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绣猫
慎年皱眉,偏过脸来看着她,忽道:“你很信任他吗?”
令年说:“一直以来,他对我都不坏,也没有瞒过我什么事情。”
慎年显然想到了半夜里那个电话,他脸色不好,冷淡地说:“是不坏。他对姚玉珠,还有那个死了的大老婆都不坏。所以,你打算跟他夫妻一心,休戚与共吗?”见令年没有作声,那个样子,仍是要走。慎年也起了身,说:“小心他跟踪你。”便往书房去了。
第110章
礼查饭店的命案,事涉男女私情,在社会上引起了好一段时间的议论。起先,盖因被捕的是日本人,让听众们觉得很解恨,过了几个月后,高桥此人在哪里,做什么,也没人放在心上了。而这段时间,于杨廷襄而言,可算他近三十年的人生中顶得意的时候了。高桥是东洋人,又是使节,暂且不便把他怎么样,但他嘴里泄露的那些号召倒袁的乱党分子,可以立即开展全国搜捕。杨廷襄手持总统签发的策令,所向披靡,功劳十分显赫,获授驻上海陆军中将,手下一支独立旅,在南北也算声名鹊起了。民国三年春,杨廷襄北上述职——此时民国政府已经彻底自南京迁回了北京,见识了帝都不同于上海的繁华,杨廷襄心里得意非凡,脸上却已经很能不露声色了,只私下发了一封信给令年,说道:
“我出身僻壤,少年失恃,成年失祜,辗转各省,屡遭世事与境遇的巨变,仿佛猛虎卧荒丘,到如今,才算略有所成,岂不归因于我自幼心存宏志,兼具百折不挠的毅力?小庆比他的父亲幸运,如今也算系出名门,世界清平,可以免受许多磨砺,而他的教育事宜,绝不可以疏忽,定要请名士严师,如有可能,还要再请一位洋文教师,三五年后,送他到欧美各国游学,增长见识,万不可任其生长于妇人的溺爱之下。那一个姓佘的学生,我看他也是妇人姿态,学问并不见得渊博,可以立即开除了。”
令年看他这封信,洋洋洒洒的,竟然也有几分做父亲的拳拳之心,要不理会他,似乎也不好。她把信收起来,从廊上经过,见小庆的房里开着窗,那个小佘老师在案上架了小黑板,正在讲解数学。他手里的戒尺看似厉害,除了时常在空中徒然挥舞几下,也没有实际发生过效力,因此杨文庆并不怕他。这个孩子来上海后,的确有被溺爱的危险,昨天又去了一趟裁缝铺子,令年花二十块,给他做了一套小小的西装,白衣黑裤,笔挺洁净,还配一只红色领结,玉珠则出资五块,购入崭新的皮鞋一双。这一套行头,今天已经都穿上了,显得小孩子越发骄矜。这会,佘老师讲得口干舌燥,小庆只把眼皮垂下,看手里的一本绘图版小人书,嘴里塞着一颗龙眼,一边脸颊鼓鼓的。而一旁的玉珠,是自愿来作陪读。她在中学时,也只是勉强毕业,在学业上,算不得努力,如今做了陪读,倒很上心,和小佘老师一问一答,配合得十分默契。
玉珠道:“小佘老师,我以前上学时,国文是很好的,许多东西,眼睛看一遍,心里就记住了,只是几何不好,眼里看它,是几条线,脑子里还是几条线,怎么也不能想象出它是立体的,还有什么穿引,什么仿射,天啦,脑子都想痛了。大约我这人是有些笨。”
佘老师道:“数学也不外乎演算和推理,你演算上许多遍,自然就会了。有些人善于想象,有些人善于记忆,不能说笨,应当算各有所长。”
玉珠道:“看来我是不善于想象的那类人了。譬如家门口这一条街,我也住了两年了,但每回出门,如果没有车夫跟着,简直连家门也找不到呢。”
这话一语成谶。隔日,玉珠去绸缎庄,她往日看衣料,总要挑挑拣拣,盘桓大半天,这次却早早地跑回来了,一张面孔吓得雪白,身后跟着小佘老师,也是慌里慌张的。一进门,玉珠就说:“太太,赶快给老爷发电报,让他回来吧。”令年问她何事,玉珠紧紧揪着手帕,说:“我刚才在绸缎庄看料子,因为时候还早,店里人不多,就有两个人,年纪不大的男的,走过来问我,是不是杨太太——”这里玉珠险些卡壳,因她当时想,我虽然在家里是个姨奶奶,但外人眼里,难道我还不够格做太太吗?于是对着那两人,亲口说了个“是”,这会她嘴里又说:“我说我家老爷是姓杨,但我不是太太,谁知那两人蛮横地很啦,非说:你一看就是杨太太,便要请我跟他们去喝一杯茶。我不肯去,两人当众就要绑我去,一个来拖我,另一个竟对人说:我是他家的姨奶奶,跟了一个姓杨的人私奔,主人命他们捉我回去。店里好些人都只是看着,我们那车夫又不知道死到哪里去了,吓得我心里卜通卜通跳,幸好小佘老师在外头瞧见,说——”这里,玉珠又是一卡壳,因为当时小佘老师情急之下,说的是:这是我的太太,怎么成了你家的姨奶奶?但这话怎么好说出口,玉珠又道:“小佘老师说,这是陆军师杨旅长的家人,你们是要造反吗?把那两人喝住,才救了我出来。”
阿金在旁边听着,说:“这是人贩子呀!怎么当街也敢抢人的?”
玉珠摇头道:“我怕不是人贩子呢。那两个人看上去倒不是很凶,脸也斯斯文文的,但我给他两人一扯,好像有个人腰里很硬的,兴许是别着枪!”
杨廷襄的随从,连同金波都在北京,如今的杨家,上下也不过是十来口人,众人聚到一起,都吓得六神无主。玉珠催促要赶快给杨廷襄发电报,又要报答小佘老师的救命之恩,说:“怕小佘老师把那些人也得罪了,今天不要自己走路回去了。况且家里多个男人,总多放心一些。”小佘老师,虽然在杨廷襄看来,颇具“妇人姿态”,这会竟也余勇可贾,主动说道:他愿意住在门房,要是有人闯进来,可以飞快地跑去报警。
令年略一思索,说:“既然只是虚惊一场,就不用发电报了,自北京回来上海,少说也要一个多月,哪里来得及呢?这些人,大概也是冲着我来的,过几天清明,我本来就打算回溪口的,索性躲一躲也好。玉珠回娘家,小庆愿意跟珠姨去呢,还是想要回溪口?”
小庆在这个家里,唯一怕的人是令年,大约见她柔声细语的,却总能让爹听她的话,他直觉里便有些忌惮她。而姚家,他去过一次,当着面,姚父姚母亲热得让他不自在,转过身,又七嘴八舌,说一些小孩子似懂非懂的话,他也不喜欢。犹豫了半晌,小庆才满不情愿地说:想要去溪口。
翌日,令年和杨文庆,带使女阿金,一个男仆,搭船回了溪口。她是比原定的日子要提早两天到的,两天之后,康年一家四口,还有慎年,才回到于家老宅。清明前后,一直下着绵绵的细雨,大家不能出门,只好在家里祭拜了祖宗,于太太在厅里开了一桌素宴。她换过一身略微鲜亮的长褂,坐在了主席,先斟了杯酒,说:“老的那个三年忌辰过了,你们也不可再愁眉苦脸,喝了这杯酒,看在我的面上,以后要手足和睦。我本意并不想偏疼哪一个,只是有些人,从来就容易惹祸,让人不能不多留心几分。康年,向来老大最难做,尤其是你父亲不在了。你这辈子,也只得一个兄弟,一个妹妹,但愿你能多包容他们,不要闹得你父亲在地底下也不得安宁。”
康年心知是他逼慎年去美国的那些话,早已传进了于太太的耳朵,底下卢氏也悄悄踢了他一脚,康年便微微一笑,拿起酒杯来,说:“妈,从小到大,你有见过我不让着他们的时候吗?长兄如父,我懂得。”敬了于太太一杯,其余众人,也陪了一杯。旁边的百岁跪在椅子上,把脖子伸得长长的,往酒杯里张望,嘴上叫道:“妈,这个好喝吗?是什么味道的?”杨文庆凑到他耳旁,悄声说:“是甜的!”百岁信以为真,拿舌头舔了一口,辣得直吐舌头,把众人都惹笑了。
于太太因笑道:“所以老人怎么不盼家里有孩子呢?看见他们可爱,再多生气的事,都忘到脑后去了。我有时候,真希望时光倒流,把你们变回小时候那样子,多么让人爱。现在,唉。”说着,将头摇一摇。
芳岁忙道:“那不可以。爸爸变回小时候,就没有我啦。”
卢氏笑道:“我听说,康年小时候是很胖的,我倒真想看一看他那个样子。”
于太太道:“可惜那时候没有照相机。”她身后是一个紫檀嵌螺钿的大立柜,柜子上摆着一个瓷花瓶,旁边几个装了框子的相片,有一张是于太太最心爱的,她拿下来,往照片里一指,笑道:“你看,这是老二穿马褂,抱着老三的照片,那时候才刚有相机。老大已经十多岁了,很爱面子,死活不肯让人拍他呢。”
这时,杨文庆已经三两口扒完了饭,目光四处逡巡着,对于家的老宅还很好奇。他也走到立柜前,仰头看了一会,又转脸来,将令年从头到脚打量,对比了一会,仍不确定地问道:“那个是令姨吗?”众人一看,是令年穿着绣花衣裳,拿着团扇,在镜头里浅浅而笑。卢氏笑道:“我记得,这一张就是在这个厅里拍的,预备给小妹说亲用的,一忽儿就三年了!”说着,手指将慎年点一点,道:“当时,你们俩个,是一人一张,现在,一个算是成功了,而另外一个呢,一会眼看要成功了,一会又失败了,一个个人儿,走马灯似的转,唉,连我都闹得晕了,不知道要什么样的天仙才好跟我们二爷作配呢?”
于太太道:“你不要再惹我的气了,我早放话了,他的事,我不再管了,你看着吧,我肯定是说话算话的。管得住人,管不住心,何必呢?”她在这里感慨,慎年却不肯坐着任大嫂打趣,早来到厅外,逗了逗廊檐下笼子里的鸟,又洒了一把鱼食进池子里,康年也离了席,两人在假山边并肩说了一会话,便一起出去了。
于太太叫人把相片框子擦一擦,又放回柜子上,然后轻轻叹口气,对卢氏和令年道:“你们大伯母前段时间发了电报来,给我吓一跳——说斯年跟长龄离婚了!”
卢氏和令年都是一怔,卢氏道:“是为了那个窑子出身的姨太太吗?”
于太太点头道:“原来他们俩结婚的时候,都说是性情很相宜,因为斯年脾气急,也淘气些,长龄稳重,天生的和气,可现在看来,女人性情太刚强,也不好过。若是斯年这边是个小户人家,那大概也能忍下去,可惜她也是个千金小姐,天天为那样一个女人生气,太不值得。”
卢氏道:“我一向只是听离婚这个词新鲜,万万没想到,咱们家里竟然也会闹出这种事。”
于太太道:“有许多人,表面上你是看不出来的。像长龄,不也是个很好的年轻人,夫妻又一向和睦,谁想到他那样糊涂,两人又会闹到这样的地步呢?”
卢氏道:“先让他们闹吧,过了这一阵,再劝和劝和,也就好了。”
于太太道:“两家老人也是这样说。可最近斯年又说,预备要去什么英国法国读书,竟然是不打算再回头了。”
令年道:“那小毛头怎么办?”
于太太道:“是别人家的种,当然是送回给长龄那边了。你大伯母说,看斯年的样子,也是很不舍得,但又不肯松口。女人便是这点可怜。”她转而对令年道:“这个小庆,看起来很机灵,你就算自己有了,也比他小一大截,以后杨家不免要倚靠他的,你不要叫他跟玉珠太亲近了。”
卢氏道:“人真是不可貌相,看姑爷的官越做越大,走南闯北的,竟然只有小妹一个,那个玉珠,是以前的旧人,我看姑爷对她也不过面子上的情。”
于太太也微笑着看了眼令年,说道:“你小妹是很不傻。”
这时,有个听差走了进来,说:“外头太阳出来了,大爷和二爷说,要上山去祭拜老爷,问太太、大少奶奶和三小姐要不要去,是坐轿子,还是坐马车?这会天气真是好,我看山脚下,许多人都出来踏青了。”
于太太笑道:“下了半个月的雨,怎么你们一回来,它就晴了?我正想去庙里拜一拜。”叫听差去置备马车,也要往山上去。
第111章
雨后的乡下,一切都绿的新鲜,雨停了,山间的雾气还没散,太阳也不顶晒,于太太等人乘的马车,到了山下,换成二人肩台的竹兜,康年二人则下了马,徒步走着,一行人慢慢上山。小庆和芳岁的脚力尚不算弱,只有百岁,从保姆的怀里,换到康年的怀里,又到慎年的怀里,最后在卢氏的臂弯里睡着了,一张脸蛋,被太阳晒得红通通的,卢氏不禁在他脸上吻了一下。于太太用手帕擦了汗,说:“刚才还觉得雾蒙蒙的,这一会太阳晒得我也受不了,才四月天!”雪窦寺的那座大佛,金光灿灿的,把瓦蓝的天都遮过了半边。
康年负手在寺外踱着,见人、马、轿子,络绎地来去,卖果子玩意的,把摊子一直摆到了寺庙的石阶下头。只是那一个插香的大铜炉,在打仗的时候,被当兵的偷去卖了,换了一个石头的,里头青烟袅袅。康年见年来战争频仍,这乡下地方,还能香火不断,心中亦有些欣慰。他走到一个摊子前,要买一块钱的线香,因慎年也在身边,康年心念一动,故意问那小贩道:“没有带铜板,钞票要不要呢?”
小贩道:“怎么不要?”又问是哪家的钞票,中行、中交,还是洋人的银行。
康年不想这样一个乡下小贩,竟也有许多见识,笑道:“不一样的银行,还分贵贱吗?”
小贩道:“洋人的银行,当足额算,如果是中行和中交的钞票,最多算九毛了。”
康年道:“我这是中交的,九毛便九毛吧。”掏了一块钞票出来,把线香接过来,对慎年将眉头一扬,那神情仿佛在说:你现在还以为我只是给你灌迷魂汤吗?慎年并不置可否。
这一群男女老幼,略微在平处歇了歇脚,先来于先生墓前祭拜。这个墓地,常年有于家老仆来洒扫修缮,维持得很平整洁净,墓后一排密密的香樟,开着细小的白花。保母把百岁也摇醒了,于先生过世时,他还是个襁褓中的小婴儿,卢氏一手牵着一个,推到墓前,说:“让阿爷看一看你们。”两个懵懂的小孩子磕了头,叫声“阿爷”,于太太的泪早落下来,众人也都默然,只有杨文庆,因为他跟地底下那个人素昧平生,这一场家祭,他似乎也大可不必参与,便低了头,在旁边把石缝里的草来回踩着。这时,听见令年道:“小庆,你也去拜一拜。”
杨文庆一双黑眼睛瞪着令年,说:“我不认识他。”
令年说:“长者为尊,就算不认识,也该拜一拜。”
杨文庆只能捻了一炷香,也上去作了揖,磕了头,然后照旧低头走到一边,见许多双脚,布鞋、皮鞋、虎头鞋,一起往前走了,便也拖着步子,跟了上来,却不时用袖子把眼睛一抹。听令年叫声“小庆”,他含着眼泪抬起头来,说:“令姨,我真恨,人为什么一定要死呢?”令年知道他想起了自己的生母,然而对这个年纪的男孩子,已经是不方便抱在怀里了,便把他的手拉起来,小庆也没有反抗,两人携着手,跟在众人的后头,来到了雪窦寺。
于太太到了寺里,要敬香礼佛,总得好一阵的功夫,众人也都走得乏了,便不再跟着,各自去寻清静的地方休憩。那三个小的,被保母和卢氏看着,睡得很香,令年悄悄自客房走了出来,将各处殿宇一间间地游览过去。这会天气正好,又值清明正日,大雄宝殿里挤了许多人,令年只在外头看了看,就走开了。来到寺庙深处一个偏殿,见里头供的是个比丘,手持锡杖,坐在莲花须弥座上。雪窦寺各处供奉的都是弥勒,这个却是地藏菩萨。令年才把香拈在手里,后面一个人说:“你怎么也拜佛?”
令年回头一看,见慎年也从院子里走过来。这个殿偏僻,门槛上有一点青苔,房檐上也长了草,慎年站在门槛外,两手插兜,端详着那一座香樟木彩绘菩萨。
令年道:“地藏王是大愿菩萨,我想,跟他许的愿,大概要格外灵验一些。”见慎年并没有要走进来拜佛的意思,便将手上的香点燃,轻轻一吹,别进香炉里。这时,自大雄宝殿传来一阵瓮瓮的钟声,那声音实在很古雅苍凉,两人都停了一停,然后令年闭目合掌,默念了一句,等钟声渐渐消散时,她从蒲团上站了起来。
慎年的目光自菩萨身上,落到令年的背影上。他看了一会,问道:“你许的什么愿?”
令年摇头道:“我怕说出来,就不灵了。”
慎年说:“你这么说,那我大概猜到了。”
令年双手还是合掌,慢慢说:“我跟菩萨说,但愿我这辈子结束得比你稍微早一点,我最后一个看到的人是你,这样,我就没有那么害怕。”
慎年沉默了一瞬,说声“好”。令年转过身来,对他抿嘴一笑。慎年又说:“你对杨金奎的儿子倒不错。”
令年说:“他从小就没了母亲,跟杨金奎也不怎么亲,是有些可怜。”
慎年道:“他和他那个老子,是有些不大一样。”
令年嗔道:“你不要再胡说八道,嘴上占杨金奎的便宜啦。难道你以后不会有自己的儿子吗?非要给别人的儿子当爹。”
慎年笑道:“嗯,我以后有没有儿子,我也不知道。我想,如果像芳岁和百岁那样,大概也不错。芳岁有些像你,你没看出来吗?”
令年拧眉道:“她那一张小嘴,噼里啪啦的,好像个喇叭,怎么会像我?”一面跨过门槛,走下台阶,被脚下的青苔一滑,险些跌倒,幸好给慎年扶住了。他将她手心一捏,轻声说:“我明天回上海,你跟我一起走吗?”令年忙把手夺回来,见院子里只有个老和尚在扫地,没有其他人,她将慎年一睨,说:“你总要做的那么惹眼。”顿了一顿,说:“杨金奎得罪了许多人,我在溪口还放心一点。”
慎年便特意落后一段距离,二人先后回到于太太处。这时日头已经偏西,于太太要在寺里再住一夜,持斋礼佛,康年便携众人下山去了。男人骑马,脚程要快一些,令年在竹兜里坐着,见后头那个轿夫,胡子都一把了,伛偻着腰,走得呼哧呼哧的,便说:“我走一走,散散心。”带着阿金,沿着山道,走了一段,到山脚时,见摆着三两个露天的茶摊,许多人都停下来歇脚,吃茶。令年也走了过去,问那摊主都有什么,摊主道:“有茶,梨汤,稀饭,还有咖啡。”
令年不想这乡下地方,竟然也如此时髦,笑道:“那你倒两杯咖啡来,我尝一尝。”
摊主很快用托盘送了两杯咖啡来,令年一看,是黑漆漆的浊汤,也没什么香味,大约是假的咖啡,不敢去尝试,连那盛方糖的小碟子也推到了一边,说:“还是喝茶吧。”这时,有两个妇女也坐在了旁边,一个怀里抱着的孩子,只是埋头乱拱,小脸涨红。一个年长的妇女说:“怕是要吃奶了。”嘴里絮絮叨叨的,不断说道:你背过身去,喂他一点,喂他一点。那个年轻的母亲却坚决不肯,最后,给孩子哭得没有办法了,又很心烦,对摊主说:“麻烦你给我一碗糖水。”摊主倒了一碗热水来,把令年面前那个糖碟子一推,也正是那个妇女抬头来捻糖的时候,和令年目光一对,二人都怔住了,随即,对方又把头低了下去,用匙子在水里慢慢地搅着,再用嘴唇碰了碰匙子,一点点喂给小孩子喝。小孩子喝了几口糖水,便睡着了,被旁边的妇人接了过去。他的母亲如释重负,这才放下匙子,泰然自若地对令年道:“三小姐,你也回溪口了吗?”
令年这会其实不知该如何称呼觅棠,程小姐,是不适宜的,叫太太,又没有前缀。只能对觅棠略一颔首,微笑道:“你也回来了吗?”目光在那孩子熟睡的脸上一停,说:“这个孩子真可爱。”
寻常的人,听到别人夸自己孩子,总忍不住要高兴的,觅棠却没什么反应,拿起匙子,啜了几口糖水,她的发髻里还别着一朵白色绒花。静了一会,觅棠说:“我爹上个月殁了,我回来帮着料理一些丧事,没有办法,带着这个小人儿,有许多不方便的地方,三小姐你不要笑话。”
令年说声“节哀”,旁边那个抱孩子的,她在医院见过一面,知道是觅棠的母亲,便对程太太也点一点头。
程太太对于程先生去世这一节,是没有办法做到觅棠那样镇定。提到这个话头,又絮叨起来,说:“那一年因为橡胶股票的事,生了一场大病,落下了病根,这两年,倒有大半时间都在床上躺着的,为了养活这个小人儿,挣扎着又拉了几天的车,把人拉没了,他的命苦啊。”
觅棠知道她母亲哀叹起来,是没有完的,忙说:“你不要把他吵醒了。”果然程太太立即住了嘴,只对着那小孩子熟睡的脸,抱怨说:“都是你害的,全家都要给你害死了。你的命,比老的还苦,唉。”
令年见觅棠如今待人还算和善,便说:“程小姐,你想要找份工做吗?”
觅棠犹豫了一下,摇头道:“恐怕腾不开功夫。”
旁边程太太见那小孩子扭动着身体,怕是要醒,忙抱着他走到一边,轻轻摇晃着。令年看他们的情形,大概还不知道窦筱泉已经残疾,这个孩子,在窦家人眼里,恐怕比珍宝还要贵重。她忍不住说:“程小姐,你为什么不把这个孩子交给窦家呢?这样你和程太太也许会过得好些,出国去留学也有可能的。”
觅棠清秀的脸上挂着一点淡淡的笑,说:“三小姐,你没有做过穷人,更没有做过母亲,不会明白的。”这句话,把令年想要给予的安慰和帮助,给全部回绝了。令年只能说了声对不住,叫阿金结了钱,离开了茶摊。
回到于家,卢氏等人连饭都没有开,都早早地睡了,只有何妈还坐在那里等着。她这几年也盘了发髻,系上了裙子,做妇人打扮了,动作比从前笨拙一点,因此于太太出行,或是宴客,并不常叫她。令年这趟回来,她总要在她脸上觑半天,才肯张口说话,话也少了许多。这会没有其他人,何妈把令年的手拉住,不觉就笑了,说:“小姐,大少奶奶他们都说累得很,不肯吃了,大少爷和二少爷在书房,我做黄鱼面给你吃吗?”
令年说:“我吃那个容易长疹子,你忘了吗?”
何妈一怔,说:“那我可是不记得了。”又问她要吃什么,“太太最近只要吃素,我想,你们是年纪轻轻的人,哪里顶得住饿哦,所以偷偷叫厨房宰了肥鸡、肥鸭,还有许多鱼、肉,你爱吃甜的,二少爷是咸的,大少爷呢,爱吃零嘴。你饿不饿,我单独给你做?”
令年笑道:“我在上海,也不是丁点油水都没有,何至于饿成这样?那些鸡、鸭,又不用抢着吃,你怎么还偷偷地做?等大哥和二哥完事了,一起开饭吧。”
何妈说声好,眼睛又往令年脸上觑着,欲言又止。令年看她那个样子,心里很难受,问道:“二哥回来跟你说话了吗?”
何妈道:“哪里顾得上?只是和大少爷说事情,二少爷找我吗?”
令年道:“再说吧。”放开何妈的手,往书房去了。
这时,康年正和慎年在书房里说话,因为康年赋闲两年,书房里许多当差的人,也就辞退了,这会案上堆着许多陈年的报纸、旧日的信函,上头的印章,还是皇清例赠之类的,康年掩着鼻子掸了掸灰,将这些旧物往门外一丢,说:“故纸堆,早该把它都烧了去!”回来往圈椅里一坐,对慎年道:“我刚刚接到一个很不好的消息。”说完,只是紧锁眉头。
慎年道:“是对你不好,还是对我不好?”
康年道:“你现在,总要分个你我不可吗?”将才收到的电报往桌上一放,说:“说实话,这事对谁都不妙!”
慎年道:“你不要绕弯子了。”
康年道:“昨夜财政部与中行、中交密议,想要打算停兑两行的钞票。”
慎年沉默了一会,说:“这不是逼中行、中交自杀吗?国家银行的信用,要建立起来,谈何容易,在你们眼中,却仿佛儿戏一般。”
康年烦恼地说道:“两行这几年为政府垫资,早被掏空了,这一年公债根本就卖不动,民间集不到资,非得再逼两行来垫才行,外头发行了那么多的空头钞票——就算不自杀,也离死不远了。只是,他们都知道,这事一旦泄露了,谁都担不起,现在还只是密谋,尚无定论。我只怕哪天一个不小心,给谁捅了出去,市场上要乱了,到时候怕你又要骂我,所以赶紧先徇个私,提醒你一声,不要给他们连累了。百姓一旦挤兑起来,可不管你是国家银行,还是民营银行。”
慎年道了声谢,说:“早知道有今日了,我没有什么奇怪的。”
康年听他嘲讽,难得的心里毫无波澜,只将兜里那几张钞票掏出来,摆在桌上——想想早上在雪窦寺外,还沾沾自喜,这一会,简直有些后悔了,因为那卖香的小贩,在无意中,吃了他这一块钱的亏。看了半晌,摇头道:“明明是好事,为何在我们这里,总是行不通呢?”
第112章
慎年从书房转来走廊,正和令年打了个照面。他说:“我这就回上海。”
令年看他的样子,大约是有急事,犹豫了一下,说:“何妈……”
慎年被她一提醒,说:“我先跟何妈说句话。”便往于太太的院子里去了。令年随着他走到了一段,没有跟进房里去,只在外头踱着,心里猜测着:二哥会跟何妈怎么说呢?不一会,见天幕都成了铅灰的颜色,屋檐下摆的一盆盆垂丝海棠,也只剩下了个黯淡的剪影,有个听差跑出来,叫门房去备车,说二爷要回上海,又叫人去寺里给太太送个口信,令年一转头,见慎年走了出来,脸上还带些郁色,令年问:“你……都说了吗?”慎年说是,这时听差称车已经备好了,慎年便离开老宅,连夜回上海去了。
令年走进房里,这天因为于太太不在,下人们不用出来伺候,天黑了也没人掌灯。令年把外头隔间的一个壁灯揿开,见何妈还呆坐在椅子里,被灯光将双眼一刺,才起了身,把手在衣襟上握着,问:“三小姐,你是饿了吗?”令年嘴里说不饿,把何妈的脸色略一端详,见她虽然失魂落魄的,却也没有怎样流眼泪,比她预料中要好一些。她说:“何妈,你坐。”
何妈又坐了下来。其实她这会心里乱得很,去了厨房,也是不知所措,怕给别的下人看出来,宁愿在这房里坐着。令年则在灯下,将于太太案边摆的一个绣样拿起来看——看样式,大概是预备给百岁做夏衫的。何妈怔怔地在令年脸上觑了一会,忽然道:“三小姐,刚才二少爷跟我说,朱宝驹在美国,把洋人打死了,进了班房。”
令年心想,她当初听到这个消息,已经很震惊了,对于何妈,必然更是一种沉重的打击。可看她的眼里,还有些疑惑似的,令年把绣样放下,说:“何妈,你不信吗?”
何妈摇头道:“我知道,二少爷不爱开玩笑,大约美国那边的人的确是这样说的。可我想,这天下同名同姓的人多了,也不见得就是他呀。朱宝驹那个人,虽然嘴里爱说大话,心底其实是很软的,十几岁的时候,有那些小孩子抓知了,捉蜻蜓,他都一定要逼着把绳子都解开,放它们飞走。这样的人,怎么能狠得下心把人家打死呢?”她这样说着,脸上很忧愁,“只怪以前没有照相的,如果有张年轻时候的照片,给二少爷比一比,他就知道,保准不是那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