告饶道:“以后不说了,让二嫂进门管你。”
于太太认为慎年大事已定,心思转到了令年身上。亲事一时半会还悬而未决,于太太便同令年商量:“你不是嫌家里闷吗?我想要不要请个老师回来,给你补一补洋文,免得以后如果有事去国外,连个话也不会说。”
慎年也看着令年,那个表情,是赞同的。
令年乖乖依偎着于太太,把脸在她柔软的衣料上蹭了蹭,说:“把琴从溪口搬回来,我弹弹琴好了。”
“洋文也要学的。”于太太叮咛她。
令年不大情愿地答应一声。
何妈道:“要学洋文,那只好去教会学校请位洋人女老师来了。”想到家里要来洋人,她还觉得怪不自在的。
说到教会学校,阿玉对令年道:“咱们那天出门的时候,我好像看见程小姐了。”
果然这话立即引来何妈白眼,“上海城里几百万的人口,就那么巧,又遇见程小姐?我看你准是眼花了。”
她们陪着于太太闲话家常,慎年走了出来,正好听差迎上来,说杨将军自一品香摇了电话来,意思是提醒慎年,别忘了明天要替他引荐威尔逊。慎年说声知道了,又对听差道:“去庄子上支一万块钱,送给巡警营的黄巡长。”因为知道黄炳光才从日本回来,还不习惯官场上索贿成风,便提醒道:“别给他整一万的,按五百、一千的开,平日应酬用,省得他还要去庄子上换零的。”
第13章
觅棠和于家母女不期而遇是在大马路的钟表行。
店里的伙计正在招呼觅棠和她的同学看一支自来水笔,忽的人就走开了,又听见店里七嘴八舌地叫于太太,觅棠转过身来,果然见于太太和于令年母女被众星捧月地迎进店里。女同学们受了冷遇,十分不满,见觅棠的神色不同寻常,问她:“你认识?”
觅棠不知怎么的,这回偶遇于太太,竟然有些紧张。在店里等了一会,于太太的目光却并没有往这边来,她便放下笔,对朋友们说:“不认识,咱们走吧。”
回到家,这件事一直在心头盘桓。程太太见她只低着头数碗里的米粒,追问起来,觅棠先是不说,后来,却自己放下了筷子,说道:“我今天见到了于太太和三小姐。”
程太太忙问在哪里,说了什么。
觅棠这话说出口,没事人似的,重新拿起筷子,一边吃饭,笑笑地说:“我看见人家,人家没看见我呀。”
程先生在外头应酬,早吃过了,只坐在旁边吃茶,闻言早把茶碗放下了,聆听了一会,迫不及待地凑过来道:“你这孩子不知礼数,既然看见了于太太,怎么不上去请安?”
觅棠最近因为想要去美国读书的事情得不到程先生许可,正在和父亲置气,便没有吱声。架不住程先生一直在耳旁啰唆,软磨硬泡要她去于家拜访,觅棠把碗一撂,冷笑道:“我虽然不知道礼数,但也晓得,别人家卖女儿的,都是待价而沽,没有像咱们这样自己送上门的。”
程先生瞠目结舌,“这、你,”转过头来对程太太道:“你听听,她说的什么话!”
不等程先生斥责,觅棠先自己一滴泪落进了碗里。程太太慌了神,忙将她揽进怀里好言相劝。程先生也不好意思了,辩解道:“咱们家虽然算不上十分显赫,但也不至于要卖女儿了。你从小到大,可有受过半点委屈?教会学校也读了几年,连于小姐都不见得有你这样的自由。去留洋,我不是舍不得这个花费,只是怕你一个女孩儿漂泊在外,没个依靠,以后若是结了婚,和女婿一起去,那我是很赞成的。”
觅棠红着脸嘟囔道:“什么女婿,还没影的事呢。”她不是怨天尤人的性子,擦过泪,也就神色如常了。
程先生不甘心 ,看着她的脸色,又把话头提起来:“其实我是想托于二公子买点格兰之的股票,但和他向来又没什么交情,还是你在于太太那里好说话些,怎么就让你说成卖女儿了?”
觅棠心里动了,但脸上作出勉强的表情,“那就去这一次。”见程先生笑逐颜开,趁机道:“爹要拿什么谢我?”
程先生近来生意做得不坏,很财大气粗,“你看上什么,买就是了。只不许再提留洋的事。”其实他也不用叮咛,留洋读书那事此刻在觅棠心里已经不算最要紧的了。
下人们把碗盘撤下去后,觅棠有意陪父母坐了会。因为自知今天说话鲁莽,伤了程先生的心,对他又格外讨好些。程先生几番欲言又止,碍于觅棠在,最后索性说:“棠儿早点去歇着吧,我有事情和你母亲说。”
程先生夫妇还很少避着觅棠说话。觅棠满腹疑窦,应了一声,便离开了。
隔了几日,来到于府拜访。正好康年自圣玛利亚书院请来的洋人女教师也来试工,彼此都觉得很巧。女教师用洋文问觅棠:“程小姐不是预备着要去美国吗?”
觅棠只能说:“双亲还在,不敢远离。况且对美国的风土人情都不甚了解,也不知道该报哪个学校,所以就暂且搁置了。”
女教师对觅棠的学业很关心,便说:“听说于先生是从宾夕法尼亚回来的,程小姐不妨去跟他请教请教。”
令年读了一早的英文,知道程小姐登门,如获大赦,忙笑容满面地走了出来,挽着于太太的手在旁边听着觅棠二人交谈。于太太当然是听不懂,令年却察觉她们在议论慎年,听得格外专心了。
觅棠担心失礼,只和女教师敷衍了几句,就上来拜见于太太。于太太很喜欢她来和令年作伴,叫人去拿外国点心给程小姐配茶,又说:“今天听这位——墨菲小姐提起来,才知道你们书院因为院长有急事回国,所以给你们提前结业了。程小姐在家没事,怎么一直不来玩?”
觅棠道:“虽然结业了,也有一些繁琐的事,要给外地的同学送行,又要去教堂义演,前天才把上学时的课本和笔记都整理了出来,等以后有朋友要上学,再送给她们使吧。”
于太太赞道:“程小姐真勤勉,心也细。”习惯性地要打趣令年几句,见她双手放在膝头,静静地坐在自己身畔,不知是在认真听程小姐说话,还是已经魂游天外,于太太便不忍心了,转过头来握住了令年的手,笑道:“我们令年有些傻气,怕我独自在家闷,哪里也不肯去。”
那洋人墨菲小姐见状也就告辞了。何妈亲自把她送出门,叫了一辆东洋车,再走回来时,忍不住抱怨道:“太太,你可别被小姐蒙过去了。早上她和女老师在楼上念书,我去送茶的时候,从门缝里瞧见女老师在不停地吃点心,小姐拿着一本画报在看呢。”
令年不忿何妈偷窥,抢白道:“那画报也是洋文的么!何妈你又不识字,懂得什么?”
何妈道:“我不识字,也懂得看画。那画报上画的不是吃喝,就是衣裙,你不学些好听的场面话,见人只会问,你吃了么,喝了么,穿的长衣还是短褂,那像什么样子?我就问你,刚才程小姐和女老师对话,你听懂了几句?”她转过头来还要问觅棠,“程小姐,在你们学堂,像我们小姐这样子顽劣的学生,是不是要打手板的?”
觅棠笑道:“学堂里不打人的。”
令年被何妈絮叨得心烦,冷笑道:“我怎么听不懂?刚才程小姐和墨菲小姐不是在议论二哥么?”
这话一出口,众人都怔住了。觅棠竭力克制,也隐隐感觉脸颊有些发烧,忙将她和墨菲的对话复述给于太太听,于太太解了疑惑,点头道:“程小姐真有去美国的打算,让慎年替你引荐引荐那边的学校也好。”
觅棠道了谢,说:“最近也改了主意,想要找点事情做,多陪一陪父母。”
于太太很赞同:“这样更好。”她心里一动,想到自己和那墨菲小姐语言不通,令年又擅长糊弄,恐怕学习效果不会好,便提议道:“我看程小姐洋文很好,不如你来教令年。”因怕觅棠多心,又道:“我知道你家里境况很好,其实也不必出来做事养家,你就当交她这个朋友,陪她说说话,解解闷,好不好?”
于太太是一颗慈母心,觅棠虽然觉得突然,也没太过推辞,笑着点了头,“只是我水平也不好,等三小姐略微有了进益,还是找位洋人老师来。”
于是这样说定了,程小姐隔天来一趟,每回待两个时辰,束脩工钱之类的也就没有多提。
觅棠坐了一会,待要告辞,听见外头说话声,令年先起了身,往厅外张望道:“咦,二哥今天回来得早。”
觅棠便把要告辞的话咽回去,掸平长袍上的褶皱,站起身来,又疑心自己刚才吃点心时把口脂擦掉了,便用手指抚了抚唇瓣。见慎年已经走了进来——他回来久了,入乡随俗,身上穿的一件铁灰色绉纱长衫,显得有些单薄,果然于太太立即去拉他的手,“穿这么少,不冷?”
慎年说不冷,他掌心还泛着热,于太太放了心。见他衣襟不知被谁揉了一通,皱得厉害,便嗔道:“又去哪里混了?”
慎年笑道:“生意上的事,怎么是混?”放开于太太的手便往楼上去了。
于太太还在嘀咕,又要叫听差来问话,等慎年不见了,令年将于太太拦下来,笑道:“妈,你问了也是白问,所谓生意上的事,也不过是打茶围,抽烟,斗牌,看戏。”
何妈忍不住辩解:“二少爷不抽烟的。”
令年拈帕子理着裙摆,淡淡道:“不外乎其余那些事罢了。”
于太太不高兴,叮咛令年道:“你要替你二哥留意着,别让报纸上写出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给邝老爷知道了,又要啰唆。”
“你怎么不跟二哥说……”令年正要抱怨,见慎年已经换过衣服,出现在了楼梯上,便把脸扭到了一旁。
而觅棠察觉到慎年居高临下,目光停在自己身上,便起身面对着他,颔首道:“二公子。”
“程小姐。”慎年也记得她,客气地点点头,走下楼梯,见令年自己坐在双人沙发上,便在她身畔落座,对于太太道:“妈别多想,都是正经朋友。”
正经朋友?不就是杨金奎之流么?令年觉得这个人讨厌得很,自从结交了慎年,就三天两头打电话来家里,慎年不在,便要求和三小姐说话,腆着脸问她为什么不回信给自己。令年不防备,被他电话调戏了两次,之后就再也不肯去接了。
这话她没有在于太太面前提,但脸色不好看。嫌弃慎年似的,挪到了于太太沙发的扶手上倚着,把好好一盒外国饼干都揉成了渣渣,嘴里进去指甲盖大点。
她最近动辄生气,慎年没有和她斗嘴,只和于太太说话,不时眼尾掠过令年。忽而一枚剥好的菱角抛进了令年手里,她抬眸一看,见慎年对她微微一笑,说:“礼尚往来。”
令年颜色稍霁,嗔道:“这算什么呀……”
话没说完,被账房进来打了个岔,说玉雕师父工做完了,要结钱。于太太因问多少,账房说五百块,于太太尚不觉得如何,何妈先不乐意了,嘟囔道:“杀人哟。五百块,够别人买一块好玉了,只是刻了几刀子,要那么贵么?”
于太太叫账房去结钱,玉雕师父大概是在外头听见了,师徒进来拜别于太太,老师傅尚且唯唯诺诺,小徒弟却精明极了,说道:“玉料贵,工也就贵,水涨船高么。外头五百块的货,也就是叫个玉罢了,小的虽然穷,还看不上眼咧。府上这块,别说五百,五千块钱的工也值得!小的这半个月在府上提心吊胆,生怕磕坏一丁点,这整副身子也不够赔的。太太你看,别说小的师傅,就是小的自己,头发都白了不少,眼也花了,背也驼了,太太就全当五百块钱赏了小人买药吃,续几年寿命吧。”
于太太笑道:“你这小人儿话真不少,玉在哪里,我看一看。”
小徒弟道:“昨天就给小姐收走了。”当着外客的面,于太太也没再多说,叫账房结完钱,那师徒俩千恩万谢地走了。
这一打岔,令年要挑剔慎年的话也忘了。觅棠把先头的话题又拾了起来,对于太太道:“生意上的事,身不由己的,我父亲也是整天的应酬,只有回家才能自在那么一会。”
于太太被她勾得心疼起儿子来,便说令年:“难得回来,让他自在会吧。”又对慎年提起了请程小姐做令年洋文老师的事情。
慎年和觅棠不熟,见令年不反对,便也对觅棠道了谢。
他好像除了令年和于太太外,和外人话都不多。觅棠斟酌了一下,说道:“家父最近想要买一些格兰之的股票,不知道贵庄上能不能代买?”
慎年说:“我们庄子上不代办这个。”
觅棠不意才开个头就被回绝了,说道:“看报纸上,好像二公子替那位贵州来的杨将军买了不少。”
“那是朋友所托,”慎年道,又说:“也不是我们庄子经办的,我只是替杨将军引荐了格兰之的老板。现在一股五十钱,程先生想买多少呢?”
觅棠早得了程先生的嘱托,便说:“要是买的多有便宜,买两千股也可以。”
慎年摇头:“买的多,还要比别人贵些。听说现在格兰之已经售罄了,几家外国银行兴许还有,不知道程先生和他们有没有生意上的往来?十万块钱,说少也不少,是纺织厂一个月的货款了,我看程小姐还是劝程先生再观望观望。”
觅棠被慎年这一席话说得脸色好不自在,道了谢,便默然无语了。
于太太在旁边听着,奇道:“怎么这个橡胶股票最近人人都想买?听何妈说,底下人们这两天也商量着要凑钱去买十股试试,”她转过头问令年,“我想起来,是不是你大嫂也从湖州打了电话,说她家老太爷要捎一万块钱来,托你大哥给买股票?我说,钱就不要捎了,一定要买,慎年就替湖州老太爷和程先生买几股看看,底下人还是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