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绣猫
于太太特意来安慰令年的,“你也不用怕,和卞家议亲的事,除了你大伯父家,谁也不知道,”她又叮嘱何妈,“咱们就都当做没这回事好了。”
何妈虽然爱絮叨,这会嘴巴却格外紧,忙点头:“以后再不提了。”
于太太叹气,“有句话说的没错,咱们女方不比男方,耽误不起。”
于太太心思深,令年听她这样说,就知道是心里很焦急了,她无奈道,“妈,我还小呢。”
“不小了,”于太太嗔道,“过完年十九了。”见时候不早,叫令年起床。她们母女也分离了几个月,于太太摩挲到令年厚密的长发,爱不释手,忽见她微松的领口里有点红痕,于太太随手捺了一下,笑道:“这是什么?蚊子咬的?怎么冬天了还有蚊子……”叫何妈看看窗子是不是没有关严实。
令年心头一跳,忙把衣领遮了起来,说要去拿花露水,套上一件家常夹袄去了盥洗室。她在里头磨蹭时,于太太已经和何妈下楼去了。康年在厅里支起了一张案,正挽着袖子写福字,卢氏亲自伺候笔墨,一群仆妇在旁边等着贴。慎年则坐在沙发上,手边一盘洗得干干净净、乌紫饱满的荸荠,他用一把雪亮的小刀削荸荠皮,听差在外头给他擦皮鞋。
芳岁够不着书案,只好走过来,着迷地看着慎年削出一颗雪白的荸荠,她吞了下口水,“二叔,我也要吃荸荠。”
慎年告诉她:“小孩子不能吃,肚子里要长长虫。”
“那你削给谁吃?”
“喂野鸭子。”慎年一转眼,看见令年,他莞尔道。
令年还在为刚才于太太随口那句话心有余悸,她咬着水红的嘴唇,看了他一眼,脚步一转,走去卢氏身边,专心地看康年写字。
于太太问慎年:“怎么又三更半夜地回来?”
慎年应付着芳岁的童言童语,隔了一会,才回答于太太道:“有事耽误了。”
于太太和慎年有一句没一句的说话。在儿子面前,她难免格外地絮叨,又句句含着关切。芳岁姐弟当初得到了卞小英的小轮船,如获至宝,玩了几天之后,就失去了兴趣,小轮船发条坏了,沉入了水底没人理会,芳岁也早把小姑父忘到了脑后,只围着二叔打转……于太太脸上多了笑容,仆妇们的脚步声也陡然轻快了。
一个人牵动着所有人的喜怒哀乐,这才是于家的主心骨,怨不得大嫂吃味。令年默默想着,这时康年已经一口气写了十几张福字,放了笔,活动着手腕,笑道:“这几年没怎么拿笔,生疏了。”接过卢氏递上的手巾,一边揩手,叫慎年道:“你也写几个字我看看。”
慎年说:“我还是不露丑了吧。”怕芳岁姐弟要动,他把刀子收起来交给使女。听差把马靴也擦好了,慎年穿马靴时,芳岁想了起来,嘟着嘴道:“我要穿高跟鞋,我要穿小姑姑的高跟鞋。”不等令年答应,她自己跑到楼上,把令年的皮鞋套在脚上,哐啷哐啷地走过来,满脸笑容。
卢氏逗她:“大毛,你也要学小姑姑进学堂吗?”
芳岁道:“我要和小姑姑跳舞。”她把令年的双手拉起来,转了个圈,又挑剔令年穿的那身家常华丝葛袄裤:“小姑姑,你要穿上洋人的裙子,像画报里那样才好看。”
于太太皱眉看着慎年系袖扣,“怎么又要出门?”
慎年道:“妈,你不是想回溪口住几天吗?叫司机开车送你吧。”
于太太犹豫了,“我还没想好哪天走。”康年兄弟都抽不出空,当然要令年陪着,她问令年:“你几时开学?”
“小妹回不了溪口,”慎年替令年答了一句,还提醒她,“你不是约了朋友吗?”
令年不禁瞪了他一眼,故意说:“也不是什么特别要好的朋友……”
慎年拿起衣服,走到门口,忽然听康年怒骂一声“混账”,把众人都吓了一跳。康年铁青着脸,把报纸丢在茶几上,卢氏观察着他的脸色,拿起报纸来看,却看不出究竟,小心地问:“是哪里又闹乱党了?”
慎年也走回来,看了两眼报纸,眉头皱了起来。于太太想到前段日子坊间的流言蜚语,心知不妙,问道:“又有什么事扯上咱们家了吗?”
康年瞟了一眼令年,令年已经放开了芳岁,肩膀挺直了。在许多事情上,她其实比于太太和大少奶奶要镇定得多。康年稍一犹豫,说:“杨金奎这个混账东西窝在山沟里,大概这两天刚听说了圣三一堂那事,特地在报纸上发了告示,说什么他和咱们家已经解除了婚约,外界传说的事,一概不知——不知情的人,还以为小妹是因为圣三一堂那事被退婚了。”
令年去云南赎慎年的事情,连大少奶奶都被蒙在鼓里的。听到这话,卢氏先呆了,“这人……咱们什么时候跟他有过婚约了?”
于太太和康年一起沉着脸,没有作声。
卢氏越想越莫名其妙,嗤道:“这种外省的土匪都欺负到咱们头上了,真是墙倒众人推……”
于太太高喝了一声:“谁家要倒了?”
卢氏忙把后半截话咽了回去。康年是个儒臣,对这种土匪,打又够不着,骂又嫌跌面子,简直是窝了一肚子火,狠狠在案上一拍,骂道:“这是个什么鸟人!”
令年经过童秀生那事的冲击,对这种恶意的攀扯,已经近乎麻木了。她默默地把告示看完了,里头倒也文绉绉的,极尽润色,说什么自己“有感社会变革,历经文明新风熏陶,已经与于府商肯,议妥婚约解除,男婚女嫁,贫富贵贱,再无干涉。”先踩了于府一脚,又将自己结结实实地吹嘘了一通,大有面向社会诚聘有眼光的新女性为妻的意思。
令年奇道:“我还奇怪,他最近很老实,原来是在打这个坏主意。怎么还会有人急着抢绿帽子往自己头上戴?”
于太太见她一副不痛不痒的样子,越发头疼了,斥道:“胡说八道什么?”
令年不以为然地笑道:“这个人挺有意思的。”
卢氏见康年脸色难看,出主意道:“要不然,咱们也登个告示,澄清一下,总不能就这样任别人泼脏水吧?”
康年很心烦,对杨金奎这号人简直厌恶至极,“澄清什么?越描越黑,还嫌外头的闲言碎语不多吗?”他冷冷瞥一眼慎年,“以后你也离这种人远着点。”
慎年点点头,在厅里站了一会,见大家各自在生闷气,只有令年和芳岁两个脑袋挤在一起,唧唧哝哝地讨论画报上哪个模特好看。慎年目光在令年侧脸上停了片刻,不见她回应,他便往外走了。
来到书房,他闭上房门,往蒙自的福鼎酒店拨了个电话,问杨金奎最近是不是在酒店下榻。
接线员很机灵,先问是哪位。
慎年心平气和:“我姓于。”
没一会,对方把电话接了起来。大约对这玩意还不熟悉,那边捣鼓了好一阵,笑哈哈的声音传进听筒——是杨金奎的声音。他一张嘴就是虚浮的奉承,“大公子,听说又升官了?”
慎年道:“是我。”
杨金奎一怔,“又是你?”他得意洋洋的,语气里仍旧带着几分当初红河甸的亲热劲,“二舅哥,最近在哪里发财?”
慎年笑道:“说好了要一起发财。你不在,我上哪发财去?”
杨金奎有些惊讶,“你请我去上海吗?”
“我请你,你来吗?”
杨金奎敬谢不敏,“算啦,听说上海来了姓窦的,一山不容二虎,我还是待在云南吧!”他来了兴致,跟慎年炫耀自己又发现了好矿脉,打算包几个山头采矿,只是手头钱又缺了,“二舅哥,你……”
慎年把他打断了,“杨兄,我做生意,最不喜欢那种背后鬼鬼祟祟的人,咱们的生意也不用再做下去了。”
杨金奎一停,哧的笑了,“就为了那告示的事?”他连声叫屈,“我说的不是实话吗?许婚是真的,解约也是真的,怎么,当初大公子亲口答应的婚事是在诳我啰?还是说你们看不起我,明明许过婚,还生怕别人知道?这不是又要做婊——”他话音一转,很爽快道:“二公子你不愿意被别人知道,我这就撤下来,或者再发一篇告示,说我前面那一篇全是狗屁,你满意了?”
慎年冷冷地:“杨兄,你爱放狗屁,云南天大地大,可以随便你放。上海的台子太挤,还轮不到你来唱大戏。你非要往上挤,小心塌台。“
“不过几句酒后的胡话,也犯得上翻脸?”杨金奎冷笑,“我是抢你的老婆,还是绑你的儿子了?来云南耍了我一趟,想拍拍屁股就走人?你想散伙,好啊,二十万恕不退还!”
慎年哂笑:“咱们有仇,再不散伙,我怕以后亏得不止二十万。”
“谁有仇?咱们分明比亲兄弟还亲。”杨金奎见他当真,反而急了,“有人眼红你和童秀生的买卖,想要挑拨离间,我不掺和一脚,怎么显得咱们是一伙的呢?二公子,你有钱,没有兵,迟早要被人生吞活剥。我这是替你撑腰,你别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慎年冷笑一声,收了线。拿着电话等了一会,他又拨了出去,这回接的是何妈,“二少爷?”
慎年转过身,交叠着双腿,靠在宽大的案边,“小妹在干什么?”
何妈把嘴对着话筒,悄悄地抱怨,“太太说头疼,在床上躺着。我看见小姐穿着男人衣服,戴着二少爷你小时候那个呢帽子出门了,说约了同学去看傩戏,连阿玉都不肯带。小姐上个学堂,成疯子了,她不会去找那些姓杨的还是姓卞的拼命吧?”
慎年失笑:“跟他们有什么好拼命的?”不等何妈追问,他放下电话,大步出门了。
第56章
令年不想显得太急切,花了一段时间在外头闲逛。年节时的上海街头,人满为患,空气里都是甜丝丝的,人们暂时忘记了对朝廷的不满和生计的艰辛,把整年的积蓄都掏出来,换成了两手的大包小包。令年买了一串五香豆腐干吃,踮着脚看了会傩戏,被人潮卷出老远,猛一扭头,发现自己迷了路。
她平日出门,不是有何妈阿玉陪着,就是有司机听差跟着,对大街小巷并不熟悉。
令年忙把手绢叠起来,擦了擦嘴巴,挤出人群,去打听宝昌路的方向。
德国人的会馆占地很大,背后有一片打猎的密林。人力车夫远远就停了下来,不肯往前走了。令年下车,独自在道边踱了一会,见一辆黑色汽车疾驰而来,她忙按住帽子,追上两步,看清后却一怔——车牌号是001,不是她家的车。
车里下来一个短发的男人,是张中国面孔,穿的是貂皮马褂,腰里别着马鞭,走路有点外八字,腰杆子挺得笔直。这人年纪轻轻,但气派很足,被人前呼后拥着往会馆里走。令年只迟疑了一瞬,便在才泊好的车屁股上绕了一圈,装作才下车的样子,小跑着进了会馆。
警卫还当她是阔少的随从,没有拦,也没有问。
会馆是当初为接待普鲁士的海因里希亲王极其下辖海军而建的,有滚球场,跑马场,溜冰场,野鸭子林,各种供洋人消遣的设施都很齐全。后来海因里希率领的远东舰队撤离,德侨势力衰微,俱乐部算的上门可罗雀。令年只能从偶尔经过的客人那浓重的口音中猜测,是东欧人,波斯人,还是俄国人?一阵很放肆的说笑声往楼上去了——是她在门口遇到的阔少,对方有点奉天口音。
她的鞋跟敲在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板上,把正在吧台后打盹的男仆唤醒了。对方有点不大确定地看着令年——她的辫子是盘起来的,头上戴了顶粗呢的鸭舌帽,有点雌雄莫辩。外国男仆见惯了瘦弱纤细,或是涂脂抹粉的中国男人,见令年落落大方地对他一笑,便打起精神,招呼了声先生。
令年坐在吧台前的高脚凳上,好奇地看着酒架上摆的各色洋酒。她对洋酒不熟悉,拿不准,便说:“我要一瓶最好的。”
男仆会意了,拿出一只香槟,倒进玻璃杯里。她很高兴,跟对方搭讪:“你是德国人?”
“是的,巴伐利亚,”男仆说,“我们村子旁边是捷克。”
令年对欧洲的地理只算一知半解。她问:“你去过波兰吗?”
“没有,”男仆摇头,“那个地方太穷了,经常打仗。”提到这位穷酸邻居,他有种普鲁士人固有的傲慢,“他们的国王死在了俄国,波兰人喜欢做卡佳的玩具。”
“你为什么不回德国的老家?”
男仆强调:“我家在虹口。”
令年见他一副受了冒犯的样子,有些好笑,这时有人自背后摁了一下她的肩膀,她扭头一看,见是慎年,他在她对面的高脚凳上坐下来,看看令年,又看看她手里的酒杯。
男仆忙站直了,叫声于先生。
男仆的目光直往他俩身上打转,令年觉得他的目光讨厌,又忍不住嘴角直往上翘。香槟的滋味不怎么样,可她手脚都轻飘飘的,有点兴奋。怕慎年要怪她,令年忙解释道:“大嫂常说要去礼查饭店喝香槟,我先替她尝一尝。”她冲男仆看了一眼,“他说这瓶是最好的。”
慎年摇头,叫男仆另外换一瓶来。男仆对慎年明显殷勤多了,忙拿着钥匙走去酒窖,另外取了一瓶,把令年面前的玻璃杯拿走,重新倒了香槟进去。
淡金色的酒液在杯壁上溅出细小的浪花,令年探头观察了一下,感觉到若有似无的气泡碰撞在睫毛上,轻轻地爆开。她问:“这是什么?”
“克鲁格。德国人在法国酿的。”慎年笑她,“你钱袋里有几块?就敢放心坐在这里被人宰?”
令年尝了一口,清凉的酒液微带苦涩,她不禁吐了下舌尖。
男仆又倒了一杯给慎年,慎年摇摇头。他没阻止令年,还把这一杯也推到她面前。令年兴致盎然地东张西望,他也不催她。旁边托盘里有烟匣,还有不知谁用过的火镰,是个白铜包的老物件,慎年打量了两下,那男仆很会察言观色,忙上来替他打火。
慎年耐心地等着,仰着下颌,隔着淡淡烟雾,不时看令年一眼。令年很快把一杯酒喝完了,脸上微微泛了红晕,她说:“我喝酒壮一壮胆子。”
慎年笑了,眉毛扬起来,“怕谁吃了你吗?”
“……一会不是要打猎吗?”
慎年哦一声,把剩下半只烟在烟灰缸里捻灭了。令年一手托腮,光明正大地端详他。吧台附近静悄悄的,男仆躲到了远处,百无聊赖地望着门廊外头。慎年看一眼令年,对她微微一笑。令年忍不住用手在空中描绘了一下他的眉毛、鼻子。
她对他太熟悉了,平日里不觉得怎么样,这会心里浮想联翩,觉得面前那张脸格外的英俊,格外的神气,有种致命的吸引力。
啊,令年会意到了他的沉默。他是在悄悄地算计她,用他的美色,他的纵容,不动声色地诱惑她。她晃了晃脑袋,说了句大逆不道的话:“我要是皇帝就好了。”
慎年眨了下眼睛,露出雪白整齐的牙齿,“你要是皇帝,打算干什么?”
令年说:“我要是皇帝,看见好看的人,就把他抓回去,关在宫里,一辈子只和我玩,只能看我一个人。”
慎年哧的笑了。他一下下碾着烟蒂,说:“想的不错。”他把空的玻璃杯挪开,握住令年的胳膊,“站得起来吗?”
令年跳下高脚凳,稳稳地站住了,“我们去找野鸭子吧。”
她的酒量比慎年想象中好,很轻松地上了马,两人在跑马场上徜徉了一会,进了林子。冬天的树林里枝叶很稀疏,有鸟不时自头顶扑啦一下掠过。令年把口袋里切成块的荸荠掏出来,丢到案边,等着野鸭子来吃。
湖水粼粼地泛着波光,岸边有长椅,上头铺着落叶。令年看着慎年端起□□,往岸边瞄了一会,她突然说:“我能试试吗?”
“不能。”慎年随手放了一枪,鸭群里嘎嘎乱叫。他换了一发子弹,对闷不吭声的令年笑道:“你喝醉了,眼神不好。”
“怕什么,这里没人。”
慎年说:“这些鸭子是会馆里特地养的,有时候附近的老百姓会溜进来偷鸭子。”
令年只好作罢,慎年下了马,她亦步亦趋地跟上去。两人沿着湖边泥泞的小径走了一段,野鸭子却被刚才的枪声惊散,逃得不见影了。令年走得身上热烘烘的,把帽子摘了下来,发辫也散了。慎年嘘一声,放开她的手,端起□□,瞄准林子里,轰的一声,慎年笑道:“打中了。”
令年忙问是什么。慎年说是野兔,把令年拉到身边,枪交给了她。令年一怔,慎年握着她的手,端起了枪,另一只手扣在扳机上。令年的肩膀瞬间僵硬了,他在她肩头拍了拍,说:“别屏住呼吸,容易手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