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星球酥
余思归几乎是难以置信的:“为什么不可怕?我?从此再也见不到你,无论发生什么你都参与不了……”
“但妈妈会无处不在。”柳敏说。
余思归哭得泪眼婆娑:“你骗人。”
——你甚至根本不信死后还有?延续,更不信来生。她想。
你在外婆坟前的絮絮叨叨是说给自己?听的,你连最?后的慰藉都不愿给我?。
“刚说了呀,妈妈不会骗你。”
母亲声?音很轻:“一部分妈妈从此从世?上消失了,但另一部分的妈妈不一样。”
余思归:“……”
“那一部分的我?有?来生,”柳敏看向思归哭得通红的眉眼,沙哑道:“而她永远陪着我?的归归。”
余思归那瞬间只觉得心脏像是被击穿了,抬起湿润的眼睫,与妈妈对视。
“这个妈妈会永远守着归归,看你长大?,”
柳敏红着眼眶,轻声?道,“看你成人,看你年满十八岁。看你独当一面,看你拥有?自己?的家庭。”
“看我?的归归和一个爱她爱得如珠似宝的男孩子在一起。”
“——然后看着你一点点变老。”
归归哭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浑身发抖,过了很久才哽咽道:“……你现在是骗我?的。”
“没有?骗你。”
妈妈在无人的夜里承诺:
“我?一定会陪你到那一天。”
思归刚想说骗子,接触到妈妈的目光的瞬间,却又咽了回去。
——这样否认她,拒绝她的温柔,似乎太残酷了。
况且妈妈是那样坚定不移。
-
……
但从那段仿佛能撕裂人的对话起,思归就不再那样痛。
「永远陪伴」是假的,可是在这样的句子里,却有?种虚假又真实的柔情。
于是第?一个伤口,在初夏的夜里长出了新皮。
归归和妈妈开诚布公地聊自己?的难过,聊她从小到大?受到的忽视。妈妈觉得有?些忽视挺好玩,而且认为闺女不是一般的记仇,此时连幼儿园趣味运动?会时妈妈没给她去外面捡纸壳做衣服都记得一清二楚——而且一定要?亲妈给个解释。
“你从小就惯于忽略我?,”龟龟终于提出抗议,“实验室永远比我?重要?。”
柳敏想了想,诚恳地问?:“这话说出来你信吗?”
龟龟:“……”
归归大?受震撼,嘀咕起来:“我?之前好像听人说过一模一样的话……”
妈一愣:“谁啊?”
余思归:“……”
‘这话说出来你自己?信不信’……盛淅难以理解的声?音言犹在耳……
归归立即凶恶地转移话题:“所以当年那个课题组到底有?什么好的?”
她残暴不仁地继续逼问?柳女士:“为什么它比我?都重要??”
柳敏一笑:“我?们当年的课题组……其实很难单纯地用?‘好不好’去形容。”
“那是怎么回事?”思归难以理解,却往妈妈怀里靠了靠。
“更多的……”妈妈回忆了一下那个宽阔的办公室,说:“是一种宿命感吧。”
余思归一怔。
“像是背负了某种宿命的感觉。”柳博士说。
她笑了起来:“入学时我?们校长演讲……都二十多年啦,但我?还记得他,长得很凶的一个老头儿。前些年去世?了。”
“他说每个时代的少年都肩负着那个时代的使命……因此七十多年前他们在炮火连天的声?音中跋涉千里向昆明去,只为找一张安静的课桌;而对那宿命的声?音,你要?么充耳不闻,要?么你就要?回应它。”
思归忽然想起什么,怔怔问?:“那……你们课题组回应的是什么?”
“我?们?”
柳博士似乎料到了这问?题,只稍稍思考了下,然后说:
“我?们回应的是一个亘古的愿望。”
那一刹那,余思归忽然捉住了那丝在她身边游荡了数年、却一直飘渺不定的、过往的鬼魂。
——不。思归看清了。
那不是鬼魂。
那是一道不灭的光。
那是千年来不曾止息的大?风,风里浸着千万逝者斯人的呼号与怒吼,山岳上盛着他们的反抗与愤怒;而风刮过雪山时,现出的是这些人对这世?界最?狂野的想象。
“愿望非常朴素。”
母亲望着女儿,认真地说:
“在夜里,我?们梦见了一支不会弯折的脊梁。”
-
——「她是那光中的一员。」
余思归意识到它的那一刹那鼻尖发红,望着母亲。
她再次明白妈妈也曾年轻过,年青得像三月的迎春;如今靠在枕头上形销骨立,瘦得脱了相,但看向女儿的眼中光芒与少时别无二致,像永不熄灭的火焰。
诸神?佛祖都要?受人香火供奉,慰藉人对死亡的恐惧,可柳敏是死亡的主人。
「这是她的来生。」
察觉的那一瞬,余思归眼泪滚烫地落下。
这世?上的酸苦仍在,死之痛楚仍在,失败阴霾仍拢在她心头——
但不见曙光的长夜中,柳敏的女儿再不会害怕。
“不要?害怕失败。”柳敏柔和地道。“也不要?害怕被打倒。只要?你还愿意站起来,你就依然是自己?的主人。”
余思归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嗯了声?。
“说个你可能不知道的事情,妈妈课题组解散了之后,”柳敏莞尔地说,“过了两年吧。老三角牵头,又重新组了一个非常类似的,拉了个快评院士的女教授一起,等张老师出狱。张老师出狱之后俩人现在在一块儿主持工作,迄今已经快十年了。”
“他们后来又对我?递过橄榄枝……可惜五年太长,变数太多。第?一代学生都在外地成家立业,已经回不去了。”
变数太多。
人总要?为现实低头。
“——但是薪火仍然相传。”
妈妈笑眯眯地说:
“而我?一直认为,只要?我?们中有?一个人梦想不死,它就不会熄灭。”
余思归眼眶微红,轻轻地点了点头。
长夜漫漫,窗外响着仿若台风将至的风声?,似乎有?风球,也似乎没有?。
但这已经不重要?了。
妈妈似乎挺惬意的,捏着思归小小的爪子,把?她当猫猫肉球捏,忽然问?:“那个少爷到底怎样啦?”
余思归万万没料到自己?能听到这俩字,当即大?惊失色:“啊……?”
“——那个大?少爷呀。”
柳敏促狭地撑起脑袋,瞅着女儿,揶揄道:“跟你做了两年多同?桌的那个,妈妈还吃了他不少车厘子呢。”
归归:“……”
……那都是两年前的事情了!你今晚提?!你怎么连车厘子都知道?!龟龟一时骇得眼睛滚圆……
“那季节的车厘子到底是怎么来的?”老狐狸柳教授好奇地问?,“而且那么大?一只……不便宜吧,难道也是智利的?”
思归声?音发颤:“……我?、我?不知道……”
“——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就只管吃。”柳教授危险地眯起眼睛,恨铁不成钢道:“傻成你这样,你没少给他数钱吧?”
龟龟:“……”
“而且他还给了好多鱼油呢。”柳教授感慨,“那堆深海鱼油我?送礼送了两年还没送完,我?们院长都知道我?家里开鱼油厂子。闺女你当时是不是得罪他了?” 余思归险些滚下床去,扶着床栏杆竭力?镇定,下一秒柳教授笑起来:“囡囡,他很喜欢你。”
思归混乱地:“……啊、啊……嗯……”
“你们现在怎么样了呀?”柳敏笑眯眯地问?,“你走之前他有?没有?很难过?”
——难过?就他还难过?
龟龟清晰地回忆起盛少爷那个高傲背影,还和文科班第?一那个姑娘家金童玉女你侬我?侬……当即委屈得差点掉金豆豆,心想第?一的姑娘家是无辜的,但盛淅我?下辈子都不要?见到你了,操你妈的。
就他还因为我?难过?我?被他窝吧窝吧丢进垃圾桶里还差不多……
于是龟龟含着委屈的泪花儿,说:“我?不知道,但应该是遭遇不测了吧。”
“……?”
“非常不幸。”龟龟声?音哭腔浓厚,“更不幸的是,我?确实喜欢他。”
柳敏:“……”
“所以是人生第?一次丧偶哦。”龟龟委曲求全?地告诉妈妈,“不过人生这么长,总有?很多第?一次。这次我?先适应一下,等下次丧偶的时候我?就有?经验了。”
她妈听得神?志恍惚:“行、行……”
“呜……”
归归委屈地缩进妈妈怀中,小金豆子一颗颗滚出来:“呜呜,妈妈我?好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