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绣猫
令年把脸扭回来,小声嘀咕道:“你倒会安排,也不知道邝小姐愿不愿意当母猪?”
见她背着于太太,说话这样直白大胆,觅棠的琴键上的手指也停了下来,似不经意地问令年:“你家里不是才办完丧事吗,明年就要娶亲?”
令年道:“我家不很讲究这个。邝小姐今年二十岁了,大概也不想再拖了吧。”想到觅棠明年也满二十了,她又补了一句,“他们那边民风保守些,小姐都养在闺中,结婚要格外早些。”
觅棠迟疑着说:“我是有些不太明白,你们府上早已开了时代文明之风,怎么会和这种守旧的家庭结亲?是二少爷本人格外中意邝小姐么?”
令年手指拨弄着沙发垫上的流苏,微笑道:“守旧的家庭,也没什么不好。我二哥倒是没见过邝小姐本人,不过,”她停了一下,那双上翘的褐色眼眸含了神秘的笑意,“我觉得,我二哥虽然留过洋,心底却喜欢那种旧式的。”
“哦?是吗?”觅棠有些意外,再追问就太露行迹了,她作出不大关心的样子,背过身去。
觅棠心不在焉,弹的曲子也断断续续。令年看着她的背影,慢慢把头枕在手臂上,半梦半醒间,似乎琴曲戛然而止,令年揉了揉惺忪双眼,见觅棠面对落地窗,整个人仿佛突然定住了。令年叫声程小姐,觅棠有些慌张地垂下头,手下又叮叮咚咚地响起来。
这突兀的琴声倒把外头的于太太吓了一跳,她诧异地往书房望了一眼,笑道:“今天这程小姐是怎么了,也一惊一乍的。”
何妈着意捂了耳朵,对于太太抱怨道:“一个小姐,再来个程小姐,以后还有的吵呢。”
正说话,管家走了进来,说道:“太太,你让大少爷找的人。”等他身后的年轻人上来对于太太磕头见礼,管家道:“这是总号的管事荐的,做了三个月跑街了,人还老实。”说完,又对那年轻人道:“太太有话叮嘱你。”
这时书房里的琴声就似有似无的低了。年轻人口齿很清楚,虽然头回进府,却也不慌不忙,“请太太嘱咐。”
于太太一看,这年轻人穿着竹布长衫,青布鞋,干净整洁,长得也满漂亮,心里先许可了,便问他姓甚名甚,哪里人士,以前是做什么行当的。
年轻人道:“小的叫宝菊,”才说了这句,就听见于太太身边的仆妇“啊”一声,他不禁抬眸,飞快地扫了对方一眼,把当初跟于三小姐说的那席话重复一遍,“姓吴,口天吴,宝玉的宝,菊花的菊,老家是镇江的。”
于太太“哦”一声,看一眼何妈,说:“真巧。”何妈亦在自言自语,“镇江人。”
宝菊心里大致明白了,接着说道:“表字叫做光甫,进总号前,在报关行当过一年的学徒,学了几句洋文,也会算账,管事说,二少爷常和外国银行打交道,就要这样的,所以叫小的以后就跟着二少爷。”
管家早听说了宝菊的事迹,便笑道:“太太,你别看他年纪不大,本事大着呢,才来三个月,就把一些陈年的旧账收回来了,巡捕房的童督查都夸他胆子大。”
何妈不住地打量宝菊,童秀生的威名,她在溪口老家也听过,只不知道童秀生曾和令年有些渊源,便吐舌头道:“你这小阿弟,本领是真大!”她转头对于太太道:“听说这童督查在上海跺一跺脚,地皮都要震的,什么青帮红帮咧,小刀会咧,斧头帮咧,都乖乖听他的,但凡谁家出点事,他总是第一个知道,又破过许多人命案……”
何妈是为着朱宝驹的缘故,想要留下吴宝菊,说起话来滔滔不绝,于太太不想听,便截过话头,径直问宝菊:“还有表字,你家里是读书人家吗?看你年纪也不大,怎么不读书好做官,早早就出来做工了?”
宝菊道:“先父在镇江时,是有功名的,后来想要学人做点小生意,不意都赔了,先母后来也病故了,小人十六岁便来上海讨生活了。”
何妈用手帕抹眼睛,“可怜哦。”
“怎么也没有亲戚帮扶吗?”于太太也颇感慨,“娶媳妇了没有?”
宝菊有些腼腆地笑道:“小人能养活自己就不坏了,这个先不急。”
于太太点头道:“你孤身一个人,又要做工,还要管家。庄子上事情做得人人夸赞,把自己也打理得干净体面,可见是个聪明勤奋的人,不会穷一辈子的。”
何妈陪着笑道:“太太,他自个儿在外头赁房子住,也没个人给操持家里,不如叫他来府里住,多一张嘴吃饭,不费什么的,也方便二少爷使唤。”
于太太说也好,给他加了五块钱工钱,叫他这就回去搬家,宝菊忙磕了头,“多谢太太,”还特地对何妈也作了个揖,“多谢何大姐。”
一声大姐,把何妈叫得老脸微红,她又对于太太道:“叫他吃了饭再去搬家吧,也省一顿饭钱!”
于太太笑了,说:“那你一会领你这小阿弟去吃饭,再带他认认人。”
在何妈眼里,大抵只有于太太和几位少爷小姐算人,底下的都不算人。她立即热情地招呼起来了:“大少爷你是见过的,二少爷这会出门了,呶,那书房里是我们三小姐。”
宝菊顺着何妈的目光往书房一望,见一个白衣黑裙的窈窕身影背对着客厅,正低头看琴谱。宝菊还当她是令年,便点头哈腰,叫声三小姐。
对方却置若罔闻。宝菊早就见识过了令年的盛气凌人,也不稀奇,唤了一声,便垂手静等吩咐。
何妈道:“太太,开饭吧?”等于太太点头,便对宝菊招手:“你跟我来。”领着宝菊去了厨房。
于太太唤了两声令年,也没人应,正奇怪,阿玉笑着走过来,说道:“我刚才一走进去,还当小姐不见了,原来她窝在那沙发里睡着了,丢下程小姐自己弹琴。”
于太太啼笑皆非,亲自走去书房,把令年拽了起来,见她脸颊上还有个硌的红印,辫子也散了,便笑道:“夜里不睡,白天不醒,有你这样待客的吗?”便叫她回房里去梳洗。
她母女在沙发上喁喁低语,觅棠突然回过神来,说道:“于太太,我先回去了。”不顾于太太留饭,说家里有事,只把洋文课本留下,便告辞了。
她走得飞快,等出了于府,脚步却慢了下来,不顾旁边招徕生意的车夫,只顾低头想着心事,这时有两名于府的听差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说道:“程小姐,太太请你回去。”
觅棠心里有鬼,冷不丁听到这话,脸色都变了,“是有什么事吗?”
听差不肯透露,只说有急事,而且两个男人一左一右,分明有挟持之势,觅棠不得已,只能跟他们返回于府,才踏进客厅,就见吴宝菊也有些茫然地站在角落里,他闻声转过头来,看见觅棠,登时愣了。
两人面面相觑,直到那听差请觅棠坐,她才回过神来,走去最远处的沙发坐下。呆了一会,环顾众人神色,哪是要开宴待客的样子,她脸色更不好了,问听差:“请问于太太到底什么事?”
何妈急急走了进来,劈头便硬邦邦地说道:“程小姐,对不住,家里丢了贵重的东西,今天就你一位外客,所以请你多留一会。”这时几名下人也走了进来,在书房的沙发缝里、钢琴底下四处搜寻,连水晶瓶里的芍药都掏出来,将瓶底看了又看。
觅棠顿悟:“何妈,是三小姐丢了什么东西吗?”
何妈说:“是呀。”转向宝菊,脸色不觉缓和了许多,还安慰他,“你不用怕,你才来这么一会,又进不了小姐房间,肯定跟你没关系。”
跟他没关系,难道跟我有关系?觅棠按捺住心头恼怒,说:“何妈,是什么东西?我也帮着找一找。”
“程小姐是客人,还是坐着吧。”于太太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令年。于太太固然脸色不好,令年却简直失魂落魄了。她才洗浴过,头发都没来得及擦干,湿漉漉的披在肩头,纤细的手指紧攥着领口。
下人们依次来禀报,说没找到,何妈道:“太太,家里有人手脚不干净,还是先把大门关了,把下人们集到一起,挨个查问。”她瞪了一眼快要吓哭的阿玉,恨恨道:“我看,第一个得先把阿玉吊起来打。”
“阿玉在府里这些年了,你别吓唬她。”于太太喝止了何妈,瞪向令年,“你不好好把它锁起来,戴在身上做什么?别的也就算了,你知道那翡翠值多少钱吗?枉费你二哥给你从缅甸一路带回来。”
令年不敢回嘴,把唇瓣咬得血红。过了好一会,才想起来:“我昨天睡觉前还在系在脖子上,刚才洗澡时才不见的。”
于太太道:“是内贼无疑了。”因为家里下人都是常年用惯的,不想出了这种事,真是恼怒极了。众人也不敢发声,默默地等了半晌,忽听脚步声,是康年和慎年一起回来了。
康年进门便说:“先去巡捕房报案吧。”
慎年见令年垂头坐着,头发滴的水把衣襟都洇湿了,先把自己衣服披在她肩头,推她道:“去把头发擦干。”令年一怔,抬起脸来,眼里还盛着惊慌。慎年握了一下她的手,平心静气地对于太太道:“妈,玉牌丢了,又不是人丢了,不用这样。”
于太太气不打一处来,“那玉牌能值多少条人命?”顿了顿,又说:“丢东西也就罢了,想我平日里也不曾亏待过下人,竟然还闹出这种事!”
康年请于太太息怒,命听差这就打电话去巡捕房报案,还要找童督查。
“别找他了。”慎年道,“他现在是督查,除非要紧命案,否则也是敷衍的多。”吩咐听差道:“去叫黄巡长来。”
康年绕到沙发上落座,说:“他不是华埠巡警营的吗?管不到咱们这里的事吧?”
慎年道:“他最近也走动了关系,调来租界巡捕房了,现在是童秀生的副手。”
他和康年说话,没有要放觅棠走的意思。觅棠等了半晌,忍不住道:“二公子,能不能容我给家里也捎个口信,免得父母担心?”
慎年和她目光一触,移了开来,把听差叫住,说:“替程小姐给家里也打个电话,说太太留她吃饭,兴许还要过夜。”
觅棠听到这话,顿时心里一沉。
令年这时才略微定神,摇头道:“二哥,先送程小姐回去吧,她不是那样的人。”
觅棠不由委屈涌上心头,眼睛也泪盈盈的,她蹭的站起身,道:“二公子,不信的话,你可以来搜我的身。”脱口而出,又察觉失言,脸红得厉害。宝菊在角落看得分明,心底发出一声冷笑。
第16章
慎年当然不会去搜程小姐的身,便只做没听见她的话。
一大家子人闷闷地坐着,也没心思吃饭。于太太上了年纪的人,难免爱絮叨些,忍不住又埋怨令年:“我在溪口就跟你说,不要戴出来,太招眼,你从来就不听话,看给家里惹出多少乱子。”
令年垂了头,手指在衣摆上绞得发白。连康年也听得烦了,让于太太少说两句:“你看小妹,丢了块玉,跟丢了魂似的。”
于太太把话咽了回去,看令年那个样子,也觉得可怜,神色缓和了些,替她拂去鬓边的散发,说道:“你也别多想了,去睡一觉。”叫阿玉陪令年回房,又喝道:“好好在房里守着你小姐,哪里也不许乱跑。”
令年微微点了头,一言不发地回房了。慎年坐了一会,也离开客厅。来到令年房门外,见她坐在床畔,任由阿玉给擦头发,擦好之后,衣服也不换,就背对他在床上躺着。不一会,又翻个身,正和慎年的目光撞个正着。
她倒也没哭,只是精神恹恹的,脸在枕头上对着他,无声地对视。
慎年没走进来,就在门口站着,说:“妈的话你别放在心上。”
令年下巴抵在被子上,说:“我知道。”
阿玉把帐子曳过来,不知道慎年要不要进来,便叫了声二少爷。慎年对她点点头,见令年慢慢闭上眼,便转身离开了。
偌大的于府,要把各个角落都搜遍,还不得几天几夜的功夫。不觉天竟黑了,于太太打起精神,正要招呼开晚饭,黄炳光带着一队巡捕来了。先命人将于府各处进出口都把守了,黄炳光被请进客厅,见过了于太太和康年,问慎年道:“怎么不见三小姐?”
于太太道:“何妈,去把令年叫起来,黄巡长要问话。”
何妈去了一趟,又慌里慌张地回来,说:“房间里是黑的,小姐和阿玉也不见人了。”
于太太一听,险些晕倒,忙张罗人四处去找小姐。宅子里乱作一团,慎年匆匆起身,越过众人往庭院里去了,自那大香樟树下往花园里找了一圈,茫然四顾,见蔷薇丛中有一道亮光摇晃,慎年走过去,是阿玉打着手电筒,令年沿着墙根,手在草坪里一点点摸索。
慎年拽住胳膊把令年扯了起来,她辫子勾在蔷薇花枝上,扯得头皮一疼,轻呼道,“二哥。”
慎年握着她两只手腕,半拖半抱地把人拉过来,也动了脾气,“你是不是傻啊?”
令年挓挲着手,指缝里都是草叶和泥,她反手抹了一把眼睛,瓮声瓮气的:“我得把玉牌找回来,不然妈得多生气。”
“妈这些年对你怎么样,你看不见,为了这么点东西,至于吗?”慎年怒喝,顿了一下,语气温和了,“再说,玉牌是我给你的,丢就丢了,也没什么,妈管不着。”
令年又抹了一下眼睛,说:“都是我不好。”
慎年手停在她背后,把人按在胸前,静了一会,拍拍令年肩头,示意她回去:“等天亮了再找吧。”
令年答应一声,稍一动弹,才扭过头说:“我的头发……”
慎年在花枝上摸索了一会,把她的辫子解下来,这一拉扯,头发又散了,他用手指将她的头发往耳后稍微梳拢了一下,然后垂头,嘴唇在她发顶似有还无地碰了碰,说:“走吧,都在找你。”
阿玉高举手电筒,犹在愣神,见慎年忽然转身,吓了一大跳,忙不迭将手垂了下来,那一束光扫过二人,投在了草坪上。
三人回到家里,令年洗过手,挽了头发,黄炳光嫌人多眼杂,请她移步小书房,问她昨夜去过哪里,今早又去过哪里,都有谁常进小姐闺房,还亲自往令年房里转了一会,回来对慎年道:“几个服侍小姐的婢女都搜过了,没有找到,要是昨夜或早上被偷的,恐怕外头有人接应,这会早被送出府了。今晚先让我把几个可疑的下人带回巡捕房,好好拷问。”
阿玉脸色一白,先带着哭腔转向令年:“小姐。”
黄炳光见令年为难,便说:“小姐不要担心,只是带回去吓一吓,不会伤人的,”他挽起袖子往交椅上一坐,很笃定地对慎年说:“这种事情我见多了,既然是小姐贴身之物,十有八九都是侍女勾结外人。”
“肯定不是阿玉。”令年道,见厅里觅棠还僵坐着,又说:“程小姐也从来没进过我的房间,让她回去吧。”
“你不用管别人,”慎年道,他转向黄炳光,“没有玉牌的下落,恐怕这些人也不会轻易招供。”
黄炳光沉吟道:“我刚才去三小姐的闺房,看见满房的奇珍异宝,听说还有汇票在柜子里,怎么这个贼这么有眼光,别的都看不上,只偷了玉牌?按于太太的说法,这玉牌也的确是价值连城了。”
令年按着衣襟上的纽襻,半晌,才轻轻摇头,说:“这块玉牌,我回上海之后,就从来没有戴在外面过,连身边的婢女们也都没见过。”感觉慎年的目光在她领口一停,令年下意识地用手遮掩了一下,说:“只有家里请了玉雕师傅后,把玉牌交给了他们几天。”
“玉雕师傅?”黄炳光很精明,立马追问:“人在哪里?”
“前几天就结完钱,离府了。”阿玉对令年道:“小姐,你记不记得,他们当时要了五百块钱,那个小徒弟还嫌少呢。”
黄炳光当即叫巡捕来,让去玉器行拿人,并连夜往附近各个当铺去搜查,在小姐身边伺候的婢女,除阿玉外,都带回巡捕房审问。离开于府前,黄炳光问慎年:“能否请三小姐把玉牌大致画个样子给我,也好叫他们拿去比对。”
慎年见令年六神无主地坐着,大概也没心思提笔,便叫人把当初缅甸玉商一起送来的图样给他,上头细细标注了皮色、底色、长几许、宽几许等,他还不知道康年打趣令年要刻猴儿猪儿那一节,说:“上面刻了一个令字。”说完便看一眼令年。
令年仍旧垂着头,半晌,迟疑着点了点。
“令?”黄炳光顿悟,“是小姐的闺名吧?”慎年称是,黄炳光小心将图纸折起来,装回贴里的衣兜,便率人离开了。
折腾到半夜,于太太精神不济,饭也不吃便去歇着了。觅棠这客人还滞留在厅里,康年致了歉,说天晚了,请程小姐在于府歇一宿,明天再回家,觅棠动了动僵硬的手脚,说:“不叨扰了。”又请康年派一名婢女来,等她搜过身后再走。
康年悻悻的,忙道不必了,觅棠却坚持要搜,两人正在厅里争执,慎年从书房走了出来,打断康年的话,说:“程小姐要自证清白,大哥就不要推辞了。”
康年便不勉强了,叫一名仆妇跟随程小姐去客房,将手袋、衣裙都翻检了,没有可疑之处,才送她出了府。其他人也都各自散了。
将近凌晨的福开森路上,零星的路灯拨散暮春的夜雾。觅棠坚辞了于家的车,站在道边,满心悲愤。见吴宝菊也从于家出来了,她下意识往墙边的阴影里躲了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