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东边的小周
五万北凉军困于暴雪中半个月,最终抵达军营时,只剩下不足千人。
当时朝中百官纷纷谏言,请奏耀灵帝废黜太子。
京城百姓在?茶余饭后议论起?此事,更是对太子天煞孤星的命格深信不疑。
余管事愤慨的声?音打断姜玉竹的思绪,他?咬牙切齿道?:
“京城里?的那些狗官只会跟着狗吠,殿下自幼在?北凉长大?,怎会不知晓暴风雪何时将至。当年我们遭奸人陷害,有?人故意?在?我们归程的山路上埋下火硝石,引起?一场雪崩。惊天动地的雪崩过?后,北凉军死伤大?半,军粮全被积雪掩埋,我们这些幸存下来的人只能徒步而行。太子也因此患上了雪盲症,双眼一旦接触到反射的亮光,便会陷入暂时性失明。”
姜玉竹听?过?这段被隐藏的真相,她沉默良久,抬眸看向临窗而坐的太子,心中说不清是什?么感觉。
同情,怜悯,还是....心疼?
也许是和太子出生在?同一日,又同样遭遇过?亲人的避之若浼,她好似更能理解男子内心的孤独与悲凉。
佛曰:人生来世本无罪。
可男子却生来就要遭受这世上无端的恶意?,即便他?立下丰功伟绩,终抵不上世人给他?定下的烙印。
姜玉竹顺着余管事所说的话思索片刻,缓缓皱起?眉心,沉声?道?:
“如此说来,在?南苑猎场里?,是有?知情人将太子的隐疾告之他?人,所以那些刺客才会将太子引到反射月光的溪流间下手。”
余管事笑着称赞道?:“姜少?傅机智过?人,全猜中了,不过?少?傅放心,那个叛徒已经被太子处置了。”
姜玉竹猛然想到了什?么,她清瞳微颤,抬眸看向笑呵呵的余管事,咽了咽口水,颤声?问道?:
“那...你们今日将此事告之于我,又是何意?思?”
一旁的周鹏笑容灿烂,他?不等余管事开口,迫不及待道?来,声?音洪亮:“姜少?傅,恭喜你,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殿下的人了!”
同舟共济
姜玉竹脑中翁地一响, 她盯着周鹏喜笑颜开的脸庞,犹不死心地问上一句:
“你们...是在同我说笑吧?”
余管事横瞪周鹏一眼,似是责怪他抢了自己的话, 遂笑?着同姜玉竹解释道:
“姜少傅救下太子的?性命, 殿下为了感念少傅的救命之恩,决意将这个秘密告知少傅,从?此以后,姜少傅你就彻彻底底是殿下的人了。”
姜玉竹揉了揉眉心,她努力消化余管事话中的?内容, 心里暗暗骂道:
太子果然是耀灵帝亲生的?,这父子俩报恩的?态度都是一摸一样?。
都他娘的?是恩将仇报!
“殿下,你为何要害臣!臣家中有父母双亲,还有一个待字闺中的?妹妹, 殿下将这个秘密告之给臣, 岂不是陷臣一家于危险之中!”
姜玉竹懒得再同余管事他们理论, 有道是擒贼先擒王, 她猛地站起身, 气冲冲走到太子面前, 伸手扯下了他眼上的?白绫。
当白绫被她扯落的?一瞬间, 太子缓缓睁开?眼, 刚刚被药水浸湿的?双眸又黑又亮,眼睫犹存着几分水雾, 醉眼朦胧,看得人心口一颤。
男子的?眼睛本就生得极为俊美,抬头仰视时, 眼尾优雅地微微上翘,自?带一抹风流神韵, 打湿的?浓睫又长又翘,在日光下镀上一层光晕,幽幽静静凝望着她。
面对太子眉宇舒朗的?俊容,姜玉竹心头的?怒火不由地先熄灭三分。
詹灼邺看着小少傅气鼓鼓的?雪腮,挥手命余管事和周鹏先退下去?。
等到书房里只剩下君臣人,二人周身的?气氛顿时变得有点微妙,姜玉竹的?气势不免再弱下三分。
太子忽然开?口,语气淡淡:“少傅为何不想做孤的?人?”
与此同时,男子从?太师椅上站起来,颀长高大的?身子遮挡窗口的?阳光。
姜玉竹眼前一黑,她猛然想起昨夜那个梦,梦中的?太子也?是这般高大,轻而易举擒住了自?己,神色漠然地将她丢进热锅。
她不由后退两步,后腰直直撞上坚硬的?紫檀木桌角,疼得她拧起眉心,又泻去?了三分底气。
詹灼邺伸手环绕上小少傅细腰,将人拉扯回来。
可搭在腰际的?手掌,却?没有松开?。
姜玉竹盯着搭在她腰间的?龙纹刺绣袖摆,眼皮轻轻颤了颤。
“殿下,臣身为家中独子,没有什么雄心壮志,只想侍奉双亲左右,谋个平安顺遂,殿下若是不放心,臣可以对天发誓,绝不泄露殿下秘密分毫,若有违背,必遭天打五雷轰!”
詹灼邺看着信誓旦旦的?小少傅,少年伸出两根纤纤细指,螓首微仰,神色严肃,双眸亮如星辰。
他轻轻一笑?:“姜少傅若相信鬼神之论,当初为何还要谏言孤去?修建水运仪象台?”
嘿...她当初可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啊!
姜玉竹哑口无言,一时间不知要说什么才能打消太子的?疑虑。
小少傅绞尽脑汁的?模样?,倒是显得憨态可爱。
詹灼邺搭在少年腰间的?手缓缓移动,隔着丝滑的?衣料,寸寸游移,指尖抵上了少年的?脊梁,哑声道:
“姜少傅可有听说过一种刑法,名曰:抱节君。”
姜玉竹虽然饱读诗书,却?从?未涉猎过典刑领域的?书籍,自?然不曾听说这种刑法,只轻轻地摇摇头。
“竹笋见风变硬,一旦从?土里冒出头,外壳逐渐变得坚硬,好似一把开?刃的?刀锋。施刑者会把囚犯固定在刚刚冒头的?竹笋上,随着竹笋慢慢长大,会穿透囚犯的?身体。有时候,施刑者还会避开?要害部位,好让囚犯在神志清醒时,清楚感受到竹笋穿透自?己的?肌肤,骨骼,脏腑,竹笋还会堵住血管,防止血液流失过多,故而,犯人可以生存很久,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躯体被一根根竹笋穿破,节节高升...”
男子声音淡漠,好似隆冬的?冰凌,带着彻骨的?冷意。
那冰冷的?指尖,也?好似破土而出的?竹笋,顺着她的?脊骨缓缓上移,一寸寸掠过,最终停留在她的?后心,指尖轻轻一点,仿若刺破她的?肌肤,吓得姜玉竹冷不丁打了个寒颤,仅存的?那一分底气也?跟着消失殆尽。
詹灼邺垂下双眸,静静凝视小少傅面无血色的?小脸,冷声道:
“姜少傅若是被人施以‘抱节君’这等酷刑,还会为孤保守秘密吗?”
她不能。
姜玉竹比太子更?清楚这点,背后顿生冷汗。
“要不...殿下赐给臣个痛快的?毒药,若真有那日,臣会自?己了结,决不给殿下留后患。”
话落,她听到脑顶上传来太子一声冷笑?,声音很轻,却?听得她头皮发麻。
“少傅甘愿为孤舍命不渝,可你的?家人呢?”
果然,詹灼邺见小少傅猛然抬起头,一双乌眸不再是怯生生的?,黑色的?瞳仁极亮,眸底似是点燃火星子,噼里啪啦燃着愤怒的?火焰。
亲人,是少年的?软肋。
不像他,没有软肋,无所顾忌。
“殿下是在威胁臣吗?”
詹灼邺看懂小少傅眼底的?愤怒,淡淡道:“孤不会伤害你的?家人,只是孤的?手下发现,近日总有些来历不明之人在姜宅附近转悠,不仅如此,他们还尾随在姜夫人出城的?马车后...”
姜玉竹眉心一跳,她忙抓住太子的?手臂,急急问道:“臣的?母亲如何了?”
她知道母亲最近总会往城外跑,姜家在城外有几处庄子,上一次姜玉竹回家时,殷氏还同她提到要将那个几个庄子转租出去?,日后一家人搬到江陵吃利息钱。
詹灼邺看向?抓在手臂上的?素手,眸色几不可察的?暗了暗,语气依旧淡淡:
“那些人已被周鹏擒住,姜夫人并不知晓发生了什么事,只当是遇到一伙山贼,碰巧被巡检司所救。”
听到母亲平安无事,姜玉竹松了口气,可一想到母亲差点儿因她遭遇危险,心中充满了不安。
看来自?打她在狩猎场上救下太子性命的?一刻起,大皇子和五皇子已将她视作?太子一党,她渴望风轻云淡的?日子,同样?是一去?不返。
其实?她早就猜测到太子的?眼疾有古怪,之所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因她清楚,知道的?越多,她与太子之间牵扯的?越多。
她不想要这种牵扯。
“少傅现在,愿意做孤的?人吗?”
姜玉竹慢慢抬起眼,对上男子漆黑幽暗的?双眸,那目光,犹若静谧夜色里蛰伏在湖畔的?野兽,耐心等待着彷徨无措的?猎物一步步踏进他的?领域。
可...她还有选择吗?
她已知晓太子的?秘密,被太子强行?拉上了他的?贼船,若她不管不顾跳下船,就算不被海水溺死,也?会被海底潜藏的?恶鲨撕成碎片。
姜玉竹扯唇一笑?,看来她只能揣着不可告人的?秘密继续与太子同舟共济了。
隐在袖口下的?请辞书被攥成皱巴巴一团,她深吸了一口气,平心静气道:
“臣愿意,还请殿下庇护臣家人的?周全。”
二人离得太近,姜玉竹不方便?行?礼,只好微微垂下头,以表效忠之意。
少年低垂的?脖颈儿纤细白皙,肌肤在阳光下泛着蜜一般的?光泽。
詹灼邺凝眸看着面容恭顺的?小少傅,心中做出决定。
既然斩不断心底疯狂滋生的?藤蔓,不如放上一把火,待熊熊烈火燃烧过后,那片焦黑土地,会再次陷入荒芜萧瑟,还是会...萌发新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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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意轩内,苓英一边哼着小曲儿,一边欢快地收拾行?囊。
小姐给太子递上请辞书后,她们就可以离开?太子府,她再也?不必每日在深夜偷偷晾晒抹胸,又赶在天未亮前收起来。
听夫人说江陵新置办的?宅院还有一片荷塘,算算日子,等到她们到达江陵时,池塘里的?莲蓬也?该结子了,小姐喜欢吃新鲜的?莲子,她可以给小姐做银耳莲子羹,红豆莲子米糕...
苓英正美美遥想着,忽然听到门扇嘭地一声响,抬头瞧见小姐失魂落魄地走了进来。
“公子,出了什么事?”
苓英快步走过去?,给姜玉竹倒上一盏菊花茶。
姜玉竹握着茶盏苦笑?一声,像是饮下千日醉般,皱眉喝下花茶,幽幽道:
“先别收拾了,咱们还要在太子府继续住上一段时日。”
苓英看着小姐神色恹恹地模样?,张了张口,终是没有多言,默默将收拾好的?行?箧又摆放回去?。
同时心里暗暗想:啧,再继续住下去?,小姐恐怕就要住进蘅芜院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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惴惴不安几日后,姜玉竹发现她虽然成了太子的?人,不过与以往的?日子也?没有什么不同。
下朝后,姜玉竹会陪太子一起用午膳,在太子批阅文书前审阅分类,有时太子也?会同她商议奏折里的?内容,二人一起想出解决问题的?方案。
日渐相处下来,姜玉竹打心底觉得太子是个精通文韬武略的?好储君,不同于那些不识人间疾苦的?皇子们,太子见识过底层百姓的?艰辛,故而在民生问题上有更?深刻的?见解。
太子挽过弓,勒过马,杀过人的?手,在批阅问文书时行?云流水,落笔如云烟。男子眉眼清冷,如山巅之雪,经年凝于巍峨之峰,一尘不染,让人看得赏心悦目。
一日午后,窗外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雨滴打得窗棂哒哒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