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桑文鹤
第77章 .
天还没有彻底亮起来的时候,她从药铺的后门离开了。老梁睡得不沉,她尽量压制住的声音还是惊动了老梁。他迷迷糊糊地说,注意安全。她说好。他又翻了个身,睡着了。经过露露的房间时,她硬是狠下心没有进去再看看她。她怕孩子一见她就露出来的笑脸会让她好不容易下定的决心又再次垮掉。
她站在小镇的路边等到了第一班去县城的班车。到了县城,她直奔长途汽车站,上了去峻醇市的车。到了峻醇市再转高铁去川江。在小地方呆的久了,出现在自己周围越来越多的人流让她感到紧张和不自然。她觉得比起回故乡,她更像是个初次离开故乡要去远方的旅人。
直到她在高铁的座位里坐定,她全身紧绷的神经才终于渐渐松弛下来。列车载着她急速飞驰,她焦躁的心渐渐沉下去,沉下去,碰到水底,一些陈年的灰被搅腾了上来,像是老茶杯里的茶根。窗外的景色如告别般地向后退去,她不忍再看,慢慢地闭上眼睛,大幕变黑,心里的影像却清晰了起来,她看清了,那是一九九九年的二月十六日,农历的大年初一。
那天,她正一个人在旅馆的小房间里吃着用温开水勉强泡开的盒装方便面,突然有人敲门。她吓了一跳,她没有欠房费,住的房间也是单人间,她知道不可能有人找她,就只当是有人敲错了门。可那人不走,还是敲。她终于只能蹑手蹑脚地站起来,走到木门背后,压低声音问:“是谁?”
门外的人说,“是我。”
她听出了她的声音,赶紧拔开插销让她进来。
“怎么突然来了?”她问。这个时候她才注意到,姜绪柔不是自己来的,跟着她进来的,还有一只吐着舌头看起来像是在笑的小京巴。
“这就是欢欢?”她惊喜地问。
姜绪柔点点头,四处张望了一下屋里,“让你省钱,你也不用这么节省吧。”又看了看她桌上的半盒只剩面渣的泡面,“你就吃这个?怎么说也是新年啊。”
“不想出去,放心不下屋子里的东西。”她说着,指了指冰箱。办入住的时候,她特意给老板娘多加了五十块钱,让她给这个屋子里搬了一台小冰箱,她说自己有糖尿病,每天都需要注射胰岛素。
姜绪柔点点头,在床边坐下。沉思片刻,又站起来,说:“不行,你还是跟我出去。咱们去买点吃的。你也不能总是只吃方便面。”
她问:“那东西怎么办?”
姜绪柔想了想,说:“带着一起去,反正只出去一小会,应该没事。”她牵着欢欢走到门口,“我刚才来的路上看到有家卖牛肉面的还在营业,咱们先去吃一顿再说。”
“你这样出来,没事吧?”
姜绪柔笑了,“没事,多亏了欢欢,它吐在姜运阳的车里了,姜运阳就赶我下车,让我坐姜鹏的车回去。”注意到她变得紧张的神色,她又接着说,“然后姜鹏和我吵了一架,又把我和欢欢赶下了车。所以我们才来这里的。”姜绪柔看着欢欢说,“全家还是你最好,等会回去我给你煮鸡胸肉吃。”
欢欢像是听懂了似的更欢快地摇尾巴。
她取出背包,打开冰箱,把里面的东西小心翼翼地拿出来,在背包里放好。然后她锁了门,背着包跟着姜绪柔和欢欢出了旅馆的大门。
她们去吃了牛肉面。小面馆里,她们俩是仅有的食客。老板不许欢欢进店,她们只能把它栓在店门口。她们举着手里的易拉罐干杯,“新年快乐!”她说。她们在对视的目光里浅笑。她依然记得自己那个时候的心情,不安,更多的是期待。崭新的巨变近在眼前,它的摧毁力到底有多大,她们谁也说不准,但建立新世界的第一步就是要打破旧世界,必须如此,别无选择。
面馆的老板不是川江本地人,他说今年老婆孩子都来了川江,所以他们也不用回老家,就留在川江过年。他好奇地打量着他们,问她们怎么大年初一还出来吃面,不跟家人过年吗?姜绪柔指着她对老板说,她就是我家人,她是我妹啊。她兴致不错,笑嘻嘻地对店老板说,四海之内皆兄弟,我们俩大年初一来你店里吃面,也算是和你一起过年了。她冲着老板举起手里的易拉罐,祝你新年快乐!
老板被大年初一的吉祥话感动了,他站起来,进到后面的厨房里切了一盘酱牛肉,端上桌的时候说是送她们的,算是新年礼物。她们说了谢谢,然后相视一笑。
那是她们最后轻松的时刻,她们把那盘泛着善意的牛肉吃得精光,她们觉得它像是某种暗示,新的一年里,巨变完成后,她们将会遇到更多温暖善良的人。那盘牛肉不仅味美,更是代表吉兆的宝物。
从牛肉面馆出来,姜绪柔说要送她回旅馆,但回去之前得看看附近有没有哪家商店还开门,她想再给她买点吃的。她说不用,又执拗地说,今天还是我送你回去吧。她把旧羽绒服的帽子戴上,尽可能让自己消瘦的脸陷在阴影里,“我送到马路对面,看着你进去就行。”她说。姜绪柔望着她,然后微笑着说:“好吧。”
她们没有打车,而是决定带着欢欢一路走回去。欢欢走累了她们还轮流抱了它一阵子。她们聊了很多,她说起自己曾经的梦想,说起安家住过的小巷,妈妈的酱菜,爸爸的拐杖,姐姐美丽的眼睛,还有小巷里的邻居。姜绪柔说起了自己叫骆白露时的时光,她说她最近频繁地梦到自己的妈妈,她只是在梦里温柔地看着自己,什么也不说。她叫她妈妈,她也不回答。后来,她又说起了今天和姜鹏吵架的事,她说,“算起来有好几年了吧,他都没有跟我说过话了,结果今天一下子说了那么多。”她有点感慨地低下头,抬起头的时候她说:“他告诉了我一些事,不过他说的话我也只能信一半。”
她们两个人故意放慢脚步,本就挺远的路被她们不断地拉长,再拉长。天已经黑了,早已经过了吃晚饭的时间,她有点担心地问:“你回去这么晚,他们不会骂你吧?”
姜绪柔笑着摇摇头,“过年就只有这点好,姜运阳这个人迷信,大年初一骂人会影响财运,所以应该没事的。”
她们在梦仙居对面的马路上停了下来。她说:“你进去吧。我也该回去了。”
姜绪柔从衣服兜里摸出几张钞票塞进她的手里,“再坚持几天,应该快了。”
她点点头。姜绪柔又说:“我还有一个新年礼物要送给你,但等事情办好以后我再给你。”
“什么啊?”她笑着问。
“是惊喜。”姜绪柔调皮地笑了。
她的那个笑犹如进入永夜前最后的星星,现在每每想起来,还让她的心脏难受的收紧。
她看着她牵着欢欢过了马路,进了小区,转了一个弯,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她惆怅地转身,手里的钞票上似乎还有她手指的余温,她舍不得用它打车,可又知道自己不能再走回去。所有的人都在家里与家人欢度春节,路上没有什么营运中的出租车,她发了一会呆,最后决定走到下条街去碰碰运气。她低着头,沿着路一直走,还没走到下条街的时候,突然有人从后面拍了拍她的肩膀。她回过身去,看到了脸色惨白五官几乎扭曲的姜绪柔。
她从未见过那样的姜绪柔,即使是她们看到大雨里手持美工刀朝她们靠近的赵海亮时,姜绪柔的脸上也从未出现过如此慌乱失控的表情。
她听见自己的心落到胸腔底部的撞击声。她明白了,一定有什么地方出现了重大的错误,怕是大事不妙了。
第78章 .
“怎么了?”她望着姜绪柔问。她听见自己的声音里也带着颤。
姜绪柔的手摸上了她肩上背包的带子。“我怕是得用一下这个。”
“为什么?”她碰上了姜绪柔的手,那手僵硬冰凉,是那种从内核里渗出的凉。
姜绪柔上前一步,凑到她的耳边,“赵海明怕是来过了,没想到他这么狠。”姜绪柔叹了一口气,然后又说:“全家人一个不剩。”
姜绪柔的话让她像被下了咒般愣在原地动弹不得。她觉得自己的脑子肯定是炸了,坏了。她有很多话想问,可动了动嘴唇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她什么都听到了,也听明白了。她什么都不用问,不用说。
姜绪柔从她的肩膀上取下了背包,然后说,“你快点回到旅馆里,我过一会儿会去找你。记住,走远一点再打车。”
她看着她把那个背包背到自己的背上,然后又往梦仙居的方向走。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在真实世界里只过了几秒钟,但在她觉得是被拉长到永恒的那几秒过后,她做了一个决定,她要跟她过去看一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好奇害死猫,但是如果不好奇,自己也还是会永远被那份没能实践的好奇而折磨。她把帽子拉得更低,然后走到了梦仙居小区的门口,她以为会有保安在看门,但她忐忑不安地望了一番,并没有看到任何人。她低着头,推开虚掩的铁栏杆侧门,走了进去。
到了二号楼,她进了楼道,很黑,但声控灯很敏感,她轻轻的脚步刚踏进去,灯就亮了起来,突然而至的明亮吓了她一跳,她一步一步地走上台阶,想起刚才姜绪柔的话,觉得自己的腿膝盖都在发软。她盯着眼前的台阶,生怕自己会摔一跤,这个时候她注意到有几级台阶上有看起来像是滴落状的血。
紧紧闭着的嘴唇里,她咬紧牙齿,心砰砰直跳,她却没忘记提醒自己要轻点呼吸。
终于到了三楼。她之前听姜绪柔说过,三楼这一层的两户都是姜家的,姜家人常用右边的门,左边的门是后门,不常用。她把手缩在羽绒服的袖子里拉了拉右边那扇门的门把手。门锁着。她不敢敲门,于是只能挪到左边的那扇门,再拉,竟然开了,她只拉开了一条缝,就被眼前的景象吓得一屁股坐到地上。她用两只手紧紧地捂住自己的嘴,她必须得捂住,紧紧地捂住,因为她知道自己的惊叫早已经在胸膛里炸开。
离她不到一米的地方,在楼道的光还能照到的地方,她看到一个中年女人躺在地上,她的脖子上有一道深深的伤口,从那伤口里流出黑色的血已经在她的脑袋下凝成一滩膏。她的眼睛还睁着,像是在想要闭上但还没闭全的那一秒里被吸走了灵魂。
她被自己捂得快要呼不上气,只能松开手,但没松几秒又赶紧捂上。她不敢发出任何声音,她怕自己仅是大口呼吸都会惹来别人的注意,她知道,姜绪柔还在那间房子里。
她又朝着那个缝里看进去。她目力所及的地方都是黑的,又或许只是自己在受到严重刺激后产生的错觉,收回目光的时候,她尽力不去看女尸的眼睛。但她的眼白是那么的显眼,像是小孩子们玩的那种奶白色的玻璃弹珠。毫无生机,却在黑暗里闪着不详的光。她压根无法避免。
她听见屋子的深处有人在说话。她心里大惊,难道屋子里除了姜绪柔,还有别人吗?
她连呼吸都忘了,只是集中全部的注意力去听屋里的动静,是姜绪柔的声音,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具体说什么她听不清楚,但她听到了姜绪柔说了“欢欢”。她的眼泪就是这个时候下来的,她意识到了,姜绪柔是在跟欢欢说话。
她不敢再久留,姜绪柔压根不知道自己也跟了来。她没法帮她的忙,现在唯一能做到的就是不要给她添乱。她轻轻地用袖子挡着手把那条缝合上,然后像狗一样地爬了几步才挣扎着勉强站起来。
她跌跌撞撞的,又尽量不触摸到任何东西地下了楼。她裹紧自己,双臂抱住自己,低着头走进了暗夜里。她一直走一直走,一直走到离梦仙居差不多有七八个街口那么远的时候,看到了一辆停在公交车站牌附近的出租车。她打开车门,坐了进去。她没有告诉司机小旅馆的地址,而是说了离那不远的另一个地名。司机看她面无血色的脸,好心地把车里的暖气调得更大。下车的时候,她给了司机一张一百的纸币,然后就直接下了车,司机觉得遇到了古怪却大方的客人,高兴地在她身后祝她春节快乐,她停顿了一下,但还是没有回头。
她回到旅馆,心神不定地在房间里等待姜绪柔。突然她像是想起了什么,赶紧从自己的旅行包里找出一件旧文化衫,然后把屋里自己所有碰过的东西都擦了一遍,桌子,门把手,床头柜,都被她潦草地擦了一遍。可擦到一半,她又停了下来。她想起自己在富安的那对老夫妻家看过的一本书,那里面有一句话,大概意思就是如果某个现场不合理的干净,那反而欲盖弥彰,给侦查人员提供嫌疑人试图掩盖犯罪销毁证据的思路。她抓着文化衫,木然地如一滩烂泥般在床边坐下。眼睛盯着墙上的钟表,就那样坐了有一个小时,她听见了敲门的声音。她扑过去开了门。
门一开,姜绪柔像片纸一样的滑了进来。她锁好门,和她一起在床边坐下,好一阵子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她看着姜绪柔,这才注意到她满头大汗,额前的头发都贴在了脸上,她猜她也许没敢打车,而是一路跑着过来的。
“时间不多了,我接下来要说的事很重要,你仔细听好。”姜绪柔说,“你不要慌,不要乱,你的房费交到了几号你就住到几号,不要提前退房惹人生疑。”她从衣服兜里掏出一张折叠了几次的纸递给她。她接过来,打开一看,上面是一个人的名字和一个传呼号。
“这个号码你要记住,名字也要记住,这张纸条不能留。记住了就烧了这张纸条。离开旅馆以后,你去人多的地方找个公用电话打这个传呼,给他留言问火车票买了吗。如果十分钟之内那边没有回电话就不要再等,过几天换个电话再打,如果回了电话,你就问他是几号的火车,那边会告诉你去哪里找他,然后你就去那个地方……”
“这是什么?”她忍不住问。
“这是你去外面的办法。你是个聪明的人,只要你想,你到了哪里都可以活下去的。你有可能还得过一段辛苦的日子,也许要去餐馆里洗盘子,去旅馆里刷马桶,或者在洗衣厂里做洗衣工,但熬过去了,站住脚,就会好的……”姜绪柔又从大衣里面的兜里掏出两样东西摆在她的面前。她定睛一看,是一个一个有砖头那么厚的信封,还有一个小小的像是锦囊的布口袋。
“这些钱你省着点用,遇到急事的时候你可以用这个口袋里的东西应急,不过最好晚一点再出手,出手的时候要找小点的私人的店,我怕会有人追查……”
她把口袋打开,倒出里面的东西一看,吓了一跳,有几条金项链,两个金戒指和一副金耳环。
“还有,咱们必须得分开走,这样才能保证你能平安脱身。”姜绪柔盯着她的眼睛,“你得好好活下去,不要被我,被姜家的事连累了……”
她意识到了姜绪柔说的像是要永别的话,恐慌地哭了出来,“那你呢?你要去哪里?”
“姜鹏今天赶我下车前跟我说了一件事,他说我妈其实还活着。她说她被姜运阳安置在了一个地方,这么些年她其实一直在找我,所以我想去找她。”
“你妈妈不是在你小的时候就去世了吗?”
“是啊,在我印象里确实是这样,但是我也的确没有亲眼见到我母亲的遗体。我那个时候太小了。”她低下头,“我本来想找机会再逼姜鹏一下,看他还能不能再告诉我一些什么,可现在也永远没有机会了。但是我还是想试一试。”
“那我要怎么找到你呢?我可以发电子邮件给你吗?”她用几乎是哀求的语气问。
姜绪柔温柔地看着她,然后坚定地摇了摇头。“这不是小事,姜家的事怕是最晚明天就会被人发现,到时候,他们肯定会查所有姜家人的关系人,任何线索都会被查,怕是连姜家人走过的路上的每块石头都会被翻面,所以咱们必须要断了联系……”
听到她已经低泣了起来,姜绪柔又说:“别丧气,别灰心,不管怎么样你都要活下去,你一定要活下去,总有一天,世界会变好的。”
她泪眼婆娑地望着她,她的脸上也是努力忍住不哭的表情,房间里的台灯很暗,窗外的月光洒进来,两个女孩在这个夜晚告别。
看她离开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问,“你要去哪里?”
“别问,记住,从现在开始,你压根不认识什么姜绪柔。你离开这里,给自己起一个好听的外国名字,忘掉这里的一切,山不转水转,如果咱们有缘,终有一天还会相见的。”说完这些,她拉开门,走了。她忍不住追出去,可只看见她消失在走廊尽头的背影。
她回到房间,呆呆地面对窗口坐着,直到东方有了鱼肚白。沉睡中的城市就要复活,它发着光,意气风发地就要进入新一年的第二天。她知道,除她之外,所有的事物都将迎来清晨,除她之外的每个人都活着。她还知道,她一生都不会忘记刚刚过去的那个夜晚,还有那暗淡的,有如无底深渊般的黑暗。
又过了一天,旅馆老板娘来敲门,问她还会不会续住,她摇摇头,说:“年也过得差不多了,我得回去了。”老板娘点点头,“你来川江看亲戚,什么亲戚啊,还让你住旅店。”
她挤出一个笑,“远房亲戚,家里人口多,房子太小住不下。”
老板娘又跟她闲扯了几句,叮嘱她十一点前就得退房。她笑着说好。
从旅店出来,她还没想好下一步要怎么办。发生过的一切犹如梦境,她还未来得及消化赵海明杀了姜家全家人这件事,就不得不面对自己要和姜绪柔分开的现实。她知道自己得离开川江,并且越快越好。但她知道一旦打了那个电话,自己就等于是按下了开启另一段旅程的按钮。在此之前,她还想回自己曾经住过的那条小巷看看。
她走在川江的街头,将自己隐匿在人群里,与其他不明真相的群众一样,在看到接连呼啸而过的警车时,露出好奇惊讶的表情。
她耐心地等到天黑,然后去了安家所在的巷子口。望着这里经年不变的破败景象,她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不想让自己被汹涌而至的眼泪淹没。她看了一会,准备转身离开的时候,一旁的黑暗里有谁无声无息地闪了出来。当她看清那人的脸时,她差点被自己的恐惧当场吞噬。
赵海明的脸阴沉的像个鬼一样,他望着她,说:“安小寒,我找了你好几天了。”
她吓得全身僵硬,只见赵海明的那张脸,那张杀过人的脸慢慢靠近她,然后她感觉自己的胳膊被他拽住,他压低声音,恶狠狠地用命令人的声音说,“你跟我走。”
那是杀过人的手。她两耳轰鸣,心下悚然,如落进冰窟般瑟瑟发抖。
第79章 .
列车在川江的高铁站稳稳停住,她跟着人流下了车。月台很干净,身穿制服的工作人员笑容满面。她四处张望,然后有些怅然所失地呼出一口气,这的确已经是二十年后日新月异的川江,与自己记忆里有点灰蒙蒙的地方实在太不一样了。
从高铁站出来,她走到最近的公车站,上了最先一班进站的公车,找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公车载着她一点点靠近市中心,她望着窗外的街景,大部分都很陌生,只有在看到了标志性的建筑时才有熟悉的感觉。
她脑中并没有明确的想要去的具体地址。出门的时候只是想着要回到川江,现在她人到川江了,才意识到自己没有做任何计划,甚至没有提前订任何住宿的地方,因为她在心里知道,在做了自己必须要做的事之后,会有人帮她安排住的地方。
她在一个有熟悉站名的地方下了车,进了路边的一家小店里吃了碗米线,熟悉的味道唤醒了一些埋藏已久的记忆。
她记得那应该是姐姐安美云刚领到第一份薪水后不久,某一天,姐姐带着她来了类似这样的一家小店,要了一份砂锅米线。姐姐让她吃,自己却不吃,说自己在单位吃过了。还提醒她要把掰开的筷子上的毛刺刮一刮。那个砂锅里有很多配菜和佐料,有切成小片的火腿肠,有鹌鹑蛋,有海带,豆腐皮,还有菠菜,香菜,花生米和小麻花。她开心坏了,没心没肺地吃了好一会,吃到脑门上都是汗。再抬起头的时候才注意到坐在对面的姐姐正笑眯眯地望着她。姐姐也坐在泛着食物香气的小店里,不可能不嘴馋,但却一口东西也没吃。她不知道姐姐是不是真的如她所说,在单位的食堂里吃过饭了,但她吃的饭会是这样色香味俱全,配菜很多肉汤打底的砂锅米线吗?
她心里泛起一丝愧疚,米线被自己吃到只剩了一个汤底,只有一些不成样的渣渣还埋在汤水下面。她不能再开口问姐姐要不要吃一点了。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她应该在一开始就问老板要一个碗,最少也得分一点出来让姐姐尝尝味道的啊。跟着姐姐从小店里出来的时候,她一直羞愧地低着头,为自己的自私和不懂事懊恼。
不想了。她逼着自己停止回忆,然后快速地把碗里的米线吃完。本来她还想去以前常去的地方看看,但现在她觉得还是不要节外生枝,趁着自己意志还坚定的时候要快刀斩乱麻地不给自己留任何退缩的余地。
她用手机查了查地图,然后过了马路,走了二百米,进了一家派出所。
与此同时,在这座城市的另一边,齐安雅和于孝文正坐在民政局里,两个人的眼神都紧张又欣喜地落在工作人员手里的那两个即将属于他们俩的红本上。登记结婚是齐安雅提出来的,他们一回到川江就决定不再等。于孝文告诉了于建新,老头儿乐得笑成了咪咪眼。他又是一大早就起床搞卫生,然后又去菜市场里买食材,还在附近的饭馆里订了两个硬菜让他们送来。他给于孝文发微信,让他们办好事情以后直接回家里来,他会准备好饭菜还有红包等着他们。
这依旧是宇宙运行,日月交替间十分庸常的一日,只是今天的于建新心中被淡淡的幸福填满,不仅是为了自己的儿子,还有自己的徒弟王睿明。昨天王睿明就跟他说和自己相亲的那个姑娘人很好,两个人初次见面的时候聊得挺投机,更巧的是,原来她就是孝文口中的那个美女同事姐姐,以前一直说要联系,却一直没有机会,现在被双方的老太太一逼迫,反倒有点相见恨晚的意思了。他说自己已经和人家约好,明天就要出去见第二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