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之王 第75章

作者:绣猫 标签: 都市情缘 欢喜冤家 现代言情

杨廷襄微笑道:“我跟他闹着玩,不行吗?”他背着手,在院子里看了一会杨文庆打枪,然后走回房去,自己给自己斟了一杯茶,慢慢喝着。这时士兵进来说,李师长今晚要在府里设宴,款待他们夫妇。杨廷襄说:知道了。把茶碗放下,低头想了一会,他对令年说:“他们肯放小庆走吗?”

令年见他回心转意,说:“我看李师长的样子,也许可以商量。”

杨廷襄说:“我现在身陷敌营,他一个没爹没娘的孩子,在上海恐怕很难立足。你如果带他走,那最好,但是不要交给姚玉珠,可以请于家收留他几年,毕竟也是拜过你们于家祖宗的。这个对你来说不难吧?”

这是有违令年初衷的,收留杨文庆,对康年而言,岂不是又落人口舌?她犹豫了片刻,说:“好。你在云南这半年,虽然没有投身革命党,但是在外人看来,态度已经很暧昧不明了,我只怕小庆回去后,窦会借机寻衅。”

杨廷襄愁眉紧锁,正在为难,见杨文庆又在门外探头,杨廷襄立即将脸一板,走过去,手一伸,说:“枪。”杨文庆依依不舍地把手|枪交给杨廷襄,杨廷襄又说:“出去玩你的弹弓。要是被我看见你还在外头偷听,把你耳朵拧下来。”

杨文庆撒腿便跑了。杨廷襄把枪在手上掂了掂,思索了一会,走去床边,从床底下捞出一个发条铁皮小鸡来,他把小鸡上头的灰吹了吹,然后在令年身上一打量,说:“借你的簪子用一用。”令年不解其意,把一枚发针拆下来给他,杨廷襄用发针在那铁皮的缝隙使劲一掀,好好的发条玩具,成了两半,从鸡肚子里倒出来一颗子弹。杨廷襄道:“这颗子弹,一直是小庆替我藏在身上的。我本来想把姓李的灌醉,从他的弹夹里再偷几枚,可惜你们二公子这美国货太高级了,他们用的盒子炮,大路货,制式都不对。”

令年见他把子弹装进去,手腕端着手|枪,往窗外瞄了瞄,她狐疑地说:“你要做什么?”

杨廷襄眯着眼,说:“本来子弹够的话,想撂倒几个,没办法,只有一个,不便宜他们了,留给我自己吧。”他把枪往案上“啪”一扣,说:“你往我身上开一枪。”

令年表情也定住了,“你……”

杨廷襄看她那个表情,觉得很好笑,说:“你说得对,事到如今,不闹点寻死觅活的动静,上海那边是交代不过去了。你朝我开枪,打胳膊,或是打小腿,千万别往胸口打,万一弄假成真,那就糟了。”

令年迟迟不动,被杨廷襄一催促,她犯难地说:“你自己来吧。”

杨廷襄眼睛一瞪,说:“你下不了手,我更下不了手。谁他妈愿意往自己身上开一枪?你没摸过枪吗?那就叫杨文庆来。”

令年把他拦住,说:“你别叫小庆,我来吧。”定了定神,将那把手|枪拾了起来。枪很沉,她的手腕不禁往下一坠,杨廷襄见她那个姿势,不禁也有点心慌,说:“你能瞄准吗?你不会一枪把我崩了吧?你还是叫小庆来。”

令年说:“你放心,我学过射击。”杨廷襄见她把枪端了起来,乌洞洞的枪口对准自己,不觉闭上眼,额头立时沁了一层汗。忽闻一声轰鸣,肩头一麻,整个人踉跄着倒退了几步,跌倒在地上。他也是个枪林弹雨里过来的人,不至于立时昏死过去,但仰躺在地上的时候,能感觉被击中了左肩,离心口约莫也不过几寸。很难说是有心还是无意。恍惚中见令年凑了过来,她的发针没了,头发披散了下来,雪白的面孔,一双淡淡琉璃色的眸子,像阴险狡诈的猫。杨廷襄死死盯着她,嘴里说:“你他妈……”便人事不省了。

第124章

杨廷襄在医院里醒来。他的意识先于躯体而觉醒,但还没能形成一个完整的脱身计划,就被李师长的大嗓门把耳膜震得嗡嗡作响。杨廷襄把眼皮略微掀开一点,见李师长那张紫棠色的脸凑到了跟前,嘴里喷着饭酒味的热气,杨廷襄不禁将眉头一耸,李师长哈哈笑道:“杨旅长,你这个样子,真有点像林黛玉啦!”蒲扇似的巴掌在他肩膀上一拍,又说:“昏了三四天,折腾得我马不停蹄,还好你这个人命硬。”

杨廷襄悄悄动了动四肢,手脚俱全,只有半边身体还是麻的。他悄悄松口气,脸上露出疑惑又失望的表情,“我没死?”

李师长道:“只差那么一丁点,幸好给杨太太拦住了。杨旅长,你堂堂七尺长的男儿,何必这样想不开哩?”

杨廷襄只是沉默不语。李师长双手插腰,在病床前站了一会,心里也觉得很不得劲——虽然从道理来讲,他绝没有亏待过杨廷襄,还救了他一条命。他便把脚跟一转,走出去了。杨廷襄怕还有人盯梢,把眼珠子四处乱瞟,见令年坐在窗下,正拿着一本书看,对他的醒来,简直就没有放在心上。杨廷襄抬手就把旁边那个茶碗给掀翻了,令年听见“哐啷”一声响,总算放下书,走过来,俯身观察着他的脸色。

杨廷襄两眼盯着她,咬牙切齿的,奈何身体虚弱,声气很低,“你是来离婚,还是来要我的命?我不是让你打胳膊和腿吗?”

令年道:“哪有要自杀的人,往自己胳膊和腿上瞄准的?李师长又不是个傻子。”

杨廷襄气得捶床:“老子差点就被你一枪崩啦!”

令年笑道:“你现在不是活得好好的吗?”但脸上分明是种很庆幸的表情。

杨廷襄沉着脸。依照他原本的计划,是要把动静闹得很大,让李师长不好意思再将他关押下去,但绝不能伤及性命。现在动静倒是大了——却只能在病床上躺尸,还不知要多久才能动弹。杨廷襄难免有些焦躁,说:“不知道现在报纸上怎么说的?上海那边有消息吗?”

令年摇头道:“我和你一样,没有报纸可看。”

杨廷襄说:“让金波想想办法,再这么跟个瞎子聋子似的过几个月,我真受不了了。”

令年正色道:“你的伤,如果静心养的话,大约一个月能下床走动。但是要切忌动怒,云南的西医并不高明,药品也很有限,如果伤口感染,引起发烧,真的会有生命危险。上海离云南怎么也要十天半个月,到时候恐怕人还没来救,你先死了。”

但凡她的手稍微一抖,恐怕他这会早见阎王爷去了。杨廷襄一想到这里,按捺不住得气血翻涌,“你真把我当个人吗?”

令年道:“还要少说话。”

杨廷襄眉头一竖:“我还得当个哑巴?”他心想:多半是她唬他的,但架不住生性怕死,把后面的话咽回去了,只有一双眼里余怒未消。令年抿着嘴,把地上打翻的茶碗拾起来,问他要不要喝茶,见杨廷襄摇头,便直起腰来,忽听杨廷襄道:“别动。”令年当他伤口崩裂了,遂扶着床帮没有动,杨廷襄直直地盯了她一会,摇了摇头,疑惑地说:“你这眼珠子的色和人不一样。”

令年道:“人眼珠的颜色有深有浅,不奇怪。”

杨廷襄道:“不是和别人比。你和康年、慎年的眼睛不一样。”他将她的头发一指,越发疑神疑鬼起来,“你这毛怎么也带卷的?”

令年哭笑不得,说:“我这是在洋人的美发店里用火钳子卷的。”

杨廷襄原本就是突发奇想,听她这样说,也就把这事情撇过去了,两眼望着房顶,只顾想心事。这时令年听到脚步声,回头一望,见杨文庆默默地走来房门口,望着杨廷襄。自杨廷襄中枪昏迷后,杨文庆总趁没人时溜进来,像只狗似的蜷缩着睡在杨廷襄的脚边,他那个亲爹,还毫无知觉。令年对杨文庆招手,杨文庆只是摇头,令年心想:他大约是脸皮很薄,怕被自己看见他哭,便起身走出去,两人在门口相遇时,杨文庆忽然说:“令姨,我要跟爹在一起,你不要把我带走。”

令年一怔,见杨文庆那双乌黑的眼睛,是可堪比大人的沉着和坚毅。她心知他也是很倔强的,便正色道:“小庆,你在这里待着,对你爹毫无帮助,兴许还会连累他。你爹想要你跟我回上海,上学校,学本事,等过一阵他回上海和你相聚,那时候你已经是个正式的小学生了,不好吗?”

杨文庆说:“你和珠姨都不是我的亲娘,大舅和二舅也不是我的亲舅舅,我娘死了,现在只有一个爹。他回上海,我才回上海。”令年听到这话,表情也淡了点,杨文庆又说:“我人虽然小,但是有许多事情他们不会提防我,我在这里能帮上爹的忙——你非要带我走,那我也自杀。”

令年见他最后这句如此孩子气,不由淡淡地一笑,说:“进去伺候你爹吧。”

留了杨廷襄父子独处,令年才回了居所,又被请到李师长的府邸。李师长请令年落座,开口便问:“杨太太,不,于小姐,我并没有要禁锢你自由的打算,你既然已经和杨旅长离婚,为什么还在这里滞留呢?”

令年说:“李师长,我早已道明了来意。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你认为我是个女人,所以不需要履约吗?”

李师长忙摇手道:“我从来不敢轻看女人。”他犹豫了片刻,说:“蔡将军愿意放杨文庆走。他是个小孩子,更不应该沦为政治的牺牲品。唉,其实我是有点佩服杨旅长的,但是他错在不该助纣为虐,戕害了许多革命党人,就算我放他回上海,难保他之后不会遭别人暗算,起码我们是光明磊落的。”

令年微笑道:“李师长,我早已打定主意,不会做你的说客的。”

李师长拳头在另一只掌心里一击,惋惜地说:“唉,我只习惯骑马打枪,真不擅长用语言说服人。那么,于小姐,如果你需要帮助,我可以派人送你和杨文庆回上海,只是护送,绝非押解,哈哈。”

令年暗忖:杨廷襄使了这样一条苦肉计,才得到蔡督军松口,可杨文庆那边,却不大能轻易说动呢。眼下只好跟李师长道声谢,说护送不必了,等杨廷襄伤势略微稳定,便带杨文庆离开云南。

李师长说自己不善言辞,却很乐意和令年闲话家常,“于小姐,我并没有留过洋,也没上过几天私塾,但你看,我是否也有一点文明的风度?”

令年说:“我觉得你和蔡督军都是很文明的人。因为你和蔡督军,我认为革命党最终会成功。”

李师长很高兴:“果真吗?”

令年见他算是个热忱的人,心里一动,说:“我来云南,还有件不算要紧的事情。我曾经在昆明丢失了一件翡翠玉牌,因为是家人所赐,所以想要把它再找回来。这块玉价值不菲,我想普通百姓家是不会私藏的,也许是流落到了哪一位太太的手上。不知道李师长听说过谁家得到这样一块玉吗?”

李师长一愣,笑道:“于小姐,我连翡翠和玛瑙都分不清的人,你这话可是把我问着了。你先稍坐,”叫一个老妈子来,把玉牌依照令年的说法,如此这般描述一番,叫她进内宅去问李太太,不多时,老妈子走回来,说李太太也不曾听说过。李师长道:“好的翡翠,大概都出自缅甸。在云南倒卖玉器的缅甸人是不少的。这块玉牌如于小姐所说,果真价值连城,那么我想不难打听到。于小姐可以在云南多待一些日子,我好派人到处去问一问。”

令年本来也没有抱很大的希望,便说:“多谢,不用麻烦了。”辞别了李师长,回到居所后,叫士兵去发一封电报给玉珠,告知她杨文庆获释,并且杨廷襄同意玉珠脱离杨家的消息,电报末尾,又添上一句:不知玉珠家里是否有收到自美国寄给她的信?把这件事情办妥后,令年的心情轻快了很多。谁知几天后,士兵拿着邮电局退回来的电报,说:查无此人。大约是地址写错了,或是那人搬走了。

令年一怔,把电报翻出来一核对,地址并没有写错,而家里的电话,自杨廷襄离开上海后,便停用了。这时,她心里已隐隐有了种不好的预感。她记得小佘老师是沪江大学的学生,忙请李师长帮忙借了督军府的电话,拨到沪江大学,问一位叫做佘志刚的男同学在吗?校方道:佘志刚在月前就已经办理了退学,说是要举家搬迁至内地。

令年放下电话,在那里坐了半晌,才回到医院。而杨廷襄正在那里同护士发脾气,因为他的伤口近日很不幸地有了化脓的迹象,护士埋怨道:因为你私底下喝酒,伤口怎么会好?杨廷襄骂道:放屁,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喝酒?再说,难道酒不是消毒的吗?我正要你拿酒来给我消一消毒呢。一通胡搅蛮缠,把护士也给气跑了,杨廷襄将眼睛一翻,见令年皱眉站在一旁,杨廷襄道:“我又没死,你哭丧着脸做什么?”

令年心不在焉,隔了一会,才告诉他:“玉珠不在上海了。”

杨廷襄愣了半晌,悻悻地说:“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不稀奇。”他这时因为枪伤不好,心绪极差,简直有种心灰意冷的感觉,并没有察觉令年坐立不安那种异常的样子。之后,果然天不遂人愿,杨廷襄发了几次很危险的高热,并且由本地的西医勉强对他实施了一次开刀手术,清理了胸腔中的积液。等到伤情暂缓,已经是数月的时光过去了。杨廷襄之前曾屡次催促令年带小庆回上海,到不得不进行手术时,却对此闭口不提了。他原本体格是很健壮的,在病床上躺了几个月,胡子拉碴,面容消瘦,人也不像原来那样多话。只在无人时,望着窗子发了好一阵的呆,对令年说:“你先不要急着带小庆走,万一我死了,连替我抬棺材的人都没有。”

令年说:“你的伤在肩膀靠下一点,也没有伤及内脏,你不用说这种丧气的话。”

杨廷襄最近很阴阳怪气,说道:“你往自己身上开一枪试试。”

这种赌气的话,令年原本是不屑于回应的。但她这段时间日渐焦躁,失去了许多耐心,便埋怨道:“你不要想往我身上推。如果不是你自己酗酒抽烟,好好的怎么会发炎症?”

杨廷襄沉默了一会,说:“你不懂的,像一个男人,这样被关大半年,身上又有伤,是很容易被消磨精神,彻底堕落的。我抽烟,不过是需要点刺激而已。再这样下去,我不死也要疯了。我看,我和蔡是注定合不来的,我不是那种喜欢软刀子割肉的人。”

令年听他嘴上这样说,但心里恐怕也松动了,有了向革命党倒戈的想法。她说:“我前几天听说了一些消息,但现在,我不知道对你来说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杨廷襄来了精神,“你说。”

令年道:“我听说,大总统打算要□□,已经筹划了很久,大概今年内就要实施了。现在全国有许多人加入了革命党,打起孙先生的旗号来声讨他。窦督军已经连同整个陆军师调离上海,现在江浙一带又成了革命党人的地盘,光上海就发生了好几起革命党暗杀政府人员的事件。你意图自尽以保全气节的事情,现在在别人的心里,恐怕成了你鼓|吹|复|辟的罪证了。”

杨廷襄原本是期盼着一个好消息——他因为前半生屡次有惊无险,转祸为福,对于自己的气运是很迷信的。听到这话,仿佛遭受了一记重击,半晌,才说:“真是倒霉。”见令年还要张嘴,杨廷襄忙道:“不管你还有什么好消息、坏消息,千万不要再告诉我了。”

这时,李师长走了进来,他那脸上,有种很难以言喻的表情,把病床上病猫似的杨廷襄瞅了半晌,说:“杨旅长,好消息呀。蔡将军认识一位日本的西医,医术非常的高明,愿意送你去日本疗伤和休养。”见杨廷襄脸色一黯,李师长也有几分惋惜,忙开解他说:“现在的上海,遍地革命党,你是不能再回去了。蔡将军正是爱惜你这样一个人才,请你去日本休养三年,待革命事业成功之后,再回国效力。你可不要辜负他的一番心意呀。”

杨廷襄在瞬间变下定了决心——去日本养伤,难道不比在红河甸当土匪强吗?他打起精神,说:“这样也好,多谢。”

李师长心想:这人倒颇果决,机变也快。他向来是欣赏爽快的人,便一转头,笑着对令年道:“于小姐,你是要回上海呢,还是想随同去日本玩一玩呢?”

令年当机立断,说不必了:“我要去美国。”辞别了李师长,她回到居所,把信纸展开,写道:二哥,这是我的第五封信给你,等你见信,我大概已经不在云南了。杨金奎已经顺应了命运的安排,同意隐退去日本。我想你的话说的很对,世事的变化太快,人生中有太多阴差阳错。在时机到来的时候,如不抓住,也许会永远失去它。所以,我打算从云南回上海,见大哥一面,再沿我们之前的路线,从横滨转乘远洋客轮。但愿等我回去时,秋季还没有完全结束。

第125章 [5.20更新] ……

令年写完信,依照李师长的要求,替杨廷襄草拟一份面向社会的启事,宣布他麾下的独立旅自愿编入云南护国军,并且杨廷襄放弃独立旅长、陆军中将的位置,赴日本休养身体。写到中途,杨文庆东张西望地走进来,把墨水瓶盖拧一拧,旁边的报纸翻一翻,又凑到令年肩膀旁边,看她的笔尖在纸上移动。令年笔下一停,说:“小庆,你有话要说吗?”

杨文庆怏怏不乐地看着她,说:“令姨,你不跟我们去日本吗?”

令年说:“我只和你同行到横滨。”她问杨文庆,“可以一直和爹在一起,你难道不高兴吗?”

杨文庆手指在书案的边缘默默地抠了一阵,下定决心,抬头说:“如果我叫你妈,你会不会和我们留在日本?”

令年有些惊讶,对于“妈”这个称呼,也不很习惯。她说:“我不是生养你的母亲。”

杨文庆很冷静地说:“我的亲妈已经死了,我愿意叫谁做妈,谁就是我的妈。”

令年说:“对不起,小庆。”见那张少年的面孔上浮现起失望,令年打开抽屉,拿出一本新的《汉日辞書》,还有一柄工艺非常精巧的弹簧|刀,红色把手,上头刻了白色的十字盾牌,底下是一串V字开头的洋文。杨文庆眼睛一亮,见刀鞘里又折叠着雪亮的螺丝起子,镊子钩子,还有只扁扁的金色水笔。令年说:“辞典和小刀,都是我托李师长的太太买的,送给你做临别的礼物。你在日本逗留,也许会超过三年,我希望你以后可以考上陆官学校,我认识一位黄先生毕业自这所学校,他现在做到了上海警局的总督查,比许多洋人都有本事。”

杨文庆点头,把弹簧|刀拿在手里比划,很爱不释手。他说:“令姨,这把刀也是美国来的吗?”

令年说:“是一个瑞士人造的,上面那个洋文,是他母亲的名字。”

杨文庆手指在那一行洋文上摸了摸,没有说话。

令年将启事拟好,便离开了。杨文庆把弹簧|刀摆弄了一会,揣进衣兜,然后坐在书案前,竭力将《汉日辞書》中最前页的日本字认了几个,随手撂到一旁,又把案上令年常看的小说和画报翻了一翻——他此时已经认得了许多字,连蒙带猜,可以大致解其意。他打开一本小说,忽然两三页折好的纸飘落到地上,他拾起来,要夹回书里去时,却一怔,这是写给“二哥”的一封信,还没有来得及装进信封封口。

二哥,是于家的二舅吧?杨文庆忍不住好奇,将信纸展开,艰难地读下去。

“二哥,我因为身世的缘故,对许多事情从来都抱着悲观的态度。你还记得我们当初刚搬来上海,大姐要送我一只雪白的小狮子狗吗?我那时已经知道,它的生命比起人类来,实在太过脆弱,并不能实现长久地陪伴,所以宁愿不要它。之后再想起来,却总不免有些懊悔。因为那只狮子狗非常的活泼可爱,我虽然避免了一些可能的烦恼,但也因此失去了很多快乐。

我从来佩服敢想敢做的人,譬如斯年大姐,小松老师,即便是何妈,甚至于程小姐,在机会来临时,也坚定地选择了自己想走的道路,并且办成了常人所不能办到的事情。也许事情的结果不能尽如人愿,但她们也不曾枉自嗟怨。人生的道路并非只是一往无前地奔向那最终的结局,人的躯体固然可能为他人所禁锢,但心灵的自由从来只在乎己身,命运即便难以战胜,但也不该轻易向她臣服,否则何以称之为“人”?那些甘于沉默,乐于拒绝的人,我相信上天并没有给予他太多不公,一切只源于他的本性太过怯懦。

二哥,我最羡慕的人是你,最感谢的人是你。我曾经那极少的勇气源自于你,也献给了你,但我的思想和感情不该依附于你,这与爱你并不违背。所以你现在还在埋怨我吗?”

杨文庆看到那个爱字,似懂非懂,但一颗心剧烈地跳了起来。他咬住嘴唇,翻到下一页,见令年在末尾写道:“玉珠的地址已不可用。我三个月前自云南寄了一封信给你,不知你是否收到了?你已经换了新的地址吗?我记得你曾打算在纽约找一份工作,也许你现在工作很忙,无暇看信。这个时候,我又庆幸我们还有一层家庭的关系,万不得已,我还可以去求大哥,这样,即便我们暂时相隔山海,也不至于长久地流离失散。”

杨文庆正望着那娟秀的笔迹发呆,听外头有脚步声,慌忙把信纸折起来,夹回书页中。隔日,他再去看时,那封信已经不见了。

民国四年夏,云南军政府派人,半为护送,半为押解,将重伤初愈的杨廷襄等一行人送至横滨,途经上海时,令年致电康年,约他在礼查饭店见面。康年先是意外,随即平静下来,说:“好,你不来见我,我去见你。”

在房里等康年时,令年将新到的报纸和信函稍作整理。杨廷襄公然支持革命党,在上海亦引起了一些讨论,总有好事者将私信寄到饭店来。杨廷襄对于这种批评的声音惯常装聋作哑,因此令年只将封皮草草地扫过一遍。杨文庆这段日子则对查看来信格外热衷,不等令年叫听差,他说:“令姨,我来拆吧。”把那一摞信接过去,逐封查看,里头并没有自美国寄来的,他放了心。

这时看守说道:于大爷到了。令年走去窗边,见于家的汽车停在街上,车窗是降下来的,康年并没有立即下来,还在车上同人说话,而和他并肩而坐的乘客,穿着一身青色的衣裙,竟然是阿婉。少顷,阿婉先下车,和听差进了旁边的洋行,康年则往礼查饭店而来。等康年走进会客室时,令年藏起脸上惊讶的表情,说:“小庆,你先出去。”然后看向康年,“大哥。”

康年目光将她身上一扫,说:“他们没强迫你吗?”令年说没有。康年道:“那么,你是自愿回来的,你也自愿跟杨家父子去日本吗?”

令年说:“我要去美国。”

此刻房外有守卫,房里令年端正地坐在对面,做出一副敬而远之的姿态,康年印证了之前的猜测,脸色难看极了,他说:“还好,你没有继续蒙骗我,你是于家的小姐,杨家的太太,你过于家的门而不入,也不打算随同丈夫去日本,是什么道理?”

令年道:“我已经和杨金奎离婚了。”

康年道:“离婚这种事,你连我也不问过一声吗?”

令年说:“离婚只要我和杨金奎二人的签字即可,不需要过问别人。”

康年道:“好,你结婚自由,离婚也很自由,我不干涉。于家的银行却不只是慎年一个人的祖业,我曾经叫他去美国,他打死不去,现在生意好了,他却一走了之,只派了一个汤必荣来。他难道不该问我的意见吗?”

令年说:“二哥去美国,不也符合你和大嫂的心意吗?他退出银行,正是为了避免和你发生更大的矛盾。”

康年顿时笑了,“自京钞风波后,我便如慎年所愿,将自钱币司的差事请辞了。”

令年无言以对,静默了片刻,说:“你如果想我劝二哥回来,那我做不到。我要去哪里,你也不要问了。”

康年脸上的苦笑转为愤怒,拍案道:“你们非要逼我到这个地步吗?”

令年也忽的自沙发上站起身,说:“大哥,我没有想逼你。我去美国之后,四叔并没有要我认祖归宗的打算,我从生来就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你如果愿意,可以不必把我当做于家的人看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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