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脂肪颗粒
我们离开的这段时间里,他招收了几位工人,还和那位菲利斯商人合开了一家新店。
合资人姓霍普,他四十岁左右,声音浑厚温柔,个头不高,但身体强壮有力,一个人就能扛起一头猪。我与他相处了短短一天,就发现这位先生为人处事很有章法,他行事公正,工作认真,对雇员宽厚慷慨,对顾客热情有礼,完全不是传言中在食用肉中下毒的黑心商人。
他还在几年前的战争中,为普国征战过疆场呢,是个很勇敢坚毅的男人。几个月来,他先是被污蔑成黑心商人,继而被迫关店,别处新开的店也被泼粪刷油漆,生意渐渐难以为继。虽然被唾骂,被当众侮辱,可他没有沉浸在痛苦中,就此沉沦,而是积极地为雇员们找新工作,找靠谱的合资人展开新事业,他想用实际行动,让大家知道他是个良心商人。
威廉告诉我,新店开业之后,霍普先生就想出了很棒的经营点子,他把肉作坊建在了玻璃罩内,让顾客能亲眼看到制肉流程,工作人员全都穿着干净的白色制服,包着头发,带着口罩。这种做法取悦了顾客,店里生意特别好,营业额持续上升,开业一个月的时间就赚到了过去一年都赚不到的收入。威廉很激动,他把更多精力投入到了店里,看他这么热情,我也有空就去店里帮忙。
这天中午我正在后面帮忙腌肉,忽然有人走进来告诉我:“安妮小姐,外面有一位先生找您,您不在的这段日子,他来过好几次了。”
我出门一看,等在外面的竟然是在狄修斯剧院工作的约翰先生,他一见我就兴奋地迎上来,微微一弯腰道:“终于见到您了,纳西斯小姐,要见您一面可太不容易了。”
“您好,约翰先生。”我好奇地望着他,也不知道这位有过一面之缘的先生着急找我到底有什么事。
“冒昧来拜访你,希望您不要介意。”
“有什么事吗?”
“有很重要的事,我可以请您喝杯咖啡吗?”
我穿着油腻的围裙,头戴一顶可笑的帽子,手上沾满香料和盐巴,实在不宜出门见客,于是说:“您先去斜对面的咖啡馆坐坐,我收拾一下,很快就过去。”
我们在咖啡馆一个靠窗的位置面对面坐下后,约翰先生叫了两杯咖啡。
当冒着袅袅热气的咖啡端上桌后,他才开口说:“要打听您的住址真不容易呢,我求了凯洛林女士很久,都没能问出您的消息。”
“那您是怎么找到我的?”
“多亏凯洛林女士的司机,我从他那里打听到您的地址后,就迫不及待来找您了,前几次您都不在,所以一直到今天才见面。”
“您找我到底有什么事?”
“知道吗?自从您在舞台上惊鸿一现,很多先生都被您吸引了,简直是一见钟情,他们纷纷打电话给我,想结识您。”
我尴尬地笑了笑说:“很抱歉,我恐怕不能……”
“对不起小姐,我冒犯到您了吗?”约翰先生急忙说:“请不要介意,因为我工作的关系,所以说话有些直接,希望我刚才的话没有让您产生误会,请容我重新介绍一下自己,我是狄修斯剧院的团管,负责联络商演和各种门面工作。”
他递给我一张名片,不但是粉红色的,还带着香味。
“我认为您具有非凡的才华,上帝不但赋予您如此美貌,还赋予了您天籁般的嗓音,您这样的美人不应该屈居在一家卑微肮脏的肉店里,披着油腻恶心的围裙,每天从事沉重又繁杂的劳动,这双白嫩纤细双手还要处理污秽血腥的生肉,上帝啊!看到您刚才的模样,我简直痛心疾首!”
“那个……我家的肉店其实特别干净……”
“您是天上璀璨的明星,理应站在万人瞩目的舞台上,受人欢呼祝福,被人歌颂追捧。无数尊贵的绅士会为了您一个青睐的眼神,而送上大把的金钱和贵重的礼物。您会像贵妇人一样受人尊敬,住在光鲜亮丽的豪宅当中,被鲜花和奴仆环绕,您当拥有数不尽的漂亮衣裙和金银珠宝,从此您的手指将不沾春水,拿过最重的东西也不过是一杯红茶。仆人将为您服务一切,像对待公主和女王陛下一样,卑微地仰望您。”
约翰先生用咏叹式的腔调诉说着这一切,夸张如同戏剧台词,而且不知道是不是特意背诵过了,这么复杂的长句,他竟然说得那么流利,我聆听的过程中,整个人都呆滞了。
“谢谢您先生,您太夸奖了,可我从没想过进剧团工作。”
“为什么?您要留在这肮脏的肉店里吗?我不得不说这就像钻石滚落泥沙,纯粹是暴殄天物,您不该糟蹋上帝赐予您的美丽容颜,又或者……您根本瞧不起我们这份职业……”
“不,先生,我只是要去念大学了。”
“念大学?女人也能念大学?”他这次当真露出了惊讶的神色,嘀咕道:“你竟然有这么高的学历……”
“从三年前,我们普国的大学就开始招收女性了,今年我也有幸被一所大学录取。”我诚恳道,“我没有任何瞧不起您工作的意思,事实上,那天在舞台上,聆听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掌声,我也很骄傲很自豪,很享受那种备受瞩目的感觉。我认为所有登台的女性都耀眼极了,她们自信漂亮,站在闪亮的舞台上,通过努力工作主宰自己的人生。我怎会瞧不起她们呢,相反我很佩服她们,她们是新时代的女性,过着许多女孩向往的生活。只不过我有了别的选择,所以不能答应您的要求而已。”
约翰先生茫然地说:“原来如此,难怪凯洛林女士不肯把你的事情告诉我。”
“感谢您这么看重我,抱歉让您白跑一趟。”
“恕我直言,大学生并不稀罕,我们剧院也有从音乐学院和美术学院毕业的高材生,而这些人仍需要一份工作养家糊口,说实在的,他们赚的生活费根本不值一提,更不用说社交圈子了,您还太年轻,也许不明白人际关系的重要性,有时候人脉比努力更重要,你寒窗苦读十载,却不如某些人的一句话管用,您明白吗?”
我感到郁闷,这位约翰先生大概是在剧团待久了,所以比一般人更加崇拜金钱权势,也更容易把女性物化,大概他所生存的圈子里,这种交易就是日常吧。
他一脸诚恳地说:“我只想告诉您,您年龄还太小了,根本没有真正踏入过社会,所以看待问题不够成熟。如果您知道想要结识您的先生们都是什么地位的人,究竟多么有钱有势,您就不会拒绝我了。”
“约翰先生,既然话说到这里,我想向您打听一个人,您知道您剧团里的阿格莱亚女士吗?”
“阿格莱亚吗?当然知道,她年轻的时候是我们剧团里的大明星。”
“她曾暗指宴会是一处猎场,既是我们女人的猎场,也是男人的猎场。”
“阿格莱亚很有语言天分,她形容得恰到好处。”
“既然阿格莱亚曾是剧团的明星,又那么美丽动人,还深谙狩猎与被狩猎的规则,为何至今仍是一个小小的舞蹈演员呢?”
约翰叹了口气说:“这都怪阿格莱亚不谨慎,她年轻时是剧团的台柱,追求她的男人如过江之鲫,后来她被一位有钱有势的绅士包养了,不再上台演出,每天过着普通人想象不到的奢侈生活,简直挥金如土。可她实在是太挥霍了,还有一些不太体面的小爱好,离开了情夫后,很快入不敷出,便又回来了剧团,但我相信安妮小姐您这样聪慧的女性是不会落到那种境地的。”
“我不会吗?未必吧。我总觉得导致阿格莱亚女士每日挥金如土的原因,并非愚蠢,而是无聊。”
“无聊?”
“倘若有一天我住在光鲜亮丽的豪宅中,每天喝茶看戏,无所事事,我将会变成一个穿着奢华衣裙,戴着昂贵珠宝的漂亮娃娃,只能静坐在那里等候一个男人偶尔想起时的临幸,请问那时我的人生还剩下什么呢?我想大概就像摆在豪宅里的古董一样,虽然珍贵美丽,却不过是件落满了尘埃的摆设,您说对吗?”
“有多少人正希望每天不用工作,无所事事,我也希望一觉醒来就变成亿万富翁,从此奢侈地享受人生。”
“就算您成了亿万富翁,也不会无所事事,您会找一些属于亿万富翁的事情来做,而不是像笼中鸟一样丧失自由。我也想像您一样,拥有一份属于自己的事业,并为之奋斗,而不是十几岁时就老死在锦衣玉食的笼子里。如果您也把女性当人看,而不是物品的话,应该能明白我在说什么。”
约翰先生与我对视良久后,抿了口咖啡说:“看来我们是没办法达成共识了,我希望有一天您辛苦工作却仍为金钱苦恼时,不会后悔今天的决定,毕竟这是个摆在您面前的大好机会。”
我不再说什么,取出一枚银币放在桌上后,离开了咖啡馆。
临去大学报到的前几天,我回到新城,先向安泰老师报告了被大学录取的消息,又来到妈妈工作的乔纳森酒馆,向她和贝拉辞行。
酒馆里挺热闹,还有拉手风琴的歌手在演唱民谣。
我告诉妈妈自己被大学录取了,过几天就会离开巴巴利亚,前往首都求学。
妈妈整个人愣住了,半天后才结结巴巴地说:“上帝啊,安妮,你……你……”然后她哽咽了,牵着我的手大声对酒馆里的人说,“嘿!你们听我说,我女儿要上大学了!去首都上大学!”
酒馆里寂静了一瞬后,人们纷纷向我表达了祝贺。
“好样的!”
“做得好!”
“女士,您有个好女儿!”
酒保先生鼓了鼓掌,扬声说:“这一轮店里请了,我们来干一杯,祝贺纳西斯小姐为我们家乡争光。”
酒吧里响起欢呼声,酒保在我面前放了个空杯子,倒上一点酒说:“只是很淡的香槟,您也来一点吧。”
我见大家纷纷向我举起了酒杯,也不再含糊,跟着举起来。
酒保对我说:“祝您学业有成。”
“谢谢。”
“好姑娘,加油干!”
“谢谢。”
我看大家都喝了酒,也一横心,仰头喝光了,然后咳嗽起来。
酒吧里响起了善意的笑声和掌声。
这天,妈妈拉着我向每一个她认识的人炫耀,她女儿要去读大学了。
直到傍晚,我才回到新城的家里,因为很久没回来了,就去隔壁梅丽莎家坐了坐。
“你读了大学后,还会回来吗?”梅丽莎望着我,神情有些落寞。
“当然还会回来,这里是我的家乡。”
相比于莉莉安,梅丽莎才是我小时候的玩伴,年幼时我们天天在一起,玩布娃娃和各种幼稚的游戏。只是梅丽莎从没上过学,所以进入高中后,我们的来往就断了,毕竟她连书信都不会写。因为长时间不联系,有些生疏,我和她聊了一会儿家常后,便无话可说了。
而她又把话题扯到了乔纳森家的双胞胎身上:“你最近见过他们吗?”
我不太想谈论乔纳森家的事,便撒谎说:“没有,他们的身份不一样了,已经不是我们能随便见到的人了。”
“是这样吗?”她消沉地垂下了眼眸。
这时,梅丽莎的妈妈推开门,给我们端来了一叠秋李子,她脸上挂着淡淡地笑容说:“安妮,10月份的时候,你还能回来吗?”
梅丽莎的母亲常年被丈夫殴打,身上总是青一块紫一块,你很少看到她面露笑容的时候。
我好奇地问:“有什么好事吗?”
她看了自己女儿一眼说:“如果能回来就好了,刚好赶上梅丽莎的婚礼。”
梅丽莎抬抬嘴角,露出一个有些苦涩的笑容后,缓缓垂下了头。
之后,我在她妈妈喋喋不休的叨念中得知,梅丽莎将嫁给一个家具厂的工人,对方三十多岁了,老家有大片农田,很富裕,还是独生子,为人敦厚踏实,只是妻子在生第三胎的时候难产死了,后经媒人介绍,与梅丽莎定下了亲事。
那个男人比梅丽莎大16岁,还有两个儿子,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女儿,也不知道她母亲究竟对这桩婚事满意在哪里。
她母亲离开后,我问梅丽莎:“你见过他吗?”
“见过一面。”
“人怎么样?”
梅丽莎摇摇头:“不知道。”
“那你为什么要答应?”
“我没有答应,父亲做了主,因为他家会帮我家偿还一些欠款。”
小时候我曾跑到朱丽叶姐姐家,劝她逃跑,年幼的我以为逃掉就安全了,我不懂她为什么不敢逃,明明都要被卖掉了啊。长大后我明白了,大家只是把一切寄托在了侥幸上,不真正掉入深渊,就不肯承认自己已经步入绝路。甚至她们在深渊中挣扎的时候,还在侥幸一切都会渐渐转好,不会更糟了。
我见不得梅丽莎的泪水,于是说:“其实城市里有很多女孩子,都是一个人在外面打工的,哪怕在餐馆端盘子,都可以自己养活自己。”
“我不能这样,我跑了,爸爸妈妈可怎么办?”
听她这么说,我只得闭上了嘴,因为我尚负担不起鼓励她反抗的后果。
可是这天晚上,梅丽莎又来找我,她告诉我,想去城市里看一眼。
第42章 第三十九章
第二天,我带梅丽莎坐公交车来到了上城区。
梅丽莎从未离开过新城,也从没坐过公交车,她像我当年第一次离开新城时一样,一脸苍白,紧张地攥着拳头。
“别害怕,习惯就好,你看到那座大楼了吗?”我指着车窗外说,“那是新城最大的百货大楼,里面有很多年轻姑娘,都从事着售货员、电话员、清洁员等工作;那是一家新开的制衣厂,里面做缝纫工作的全是女工;还有那里……”
我向梅丽莎介绍着城里有趣的事,而她总是‘嗯嗯啊啊’,并不感兴趣的样子,我还以为她是第一次来到大城市,所以有些紧张。
到了我家后,已经晌午了,用过午饭,梅丽莎跟我说她不太舒服,想休息一下。
“该不会是晕车了吧,你快去睡一觉。”我催促她说。
梅丽莎点点头,脸色看上去更紧张了,额头还冒出了虚汗。
上一篇:烟雨街
下一篇:甜欲!被病娇影帝撩哄得脸红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