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绣猫
冯氏不信,摇头道:“一个根上出来的,你倒比你爹有骨气?”
觅棠转而对窦老太太道:“老太太,我爹有错,也是为了儿女,求你念在都是为人父母,把他放出来。只要他活着出来,我立即和他断绝关系,以后他还拿什么借口来闹?他养活我二十年,我报了他的恩,以后他是死是活,是富贵还是落魄,都跟我没关系了。”
窦老太太道:“你这女孩,心也忒硬了。”
“人没儿女,兴许日子还好过些。”
冯太太发话了:“老太太心软,放人一马,也不算什么。只是你不该挑今天上门,叫人心里长根刺。”使女替她抚胸口,她转而对窦家人叹道:“我到这会胸口还憋着气,好歹撑过今天,等明儿怕要病倒了。”
觅棠道:“冯小姐说的是,气一世,不如气一时。冯小姐不用怕我碍眼,事情一了结,我或是嫁人,或是离开上海,这辈子不再上窦家的门。”
冯氏嘀咕道:“嘴上卖乖罢了。到时候男人鬼迷心窍,非要轿子抬你进门,难道我还能打出去?”
“就算轿子来抬,我也绝不进窦家的门。”觅棠的话掷地有声,“今天老太太、太太们、主人下人们都在,冯小姐不用怕我反悔。”
室内一阵沉默,冯氏不用抬头,都知道背后的人都是什么脸色。多得是人幸灾乐祸,盼她能大大地撒一场泼,用蔻丹染红的尖利指甲去狠狠地抓这个什么程小姐的脸,把那枚刺目的宝石戒指薅下来—她也配!兴许程小姐就是这些人之一。她偏不,她要越发显得胸有成竹,能在窦家拿得定主意。
“我答应你了。”不等窦老太太、冯太太等人发话,冯氏抢先说道。心里冷笑道:我倒要看看,你后面还能怎么兴风作浪!
话一落定,冯氏很得意,虽然闹得不痛快,但除了一根眼中钉,又当着所有妯娌的面立了威,日后还有妄图攀龙附凤的,总得掂量掂量。她那圆团团、很喜气的脸上才露出一丝属于新嫁娘的羞涩,转身对冯太太道:“妈,看看时辰,是不是该敬茶了?”
冯太太作势一瞧挂钟,说:“哟,不早了。”叫下人们去端茶,又给听差使眼色,要赶紧把程觅棠支走。觅棠早就不想在这里再多待一刻,转身就走。帘子都掀起来了,她回眸一掠,见房里虽然一团虚假的喜气,却遮不住两府太太们难看的脸色。觅棠想起来重要的一节,含笑对众人说道:“我知道,贵府里神通广大,说不准我走在江边,一失足就跌进去了?但我今天这趟来,满上海的人都知道了。我要是出点事,怕免不了有人要猜疑。窦老爷是堂堂的护军使,冯太太又打算在上海久留,这么点小儿女的荒唐事,本来可以一笑而过,犯不着搭上官声吧?现在也可是新时代了。”不等众人呵斥,便扬长而去。
她来时慢,去时快,简直是飞奔到了窦府外头。府里树荫森森,假山重重,猛然被外头的日头一晒,才觉得眼前眩晕,险些栽倒在地上。是令年把她肩膀扶住了。
那金波早跟着杨廷襄跑了,窦府的下人上来帮手,觅棠残余丁点意识,只对窦这个字厌恶至极,拼命地把人推开。“程小姐?”令年支撑不住,轻轻唤了几声,见她一时不能清醒,正要去叫街上的黄包车夫,有人伸手过来,把觅棠接了过去。竟然是慎年。
“二公子?”觅棠按住他的胸口,想要尝试抬起身。她没听清他说了什么,在他脸俯下来,很专注地观察她时,那一身的骨气和勇气化为乌有,瞬间晕了过去。
第82章 Where there……
觅棠醒转过来,有张雪白秀美的容颜在眼前轻轻晃动,手腕和鬓边暗香浮动,她的头发真厚实,但没有抹发油,只松松的在脑后梳个发髻,是个普通贵妇人的装扮。觅棠恍惚了片刻,才辨认出是于小姐。令年见她睁眼,忙问:“程小姐,你觉得还好吗?”
觅棠知道自己今天窦府一行,不独府上的宾客看在眼里,明天恐怕还要见诸报端,被全上海口诛笔伐了。她对令年,格外有种戒备的姿态,只淡淡道:“于小姐,我今天失礼了。”她侧首一看,见自己躺在车子后座,身边唯有于小姐在照看,“我在这里躺多久了?”
“好一阵了。”令年见觅棠避讳,便没再提窦府的事,笑道:“我还当你睡着了,见你嘴唇不时动一动,好似在说梦话。”
觅棠心里一紧,“我说了什么?”
令年盯着她,顿了顿,说:“好像在叫爹娘。”
觅棠对她的话是不肯信的,但也不宜追问,道声多谢,便扶着座位起身,仍觉得虚弱。衣襟上别的手绢丢了,领口的贝母纽扣也被解得松松的,鞋子有一只掉在座椅下头。令年很留意她的一举一动,说:“你别怕,我看领口太紧,怕你胸口憋闷,才解开的。”从荷包里把一个糖匣子递给觅棠,说:“看你嘴唇上一点颜色也没有,大概是低血糖,吃颗糖会好些。”
觅棠不喜欢吃糖,说:“于小姐还懂这些?”
令年声音很柔和,完全不似觅棠如临大敌,“我在南京时,常去妇女卫生所,学习做护士。”
在觅棠心里,面对令年,总有种隐秘的难堪。尤其是她那一双澄澈的琥珀色眸子,像猫,灵敏,狡诡……觅棠避开她的眼眸,低头去找鞋子。她穿上鞋子,把头发和衣裳略整了整,也没接过令年的糖匣子,微笑着说声:“三小姐,多谢你和二公子。”便去开车门。
令年怎会察觉不到程小姐的疏离,不过她刚才看见她昏睡时喃喃呓语,叫的都是爹娘,远不如自己嘴上讲得那么狠心冷性,不免生出几分恻隐之心。她制止了觅棠,“程小姐,你身上没力气,让我二哥送你一程吧。”她若无其事,把糖匣子收了起来,往车窗外偏了偏头,含蓄地说:“窦府外头太拥挤了,只能就近找个略微清静的地方停着。”
觅棠在车门打开那一隙的时候也看清了,车子停在窦府后门,虽然不比正门处热闹,但窦冯两家的仆役随从们也是络绎不绝。觅棠在窦老太太面前不惧,但想到万一在众目睽睽之下再晕倒,被这些三教九流的人指着、笑着,她顿时失去了勇气,把手缩了回来。
令年对她略微颔首,便下车去了。隔着车窗,觅棠看见于二公子自街边的洋行里走出来,令年迎上去,同他说了句话,而后自己招手叫了一辆包车,很快驶离。两人就这样波澜不惊地分开了。觅棠简直有些佩服她。
慎年走回来,把车子缓缓开出巷道。觅棠坐在后面,无言地盯着他的后脑勺。慎年没有解释令年的离去,觅棠反倒主动提起来,“三小姐不和二公子一道走吗?”
“不同路。”慎年说,他亦很平静,“程小姐,我先送你。”
这是当初在英商总会后他们头次碰面。觅棠仍在想象方才于家两兄妹在车外的情形,慎年所对的,是否也是令年那一双晶莹剔透、仿佛不谙世事的眼眸?看不出丝毫慌张、惭愧,哀怨或是不舍的痕迹?他是否也跟她一样,对那双故作天真的眼眸,那独善其身的姿态怀恨在心?兄妹私通,这是一桩多么骇人耳目的丑闻,令年原本该置身于流言蜚语的漩涡的,可她忽然摇身一变做了杨太太,轻巧地脱身了。
她摇摇头,笑了。她说:“我比三小姐还虚长两岁,却远不如她老练和世故,真是惭愧。”
慎年不置可否,说:“程小姐,你敢孤身进窦府,我看男人也不如你。”
觅棠默默看着车窗外的街景,沉思了半晌,不觉脸颊上冰凉凉的,竟然流了泪。因为手绢丢了,只能忍住泪意,低头用手指揩了揩眼角。慎年车子开得快,也不颠簸,窦府早被远远撇在身后,瞧不见了。觅棠微微松口气,微笑着说:“可惜我自幼没有兄弟姐妹,我很羡慕三小姐。”
她在后视镜里等着慎年的视线。在她昏过去的瞬间,他是用关切的眼神注视过她的……在这里这一程,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没有再和她对视。闻言,他瞥了她一眼,说:“你不是和吴宝菊一起长大的吗?”
觅棠眼神一懵:“什么?”
慎年没有多说,他忽然停下车子,提醒她道:“程小姐?”
觅棠惊魂未定,转头一看,外头是砌着尖顶和石阶的教会医院,有穿着白袍的修女走进去。
慎年说:“这里是西医,不会遇到中国人。你脸色很不好,最好去检查一下。”
觅棠疑心他别有用意,纷乱炽热的心绪瞬间如遇寒冰,脸色也淡了,“多谢二公子,”她不失客气地对他点了点头,推开车门,跑到教会医院对面的街上,找了一辆车,因为有些慌乱,上车时,还险些绊倒,倒在那车夫怀里。她仿佛受了极大的侮辱,奋力将车夫推开,便飞快地逃开了。
觅棠住在二马路临街的一间阁楼上。房东并不富裕,好在他是教民,很本分,没有娶一位爱好窥探单身女租客私密的太太。并且得知觅棠在教会小学做□□,恳请觅棠得闲替他的小孩子补一补英文,只收她很低的租子。自程父跟窦家闹起官司后,觅棠就搬到这里来,不远处可以眺望到红礼拜堂尖尖的楼顶,这让她很安心。
她一口气奔回家,打发那小孩子学生同房东讨了一壶热水喝了,然后便打起精神,将手指上、脖子上那些价值不菲的首饰摘下来,请房东替她还去二马路的洋行——她早已许诺要将这些珠宝转卖给洋行,价钱也谈好了,今天只是暂且借来一用。不到一顿饭功夫,房东高高兴兴地回来了,把银票交给觅棠——比当初许诺的价钱少了一百块。觅棠看着房东那张老实巴交的脸,只觉得他可恶至极,但她没有发作,反而很和气,请他隔日再陪同自己去一趟巡捕房。
到了巡捕房,本以为又要费好一番唇舌,谁知狱卒说道,警局发话,把程父放了出来,今早已经有人接走了。
觅棠脸色霎时白了,“是谁接走的?”
“他侄子,姓吴,长得蛮白净,说话蛮客气。”狱卒打量着两手空空的觅棠,“还特地雇了大夫,检查了人是好的,只是身子弱,又来一辆马车,把人拉走了。”
觅棠半信半疑,只能催车往乡下赶。一路颠簸,到了程宅外,果然见那辆马车还停在门口。房东以为这程小姐见着死里逃生的亲爹,怕不要哭死过去,谁知见觅棠只站在田垄上,望着程家半掩的门发怔。他忍不住催促道:“程小姐,不进去看看吗?”
觅棠摇头,把一个薄薄的信封拿出来,里头是昨天卖首饰换的钱。她心知请房东去转交,恐怕又要被他私吞一笔——但也顾不了那些了。她已下了决心,把父母养她二十年的恩情一笔买断,再要被别人恃强凌弱,趁火打劫,那也与她没有干系了。她叮嘱房东:“你把这个送给他们,不要被他们知道我住在哪里。”
“何必呢,程小姐?”房东心不在焉地劝解她。
觅棠把信封交给他,自己坐上车,先离开了。
回到家,她蒙起被子,半梦半醒地睡了过去。这一觉睡得好痛苦,因为全然要靠意志力逼自己入睡,而人在饥肠辘辘、家徒四壁的时候,是实在谈不上什么意志力的。好在房东拿了钱,办事还算妥帖,程氏父母没有获知她的踪迹,连房东家的小孩子也很懂事,在楼下没有作声。
阁楼上很静,日头昏黄黯淡,红礼拜堂的钟声嗡嗡的。觅棠面墙而卧,默默筹划着自己的未来,总算有了点主意。她坐起身——
吓!房里冷不丁冒出一个人。险些给她吓得一颗心从腔子里扑出来。
吴宝菊就坐在桌边,面前有个小炉子,铫子里有热水。觅棠也从房东那里借过这只铫子,因此心知他大概是房东领上来的。跟个鬼似的,寂静无声,也不知道呆了多久。
宝菊正托下巴颏坐在桌边沉思,见她醒来,便站了起来,但没有走近,只打量着她。
宝菊自幼好教养,坐如钟,站如松,一袭竹布袍,不显奢华,但浆洗得格外洁净,丝毫衣褶也没有。只是人总显得心事重重,面色阴郁,让觅棠看来,总是小家子气。她因为已经成竹在胸,虽然自己蓬头垢面,恐怕在宝菊看来,着实很落魄,但也不觉得羞惭,反而冷冷地质问:“你跟踪我?”
宝菊往楼下抬了抬下巴,“他自己领我来的,大约看我还不算很穷,想着以后能多捞几笔吧。”
觅棠靸着鞋下床,见铫子里有热粥,她也不管这是谁的心意,倒出半碗来,拿调羹慢慢吃着,说:“你不要再去我爹娘那里假惺惺了。”
宝菊道:“他们是我亲姑妈,姑父,怎么叫假惺惺?”他一哂,说:“欠我们吴家的债,我没忘。好在他们现在自己走霉运,我心里挺痛快,犯不着再追上去踩一脚了。”
觅棠讥讽他道:“你倒真好心。”
宝菊笑道:“富长良心,穷生奸计。”
觅棠只道他是见她落魄,特地来炫耀的,可宝菊说完这一句,便不再多话,只看着她吃粥。觅棠被他盯着,粥也咽不下去了,将碗放下,决绝地说:“你不要再白费心思了。”
她这句话,还有那个决绝的表情,简直让宝菊又惊又怒——他白皙的脸颊上涌起一阵血红,克制着怒气,反笑道:“心思?你以为我有什么心思?”
觅棠被他反问得有些难堪,走回床边去叠被子,背身道:“你自己知道。”
宝菊只是摇头冷笑。
两人都站在地上,沉默半晌,宝菊问道:“你后面打算怎么办?”他得知她已在窦家放下豪言,或是嫁人,或是离开上海,再不踏入窦家一步。程家人丁稀少,外省又没有亲戚可投奔,只有嫁人一途了。难不成要嫁给楼下的老鳏夫?
觅棠仍旧守口如瓶,“不用你管。”
宝菊不比她一个孤苦伶仃的女子,只要嘴硬。在生意场上混了几年,行事总要豁达一些,他神色缓和了些,又说:“我不过是看在我们儿时那点情谊……”
“儿时那点情谊,我早忘记了。”觅棠斩钉截铁,“父母的恩情我都抛弃了,何况是别的?”
宝菊僵立片刻,脸上的血红渐渐退了,眉头也展开了。在生意场上,哪天不是要强颜欢笑,虚与委蛇呢?宝菊早把脸上一套,心里一套、运用的炉火纯青了。他同觅棠拱了拱手,悻悻地笑道:“如此冷心冷肠,什么样的荣华富贵不能到手?表妹,看在我今天也曾出手相助的份上,苟富贵,勿相忘呀。”
宝菊一走,觅棠便将门反锁——她倒不忌惮宝菊,主要是为了提防房东。等楼下宝菊逗那小孩子的笑声渐渐停了,觅棠才掀起枕头,将下面的荷包拿出来。她在央房东去洋行换钱时,还托他替自己换了一百美金。四等舱的船票六十元,食宿二十元,上岸之后,剩下这些钱,够她找个安身之地,过小半个月了。觅棠默默计算着,微微松口气,坐在了床畔。
第83章
自从结婚后,令年难得能有这样的自由,可以漫步目的地在街头徜徉,到天快擦黑,才回到于府。今天于太太精神很好,吃过饭后,还和大少奶奶、芳岁姐弟们在小客厅里说笑,等令年加入,于太太告知她,是大伯父回溪口祭祖,顺道要来上海。令年笑道:“不知道大姐来不来。”
“她和长龄夫妻也一道来,好不容易小毛头大了,能走动走动。”于太太道,将斯年寄来的孩子照片给令年、芳岁等传阅。那孩子胖乎乎的,于太太很喜欢,手指在照片上摩挲了一阵。大少奶奶对于太太的心事自然了如指掌,只是微笑,转而对令年道:“是大姐一力撺掇大伯母来上海的,我看,她是好奇病犯了,急着要见杨姑爷。”
斯年想来嘴上不饶人,眼光又高,令年想到杨廷襄那个乡下人的做派,还不知斯年要嫌弃成什么样。大少奶奶么,是万事不关己,她在令年耳边道:“管她到时候说什么,你不要搭理就是了。她现在也没有以前得意了,说是来看你,不过想去各处亲戚家走走门路,替长龄谋个体面的差事。”
令年道:“长龄姐夫也算在旗的,南京光复时又在旧军里打过仗,现在恐怕不好做官了。”
大少奶奶点头笑道:“和你大哥一样,在家吃闲饭罢了。”
百岁倚在于太太怀里,正在用手指点着引枕上面的绣花给于太太看,说:“看呀,这里有芝麻。”他正是鹦鹉学舌的年纪,每日呱唧呱唧的,偏又有点咬舌,于太太在他脑门上一戳,骂道:“蚂蚱蚂蚱,哪来的芝麻?好大个人了,话也不会讲,也不知谁教的你。”便催促大少奶奶领他们姐弟去睡。
众人才起身,却见外头灯影一晃一晃的,还有人说话,康年因为赋闲,不常出门的,于太太便知道,是慎年回来了。大家侧耳聆听了一会,果然听差进来说,二少爷回来了,不过是去的小书房。于太太睡意却消了,把大少奶奶叫住,说:“你大伯母他们来,要留在家里住一阵的。”
大少奶奶陪着笑,说:“那是当然。横竖家里人口少,空闲房间多得是,我明天就叫下人去收拾。我记得大伯母怕冷,斯年又怕热。”这事情她早在脑子里计划好了,便一口气说道:“楼下的客房没有热水汀,我去客房,叫大伯母住我那里好了。还有斯年,她那孩子恐怕睡觉也不安生,妈夜里最怕闹,但凡听到孩子哭,到天明都不能合眼,索性叫把小妹和二弟搬出来,叫他们夫妇,连带保母和孩子,一大家子去最里头那几间住。”
于太太一听,全家都要来个大搬迁,不由皱眉,说:“虽说你大伯母一家是客,倒也不必委屈你们。这样一来,你小妹他们怎么办?”
大少奶奶含笑道:“妈怎么忘了,亲戚们都特地来了,小妹这个回门宴,不办也必须得办了。杨姑爷说不准明天就得来给你请安,到时候一看,小妹还住着以前的闺房,丁点喜气都没有,还当我们不把新姑奶奶、新姑爷放在眼里呢。正好那里还有一间早就布置好的新房,幔子帐子、龙凤烛台,都是簇新的,只要掸一掸就够了,何不请这一对新人搬进去住?至于二弟,他近来越发没有规矩了,回家竟也不先来跟妈请安,因此我做主,就命他在小书房睡好了,他方便,大家也方便。”
于太太心知这是玩笑话,倒也不以为忤。况且慎年常在书房里起居,也习惯了,便说:“那就你做主。”
这样一筹划,大家难免都觉得有许多琐事要料理,忙各自去歇息。
翌日,令年也无暇出门了,叫婢女将自己的衣箱理了理,又将衣柜打开,把挂的旧衣裳熨一熨,还有常看的小说画报,一应器具,都挪到新房里去。她本性懒散,少女时弹的琴谱,写的英文作业,都东一篇,西一篇的,随手夹在画报里,令年看了几眼,便叫人都收起来。这时见一个婢女正捧着一叠衣服往新房走,穿着素色的绉缎立领袄裙,腰身掐得很苗条,长辫子在腰后轻轻地拂动。令年一怔,问卢氏:“那个丫头怎么没见过?”
卢氏道:“何妈回老家后,又介绍了个蒋妈来帮厨,这丫头是蒋妈男人的侄女,原来跟着在厨房里帮手,妈见她长得秀气,今年索性叫她进来了。”便叫人把那婢女唤来,“阿婉,跟三小姐请安。”
阿婉忙同令年福了福,她本来很老实乖巧,不善言辞,因羡慕三小姐的美貌,不禁多站了一会,主动说:“我还没谢三小姐的赏。”
“咦,三小姐什么时候赏的你?”
阿婉笑道:“三小姐以前收拾出来的好些旧衣裳,太太都替三小姐赏给我们穿了。”
卢氏道:“怪不得,瞧你身上这袄裙,哪像个丫头穿的?”
阿婉给她说得脸上一红,嗫嚅道:“因为太太说,三小姐腰身瘦,别人都穿不了,扔了可惜……”
令年微笑道:“这袄裙本来还是妈年轻时裁的呢,倒没穿几次,只是样式不时兴了。”她对阿婉道:“亲戚要来,是该穿鲜亮点。我那里还有好些不要的衣裳,你既然能穿,就都给你吧。”
阿婉谢过令年,因怕还要遭大少奶奶嘲笑,忙走开了。卢氏摇摇头,对令年道:“你可别赏她太多。倒不是我吝啬,阿婉她爹是个烂赌鬼。你前脚赏,后脚都给他送到当铺去了。毕竟是贴身的衣裳,流落到外头,也不知给谁穿去,你不怕恶心?”
令年一听,忙将那主意打消了,因已经许诺了阿婉,便将在云南杨廷襄替她做的那几件衣裳,她嫌俗艳,没有穿过的,送给了阿婉。阿婉倒惊喜于这些衣物的华丽,对令年十分感激,只是新衣裳不曾上身,仍旧将那身绉缎袄裙换上了。
卢氏只觉好笑,对令年道:“白长一张脸,可惜肚子里一包草。要不是这袄裙是妈给的,怕她一早也当了。”
令年对杨廷襄的东西半点不惋惜,说:“随她呢。”
他们各自在房里忙碌,不觉时光倏忽而过,四五日后,听差来报,说南京大老爷一家已经下船了,令年早悄悄同金波捎了话,那杨廷襄倒乖觉,在烟馆里睡饱了精神,换上新裁的长袍马褂,短发用发油抹得乌亮亮的,携一队兵勇,神气十足地候在码头,给大老爷一家开道,把康年兄弟都给挤到了后头。大老爷一下船,被这样一个英俊时髦的少年人冲到面前,直叫伯父,倒唬了一跳,忙拱手问:“你是哪位?”
杨廷襄亦拱手作揖,朗声道:“侄女婿给伯丈人请安,小婿年后途经南京,本来要亲自登门,给伯丈人、伯丈母请安,只是军需处还催着去述职,未履公务,未敢耽于私情,万岂伯丈人、伯丈母恕罪、恕罪。”
大老爷在大清朝做了四十年的官,至今还没舍得剪辫子,见杨廷襄如此知礼,倒很喜欢,立即摒弃了成见,拉着手赞道:“真是少年英雄,很好!”这时康年慎年二人才上来拜见,大老爷与康年上了汽车,其余男丁骑马,女眷乘轿。吕氏待婢女放下轿帘,便对斯年道:“这个姓杨的,不就是当初绑架慎年那个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