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绣猫
于太太见她也是个清秀斯文的女子,又出身上海本分人家,在令年身后亦步亦趋,俯首帖耳,她心里倒不反感,也笑着说声“耐好”,叫使女给客人奉茶。玉珠又问大少爷、二少爷安,卢氏道:大少爷在衙门,二少爷在银行。令年这时特意去看于太太和大少奶奶的脸色,二人都无异样,才知道原来银行里的事情,她们都被蒙在鼓里,只能将疑窦都按捺住,对于太太道:“妈,我想吃芝麻猪油馅的汤团,不知有没有?”
“有,怎么没有?”于太太叫厨房去下汤团来给令年和玉珠吃,将令年脸颊一端详,说:“瘦了。”
卢氏嗔道:“每次回来都饥肠辘辘的,莫非是姑爷不给你饭吃吗?”等令年将两只汤团吃完,见玉珠还在翘着手指,捏了小匙,挑碟子里的冰镇海胆吃,便笑着对于太太使个眼色,嘱咐使女道:“伺候姨奶奶吃饭。”而后将令年的手轻轻一捏,耳语道:“你跟我来。”将令年领到于太太的房里,笑道:“你再不来,我要让人去请你了。你忘了咱们那天说的话了吗?”
令年心里已经猜到几分,脸上只笑道:“咱们说过许多话,我不知道是哪一句?”
卢氏将她肩膀一按,命她坐在雕花椅里,说:“你坐着就是了。”这时使女也打起帘子,领着一个胡子花白的老中医走进来,卢氏道:“这位老先生也是妇科圣手了……”那老中医忙道:岂敢岂敢。卢氏道:“本来今天是给妈看诊的,正好碰上我们姑奶奶回来,就请给我们姑奶奶也看一看。”
那老中医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既然是年轻的姑奶奶,自然是看孕相了,忙垂首低眉——他是在豪门世家里走惯了的,因此过于得注重体统,先问姑奶奶是否要移驾去榻上,又问要不要设屏风,令年都说不必,老中医便说:得罪、得罪,领命在另一侧的椅子里坐了,隔着案几,请令年将手腕伸出来,给他诊脉。
卢氏在旁屏气凝神地瞧了一会,不得其意,又见老中医要询问房事,便携了使女,悄悄退了出去。
令年见那老中医十分地严肃,便略微答了几句,多是语焉不详。老中医已经习惯了,便听了脉,看了脸色,自己走去一边,提起笔来,攒眉思索。令年任由他去斟酌,自己在房里踱了几步,走至门首。于太太这间卧房,亦是套间,外头设着屏风、坐榻,近年又添一座佛龛,被低垂的缎帘掩着。使女们都已经屏退了,唯有于太太与大少奶奶在坐榻上低声说话,只听于太太道:“你同康年说的那个话,怎么不同我说哩?我倒想听一听。”
大少奶奶奇道:“什么话?”
于太太道:“你说慎年和阿婉的那个话。”
大少奶奶却不肯吐露内情,笑道:“不过是我说的玩笑话,怎么他也跟妈说了?”
“玩笑话?”于太太似有些失望,又说:“就当它是玩笑话,我也当玩笑话听,说一说有什么?”
大少奶奶见于太太很是执着,一直追问,只能笑道:“妈一定要听,我就随便说了——我可声明,的的确确是玩笑话,你不要去二弟那里问,怕他怪到我的头上,说我这个做大嫂的,背后嚼人舌根,我面子往哪里放呢?”
于太太只是留神听着,并不打断。大少奶奶觑她面色,说道:“我原本也是自己瞎猜的——因为二弟那个性格,原本就对人爱答不理的,但我看,他仿佛对阿婉格外和气一些,阿婉是妈房里的丫头,与众不同,这倒也没什么,不过呢,上个月阿婉的爹在赌馆又欠了债,她来求我,想要多支两个月的月钱,我想,钱是没有多少,但规矩不能坏,况且那赌钱又是什么好事了?就没有答应她。后来,我听账房说,二少爷叫人把钱开给她了,也不晓得她怎么就求到二弟的头上了?二弟一向不爱多管闲事的,竟然也大发慈悲了?”
于太太只是默默听着,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卢氏观她神色,仿佛不信自己似的,便笑一笑,把一块梨用叉子插着,放进嘴里吃了,说:“但二弟那个人,本来心思也怪得很,说不定只是见她可怜,随口一说,那又算得了什么呢?不过,阿婉这个丫头最近变鬼头了,妈没瞧出来吗?她以前,赏了多少好衣裳也不舍得穿,现在呢,花枝招展的,见天换一身,人长得也不丑,打扮起来,倒挺漂亮的。”
于太太说:“这个年纪的丫头,是该打扮。我看她,本性到底还是个老实人。”
卢氏听于太太这么说,焉敢反驳,便也点头道:“是呀,只是有那么个爹,拖累她了。”
于太太道:“人的出身,本也不是自己能选择的。现在的孩子,还有孝心,是很难得了。”
卢氏只是微笑不语,这时,听见脚步轻动,令年从屏风后走了出来,笑道:“大嫂,你果真是只有一副心肝,一双眼睛吗?我看,什么广目天王,谛听菩萨,都比不上你啦。”
卢氏便知道,刚才和于太太的私语落入了令年的耳朵,她本人是不在意的,看于太太的脸色,竟然也很镇定,卢氏便放下叉子,把双脚踩在地上,笑道:“你的意思,好像是说我这个人鬼鬼祟祟,多嘴多舌一样?”
令年道:“我是说你明察秋毫,神通广大。”
于太太只是微笑着看他们姑嫂斗嘴,见那老中医也拿着药方走了出来,便轻咳一声,二人一起噤声,老中医将药方呈给于太太过目,笑道:“姑奶奶身体是无碍的,况且还年轻,倒不必着急。照方子调理几个月,兴许就有了。”
于太太道了谢,说:“小夫妻结婚之后,聚少离多,他们自己又只知道贪玩,所以让大人放心不下。”命使女领了老中医去账房结钱,婆媳等三人走出房来,见玉珠也吃过了饭,被一群使女们怂恿着,要在小客厅里打牌。于太太见了,竟也不怪罪,对玉珠道:“你是客,赢了是你的,输了算我的,你放心打好了。”
卢氏走在后面,闻言,便止住步子,将令年袖子暗暗一扯,轻声道:“你看,妈倒好像很高兴似的。你二哥的婚事,一波三折,闹到现在,就算他要把一个丫头娶进门当二少奶奶,妈恐怕也不会说什么。天呀,和一个丫头做妯娌,还不叫人笑话死了?”一双秀气的眉毛拧紧,使劲摇着团扇。
令年轻哼一声,道:“就你矫情罢了。大哥跟杨金奎做了亲戚,也没有说什么呀。”
卢氏道:“那怎么能一样?你毕竟是嫁出去的。”这话本是情急之下,脱口而出,随后就觉得不妥,为了遮掩,将令年的手一拉,走过去笑道:“姚姨奶奶毕竟是头次上门,你们这些人也太没规矩了。”使女们忙站了起来,请大少奶奶和三小姐来打,大少奶奶往日对于打牌总是很热心的,今天却无论如何不肯下场,说:“你们打吧,我瞧一瞧。”因此竟然是一众下人们陪着玉珠打牌,大少奶奶在旁观战,三小姐呢,则背抵着紫色绒布沙发,手上拿着一柄雪白的象牙镂雕折扇,缓缓摇着,垂眸对着牌桌,只是微笑。
玉珠这个人,上过学堂,会看脸色,而杨廷襄那个人,吃喝嫖赌,无所不能,玉珠跟着他几年,自然也学了些赌场上的伎俩,因此一下午的牌打完,既不输,也不赢,最后算下来,于太太所赠与的筹码,只少了两块钱而已。这样,不独于太太,连家里的下人们也愿意和她亲近,要邀她再打八圈,玉珠两手直摇,笑道:“不敢啦,”又跟于太太请罪,“给太太输钱了,对勿住。”
于太太道:“本来就是为了高兴,输点钱倒也无啥。”
玉珠也怕显得小家子气,便只是一笑,不再赘言。稍坐了会,对于太太身后的使女阿婉招招手,两个人前后走了出去。这里卢氏打发听差,去跟大少爷和二少爷传话,说三小姐也在,请他们回来一起吃夜饭。听差挂了电话,又走回来,说:“大少爷说事情完了就回来,二少爷要晚一点。二少爷问大少奶奶和三小姐,上回那个巧克力蛋糕还要不要,他顺路。”
于太太很仔细地听着,转头问大少奶奶道:“你们几时也在外面吃馆子了?”
大少奶奶便将上回去张家花园的事情说了,又笑道:“二弟这个人,虽然难得一回,但体贴起来,是真体贴。”
于太太道:“他是比康年心细。”
两人在这里说话,令年却不置一词,卢氏见令年将折扇收了起来,脸朝外头望着,便也顺着她的目光一瞧,见是姚玉珠去而复返,她身后的阿婉,手里还拿着两支刚折的荷花,卢氏道:“你们两个,是学三小姐,也跌荷塘里去了吗?”
玉珠道:“我因为输掉了太太两块钱,心里很对勿住太太。一定要还钱,太太怕也不要,所以去折了两支荷花,只当借花献佛了。”两手合掌,对于太太拜了拜。
卢氏笑道:“你不光花是借的,连人也是借的我们的呢。”众人一看,玉珠是无碍,阿婉却被她打发下了荷塘,两脚都沾了泥。因为午后下过一阵急雨,荷花上还挂着雨珠,阿婉发鬓和衣袖上都沾湿了,恰巧她又穿了妃红色的衫子,松绿的裤子,乌黑的头发挽成两个抓髻,耳边又垂着两个石榴石长坠子。众人都说:“她这一跌荷塘,仿佛荷花成精了。”
于太太因为卢氏的话,对阿婉突然格外地留意,见她夏日衣衫薄,这一打湿,羞得脸也红了,便说:“叫大少奶奶领你去洗个澡,换身衣裳吧。”令年心想:大哥马上要回来,难免也要回房洗漱,大嫂那里是不方便的,遂对阿婉道:“你跟我来。”
阿婉被令年领进她房里的盥洗室,哪敢在里头久待,只将手脚上的泥随便一洗,换过干净衣裳,走出来后,见三小姐坐在窗畔的躺椅上,脚上也换了家常的绣花拖鞋,背后垫着引枕,手里拿着一本厚厚的书,正心不在焉地翻着。阿婉不由屏气凝神,走过去将令年默默望着。
令年察觉到了,奇道:“你傻看着我做什么?”
在阿婉看来,三小姐比大少奶奶话少,但是待人要比大少奶奶和气。她嗫嚅了一下,走过来说:“三小姐,我看你——我总觉得,你和我们这些人都长得不一样。睫毛那样长,脸那样白,头发还有点卷卷的,好像芳岁房里那个洋囡囡。”忍不住,悄悄在她的发丝上摸了摸,又好奇地望了望她手里的书,封皮上画了一个衣裙翩跹的西洋女子,阿婉不仅嘴唇动了动,将《巴黎茶花女》这个书名念出声。
令年问她:“你识字吗?大嫂说,你爹是秀才。”
阿婉道:“没有上过私塾,只是跟我爹认过一些字。”
令年笑道:“那你比大少奶奶还强呢。”
阿婉脸上一红,说:“我怎么能跟大少奶奶比呀。”又说:“大少奶奶最近,说也要拜师傅,教她识字呢。”
令年抬眸打量她,阿婉穿的是她的旧衣裳,总让她有种恍然如梦的感觉。她问阿婉:“你多大年纪?”
阿婉道:“十九岁了。”
令年嫣然一笑:“家里说亲了吗?”
阿婉脸越发红了,赶忙摇头。令年见她很窘迫,便不再多问,说:“你去跟他们打牌吧。”自己将小说重新拿了起来。阿婉走到门口,又回头去看,见令年把小说丢在一旁,头靠在椅背上,将手指上一个翡翠的戒指慢慢转着,也不知在想什么心事。
到日暮时,康年和慎年都如约而归,于太太叫厨房开饭,又要姚玉珠留宿,姚玉珠道:令年要留的话,她当然也跟着令年。这时,令年正从楼上下来,她已重新梳了头发,换了一件不常穿的西式连衣裙,方头皮鞋,腿上既没里裤,也没衬裙,只套着透明的丝袜,这即便在上海,也是非常引人瞩目的穿着了。卢氏“咦”一声,说:“小妹打扮得这么漂亮,是要出门吗?”
这时众人都在厅里,桌上则摆着从张家花园带回来的各色西洋点心和糖果,玉珠献给于太太的两支荷花,用水晶花瓶插了,被移到沙发旁的茶几上。被大少奶奶这么一打岔,大家都抬起头去看。令年皮鞋踩在台阶上,“噔噔噔”的,她不紧不慢地走下来,往桌上一望,说:“这么多好吃的,真是可惜,我得回家了。”
大家都以为她今晚必定是要留宿的,不免有些诧异。慎年则是因为今天去会见外国商会的人,刚刚到家,一面和于太太说话,领带也解到一半,闻言,也停住话头,将她注视了一瞬,微笑道:“怎么我一回家,你就要走?”
令年笑道:“那可没有办法,谁让你回来这么晚。”转身跟久未碰面的康年颔首,叫声大哥,便同众人告辞了。玉珠见她走得这样决绝,不及细说,忙扭身跟了上去。
二人乘车回到杨宅,厨房的人见他们回来,仓促之下,只能随意备了几样饭菜送了上来,令年倒也没有苛责,和玉珠一起吃过了饭。玉珠频频去看她脸色,见令年都是和颜悦色的,便也释然,笑道:“我还当是我哪里得罪你了。怎么今晚太太留你,你却要回来呢?反正老爷也不在家。”
令年又看了几页小说,甚觉无趣,又去镜子前照了照,鞋跟在地上点了点,将那裙摆也摇曳地微微晃动,嘴里抱怨说:“就那些人,天天在一起打牌,有什么意思?”问玉珠:“你想不想跟我去礼查饭店?他们楼顶有香槟,能听西洋曲子,还能看人跳舞。”
玉珠正苦恼深闺寂寞,这还不喜出望外,忙道:“去呀!”忙叫使女去备车,自己也换了时兴的衣裳发式,两人手挽手,才要出门,见外头灯光大亮,汽车一停,康年被杨家听差带着,很快走了进来。这是康年头回登门,不及打量,劈头便问令年:“妹夫今晚在哪里?”
从康年口中听到妹夫二字,令年不禁一怔,还是玉珠答道:“我们老爷这一向都不在上海。”
康年道:“去哪里了?”
令年察言观色,说道:“窦督军派他去湖南剿匪,人马都带走了。”见康年来得突然,她心跳也急了,问:“大哥,你要他办事吗?”
康年脸色很沉,犹豫了一下,说道:“你走没多久,巡警局的人来,把你二哥抓走了,连我出面都没有用。我想,这些人是不讲道理的,或许请妹夫带人去一趟,倒有用,谁知他人不在上海。这事情可太奇怪了。”
第94章
令年一听消息,整个人都被震住了。玉珠在旁边瞧瞧这个,又瞧瞧那个,虽然急人所急,却不敢贸然张嘴。众人面面相觑,康年情知白跑一趟,也不耽误,说:“我再去别处问问。”便起身走了。
这群人呼啦来了,又呼啦走了,玉珠如梦初醒,扶住令年手臂,小心地说:“这可不是天塌了嘛。偏偏老爷又不在,真是急死人。”
令年把玉珠的手挣开,快步追了出去,借着灯影,在巷口将正要启动的车子拦住,她从车门探进身子来,说:“大哥,我跟你一起去。”
康年摇手道:“我要找的,都是警政界的人,你怎方便跟着我?家里现在乱得一锅粥,妈也吓倒了,你还是回家里去给她宽宽心。”
令年却很执拗,说:“有大嫂在家,妈那里不妨事的。”也钻进车子,坐在康年身侧。康年这会正心烦意乱,遂不和她赘言,拉上车门,便叫司机开车。夜色正浓,只偶尔有一盏人家门前挂的孤零零的风灯,透着昏黄的光,忽的打在车窗上。令年说:“杨金奎来上海后,一向都是个闲散人员,忽然被打发去湖南,不知道和二哥的案子有没有关系?”
康年道:“你是说,是窦指使的?”
令年摇头,“我也不知道,只是感觉……”
康年一哂,冷峻的双眸望着外头的夜色,说:“你二哥这个人,虽然做事情有些莽撞,又不听劝,但面子上还是过得去的,不会轻易和人结怨。况且以我们于家的家世,也没有几个人敢这样乱来。除了他,还能有谁?即便不是他,这么大的事,自然也是他首肯的。只不知道这些人到底想要什么?”
令年道:“大哥你都不明白,那肯定不是争权,是为钱了。”
康年悻悻地说:“现在上海人谁不知道,我们于家早就今非昔比了,现在也就靠着银行那点生意,勉强过日子罢了。难不成咱们家哪里还藏着宝贝,连我都不知道,却落进别人的眼睛里了?”
令年默不作声。这时车子驶上了一段石子铺的路,车身微微摇晃着,抵达督军公署的咨议厅衙门,里头不见半点灯火,司机去摇了门,有个书办模样的人员出来应了几句,折返回去,却迟迟不再回来,令年道:“如果真是窦,找这些人也只会推诿罢了,不如去找黄警长,他和二哥有些私交。”
康年也只能暂且按捺火气,叫司机掉头。他想,于府里这会恐怕也是鸡飞狗跳,不能清清静静地说话,便径直来了于氏银行,于二楼签押房备了茶,捻亮电灯。不过片刻功夫,黄炳光便到了,连茶也顾不上接,便说:“大少爷,三小姐,你们不要急,我来的路上已经叫底下人去打听了,当务之急,先找到二少爷人在哪里。只要人没有事,其他的都好讲。”
令年茶还亲自端在手里,闻言一怔,说:“不是巡警局的人来带走的吗?还没过堂,难道他们敢滥用私刑?”
黄炳光心想,滥用私刑,甚而草菅人命,那都不过是寻常事。但见令年声音虽然还沉稳,面色却已经雪白了,便知道自己出言造次,忙道:“有大少爷的面子在,那自然是不会的。”他也望向康年,沉吟道:“不知道二少爷最近有得罪什么人吗?”
康年对黄炳光还未知底细,便摇了摇头。
三人默然坐着,那银行里的大掌柜也得知了消息,忧心忡忡地在门口盘桓,令年几番见他欲言又止的,便替他说道:“大哥,黄警长,前段时间,银行里有人闹过事的。”
黄炳光精神一振,忙道:“快说。”
大掌柜便将事由一一说来,黄炳光又追问那些闹事者的穿着打扮、面目形容,问得十分仔细。大掌柜道:“这些人频频来闹事,二少爷也没有说什么,还叫我们好声好气地招呼,我事后留意了些,这些人仿佛是什么帮派里的流氓街痞,却不是官府里来的。二少爷平日都是在银行,也只结交正经朋友,何曾得罪过他们了?真正是天降横祸!”
康年心想,窦是从京城调来的上海,和这些本地的帮派流氓,是扯不上什么关系的。一时不得要领,只对大掌柜道:“知道了。”因见黄炳光来时行色匆匆,纽扣也没系好,擦汗时,还从衣襟里扯出一角水红绣花手帕,香风隐隐,便知道他是慌忙间从哪处香闺里赶来的,心里很是感激,说:“隔间有卧房,黄警长不如在里头小睡一会,再有两个钟头,天也就亮了。”
黄炳光精神抖擞,忙说不必,只将令年手里的冷茶一饮而尽,道了谢,说:“三小姐去歇着吧。”
令年没有推辞,走进这套间最里头的卧房。这房里陈设是很简单的,只有床,和几座壁橱,因此令年不必开灯,也毫无阻碍地走到了床前,坐了下来。外头亦悄无人声,她抱着双臂在寂静的夜色里坐了半晌,才想起来,把那个黄杨木雕老虎座的台灯揿开。灯光把案上照亮,见有一摞纸单子,一个银子打的外国烟匣,还有一条蓝底细白格子的手绢随便丢在那里。令年把手绢拿起来闻了闻,没有什么脂粉香气,遂放了心,把它仔仔细细地折起来。
这厢心浮气躁,总算熬到天色发白,听到外头有人声响动,令年忙走出来,正见黄炳光放下电话,康年也目光炯炯地盯着黄炳光,黄炳光不觉手心一片冷汗,迟疑了半晌,又叫大掌柜等人退出去了,这才为难地说道:“人在苏河湾巡警局,倒没有什么,但案子是禁烟局查的,说禁烟局搜查上海各处土行,缴获许多非法私售的烟土,烟馆有人供认,又有账目为证,这些土行是二少爷的生意,所以即刻就将人收押了。”
康年听到禁烟局三个字,脸色已经十分难看了,等黄炳光说完,他“呵”一声,露出点冷笑的样子,往那椅子里一坐,便不说话了。黄炳光看他的样子,仿佛早在意料之中,又似心灰意冷,不由劝道:“大少爷……”
康年兀自摇头,说道:“我三番四次提点他,原来全是白费唾沫。真是自找死路。”
黄炳光道:“大少爷莫怪我说话粗鲁,我在警局做事,杀人的凶犯也不知道见过多少了,二少爷这点事又算得什么?又不是掉脑袋的案子,不过缴货罚钱罢了。况且现在还没有定案,颇有转圜的余地呢。单以我对二少爷的了解,这案子多半是被人栽赃嫁祸的。”
康年道:“对方何以不嫁祸别人,偏要嫁祸他呢?”
黄炳光自然不能说,他也曾半推半就,在这桩生意里占了两份暗股,如今事发,难免自己也要被牵连,和慎年可谓一根绳上的蚂蚱。只盼以于家的财力,能够悄无声息把案子压下去了。便又道:“银行生意好,自然多的是人眼红——大少爷,在上海能开得起上百家的私土行,这些年都平安无事,要我说,二少爷还没这个本领。”他耙了耙自己的短发,望着康年,慢吞吞道:“我们的童督查,上个月忽然染了病,躲到乡下去养病了,大少爷还不明白吗?”
康年淡淡道:“我自己亲生的兄弟,有什么不明白的?”对童秀生一事,置若罔闻,俄而他喟叹一声:“人心不足蛇吞象呐……”心里却想:恐怕整个于家,要断送在慎年手里。
黄炳光见康年这样神情莫测,一时也拿不准,此刻天已经大亮,听差送了滚烫的茶来,他只好闷闷吃茶,这时电话又是一阵泠泠的刺耳响声,听差接了,说是于府里打的,康年无心应付,令年便走过去,拿起话筒轻声应了几句,一面侧过身去观察康年的脸色。
一通电话打完,康年振作了精神,对黄炳光道:“我想这些人也多半是为财,只要人没有妨碍,拼着倾家荡产,我和家母都愿意的。只是我现在有官职在身,很不方便,要托黄兄帮忙走动了。事成必有重谢。”
黄炳光道:“康年兄不必客气,这本就是分内之事。若要用钱,我这里也能凑出来一些。”
康年也道了谢,又问:“人在警署,家母实在不放心,不知道能否先交钱取保?”
黄炳光早已打听过了,那边只推说案情重大,不得取保。他又安慰康年兄妹道:“这些人的手段,也不过如此——若真有心要查案,这会到民政、司法各厅、局所、报社,早有公函连夜发过去了,事情不见报,就说明他们要私了,现在不肯松口,不过多勒索你几万块罢了。康年兄请老太太大可放心。警署虽然不准取保,探视是无妨的。先着人去警署送些换洗衣裳去吧,恐怕没十天半月是出不来的。”
令年立即看向康年,说:“大哥,我去吧。”
康年心想:于太太健康堪忧,恐怕见了人又要徒增伤心,他又身份不便,也只能令年去了,便勉强点了头。令年便自走下楼来,叫听差去府里收拾慎年的衣物,自己则走到街上,买了几份报纸回来,和康年等人仔细翻看了几遍,并没有慎年被捕的消息见报,也略微放下心来。
第95章
令年在银行和康年分手,回到杨宅。因玉珠想,于家遭此大祸,令年当然要回于宅去陪于太太小住,自己形只影单的,更怕被案子牵连,便前后脚也回了自己娘家,其余人等都还安分。厨房里把早饭摆上来,令年哪有胃口,只拿了一个云锦披肩,把光裸的手臂盖住,在回廊上慢慢踱着。
夏季的清晨,尚有些凉气,湖边杨柳枝是很郁葱了,偶尔听得几声鸟啼。令年站住脚看了一会,听差便来说道:于家又派人来了。令年便叫听差备车,自己一路往外走,正和门房里迎上来的那个人撞个满怀。
那人挽着两个发髻,怀里紧抱着一个颇沉的包袱,两只眼睛红红的,先忙不迭退了一步,张口道:“三小姐。”就是阿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