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钟仅
他说着,看了眼沈郁,感激道:“还得多谢沈先生的慈善款,明年我们又能建成一座教学楼,可以容纳更多的学生了。”
午后的青原停了雪,露出了高高的天空和明快的太阳,无所顾忌地照拂着山川戈壁。
林循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到原有的教学楼后面挖了片平整的空地,已经开始打新的地基。
周老师一边介绍着,一边带他们走到教学楼下。
刚走到廊下,率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整面五彩斑斓的墙。
林循走近一些,才发现,这些色彩都来自于贴满墙面的五颜六色的便签纸。
“这是我们希望小学的特色,希望墙,张贴的都是孩子们的心愿。从建校开始,越来越多的孩子们走出了这片大山,有的考上了大学,有的初高中毕业出去工作,总比留在山里强。”
周老师简单说了句,便想带着他们继续往里走去参观里面的教室,可沈郁却停住了脚步。
他牵着林循,眉眼都张扬了几分。
“到了,我的目的地。”
他转身,对周老师道谢,温声道:“您去忙吧,我们自己在这待会儿。”
周老师对沈郁很尊敬,闻言说了声好,又让他们有事直接去旁边的办公室找他。
等人走后,林循才有些不解地站在原地,看着花花绿绿的心愿墙,没明白他的目的地怎么就是一片墙了。
她粗粗扫了一眼,密密麻麻的便签上写满了孩子们的心愿。
林循看着看着,忍不住勾了勾唇,啧,字迹都还蛮工整的嘛。
比他们当初可强多了。
她看了很久之后,站在她身后的人忽然轻轻环住她肩膀。
他的下巴抵在她头顶,嗓音懒散地说道:“我看不到,就得劳烦你自己找一找了。我记得那些孩子们说过,应该是在右上角来着。”
林循的视线跟着他的指挥,往右上角看去。
她看了一会儿,忍不住问道:“你要我找什——”
她的话没能说完。
视线凝固在右上角,三张有些褪色的便签纸上。
来自三个不同的孩子。
那上面的字迹,比其他人的,更加工整几分。
“希望我未来能像林循姐姐一样,考上好的大学,去大城市工作。祝我们陈校长长命百岁,也祝林循姐姐身体健康!——林文聪”
“长大以后我要去看□□!虽然从来没见过她,但希望资助我的林循姐姐生活工作都顺利!——李青刚”
“希望爸爸身体能好起来,希望我能像林循姐姐一样,好好读书,未来有一天,带我爸爸妈妈走出这片大山。也祝林循姐姐天天开心,平平安安。——林娟”
这三个名字……
林循默念了几遍,眼睫飞快地振颤着。
她有印象的。
记忆因着触发,回到大一那年,她抑郁症发作、因为两个摔烂的外卖企图轻-生的那次……
当时她几乎自我封闭、自暴自弃了一整个月。
放弃了学业、放弃了兼职,整天整夜地烂在宿舍狭窄的床上,戴着耳机,听着乱七八糟的有声剧。
那一次,几乎连她最爱的声音也救不了她。
宿舍的床板很硬,她每翻一个身,就能感觉到自己越来越单薄的皮肉下,尖锐的骨头与床板碰撞,发出刻骨的疼痛。
生命好像随着时间,一点点流逝。
直到某天,她在广播剧平台的角落,看到了一个慈善机构的广告。
慈善这种事,本不该出现在她的生命里。
但林循想起了自己账户里上万块的存款,是她辛辛苦苦攒下来,用来交下一学年的学费和住宿费的。
她鬼使神差地点进去,却在资助清单里,看到了祁南县下林村希望小学的名字。
才知道原来她离开那里之后,那片贫瘠的土地上,建了一座名叫“希望”的学校。
林循当时没想太多来着。
只是觉得,反正她存的钱也没什么用了,她不打算继续上学了,也不想继续坚持了。
那些钱,与其在她这里绝望地腐烂,不如用来换取点希望。
联络、登记、汇款,所有的流程都很简单,简单到林循甚至以为那家慈善组织是骗钱的。
钱打过去的第二天,负责人给她发了资助的学生名单,林循只是匆匆扫了一眼——是三个孩子,姓名都很普通,两个跟她一样姓林,一个姓李,都是祁南县常见的姓。
那天林循躺在床上,看了眼银行卡里空空荡荡的余额,连点外卖的钱都没有了。
她饿到了晚上,顶着白色的床帐,感觉胃里翻江倒海地痉挛着。
她就这样睡着了,又在半夜饿醒,又睡着,再饿醒。
所有的退路都被她封死。
可偏偏奇怪的是,第二天再次醒来,身体却像是进入了一种自我保护模式,所有的饥饿感都消失了。
她麻木地起身往外走,遵照着求生的本能,从抽屉里翻出一张仅剩的十块钱纸币,去校门口吃了一碗刀削面。
沉寂了一个月的身体有些不适应昼山忽如其来的阳光。
可吃完那碗热腾腾的面之后,她忽然就没那么难受了。
莫名其妙地说服了自己。
别这么轻易就放弃吧,再试一次。
你也是从那大山里走出来的孩子。
万一,未来也有希望呢?
……
后来的很多年里,她陆陆续续资助过好多个孩子,不局限于祁南县。
但统统都没跟他们联系过,也没见过面。
慈善机构的负责人偶尔会给她发孩子们的祝福和感谢,说她是孩子们的榜样,林循也没好意思去看。
她自己的生活都过得一团糟,朝不保夕的,哪会是什么榜样,该是反面教材才对。
却没想到曾经从来没有留意过的祝福,如今竟然跨越了一千多公里、两千多个日夜,奇妙地出现在她眼前。
——难怪,时隔一个月走出寝室大楼,吃着那碗刀削面的那天,昼山连绵多日的雨忽然停了。
天光璀璨,每一口空气都很暖。
——难怪从那次之后,命运仿佛忽然开始善待她。她拿到了丰厚的奖助学金,做微商也赚到了第一桶金,顺利供自己读完大学,存了开工作室的启动资金。
原来在那个时候,是他们在为她祈祷。
他们祝她身体健康,开心顺遂,平平安安。
林循的指尖止不住地震颤着,她捂着心口,感受着心脏热烈地跳动着。
许久后,她隔着模糊不清的眼雾回头看他,闷声问道:“你怎么会知道这些?你怎么能看到?”
他伸手过来摸她的脸颊,耐心地帮她擦掉泪。
“我是没看到。当时我在学校里一共住了五天,校长看出我很迷茫,课下时间带着我走了好多地方。我摸过山里的油松、云杉,也摸过脱了壳的青稞,还闻到了青稞变成酒的气味,觉得心境已经开阔了很多。”
沈郁轻啧了声,漫不经心地感叹:“谁能想到呢,这片被人类社会认为是经济贫瘠的土地,孕育出这样生命力旺盛的作物和人群。”
“最后一天,我原本要离开了,当初的一位从南方来的支教老师忽然说,学校有一面希望墙,让我走之前可以去感受一下。”
“我就雇了个小孩儿,给他买了一整罐糖,让他挨个把便签上的愿望念给我听,想找点希望。”
“没想到,”沈郁弯着唇,由衷喟叹,“真的让我找到了。”
“我听到了这世上最昂贵的祝福,给我喜欢的女孩儿,仿佛也是给我——”
“——平安、顺遂、健康、快乐。”
“我从小被当作沈氏继承人培养长大,从七岁开始严格要求自己,心气太高眼界太高,以至于遭遇变故后,总觉得我这辈子已经毁了。但听到这些祝福后,我好像忽然就想通了。”
“未来有什么样的成就说不好,但这四样,我想,哪怕是我,也能做到。”
“那就够了。”
沈郁继续说着二十岁那场茫然不堪、没有终点的旅途。
“后来我带着这些释然和信念,又坐了七个小时的长途车回到省会机场。然后,像是命中注定般,我在那家星巴克里,遇到了来青原拍摄的杨导……后来的一切,便自然而然地发生了。”
沈郁说到这,怀中的女孩子背对着他,已经泣不成声。
他握着她的肩膀,将人转过来,弯下腰。
高低的距离被拉平,天平的两端,是与财富无关的,各自珍贵的重量。
他淡淡“平视”着她。
“所以从来没有不平等。”
他轻轻牵起她的手,低下头颅,吻在那白皙虎口处,高傲的、倔强的、纤细的夜莺上。
“不要妄自菲薄,我的姑娘,你是这天地最好的造物。”
亦是我的信仰。
人们都以为夜莺是纤细的笼中鸟,唱着靡靡之音。
不知它也曾泣血滋养玫瑰,是无数人的信仰。
“好。”
林循咬着下唇,看着他好久好久。
山川戈壁也好,江南烟雨也罢,沉浮名利场,或是边远凄凉地,都好。
未来还会有六个、七个、八个十年。
足够她多晒晒太阳,抚平局促不安的心跳,大大方方地爱他。
她眉梢扬起来,一如当初跟他告白时的嚣张:“那请你闭个眼行不?我想亲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