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没有羊毛
就像路遥宁也喜欢拿梁琳来问他,真真假假,有的时候借着发疯,看起来不信,有时候又像是真的笃定,人都习惯于相信自己看到的东西,对于看不到的东西,总归是放不下。
尤其是他们这种人,他和路遥宁这种人。
江落城看着草场上那人以标准的姿势挥杆,小臂上的肌肉紧绷形成一道漂亮的弧线,路遥宁专注的盯着球的轨迹,而江落城只是看着她。
凉茶中的冰块已经融成小小一块,杯壁上凝出一层水珠,江落城随手放在一边,便有人在一旁添冰擦净,江落城道:“再备一杯。”
“夫人刚起杆,这时候备是不是太早,冰会化的。”
“她打不了多久,这么晒的太阳。”江落城眯着眼看了看天,日光正盛,“娇气的很。”
“老夫人把太太的事情讲给夫人了。”
“哦。”江落城说,“知道了。”
说话间路遥宁果然往这边走,摘了手套递给人,粉白的脸上一层细汗,淡淡拧着眉毛抱怨道:“好热。”
江落城果然道:“娇气。”
又果然遭人瞪了一眼,路遥宁没好气地摔下毛巾,硬邦邦的说:“奶奶有话叫我转给你。”
这话一出,其余人都撤了出去,江落城有点明知故问的意思:“什么?”
“你妈妈病了,想叫你去看一看。”
“我知道。”
“我知道你知道,那我就再告诉你一次。”路遥宁道,“你该去看看她。”
“为什么。”
路遥宁耐心耗尽:“什么为什么。”
“你怎么想。”
“我没怎么想。”路遥宁奇怪道,“我什么想法也没有,和我有什么关系,奶奶让我说,我就说了。”
“奶奶不是想让你这样说。”
“那想让我怎么说?哄着你吗?”
讲到这里不吵架是不可能了,江落城牙关咬紧,克制着怒意,尽量不看路遥宁讥讽的脸,转而去看远山,但很快视线又落回来,脸色显然差了很多:“你说得很对,和你无关。”
“那晚上你自己和奶奶讲,我说过了。”路遥宁冷笑一声,“可怜她误会的太深,以为你多少会听我的。”
江落城终于忍不住,把手里的毛巾摔在桌上,厉声道:“你少在这里冷嘲热讽,你又什么时候听过我的?”
路遥宁不甘示弱,也来了火气,两个人吵得不可开交,乱七八糟的扯出许多事情来,恰好桌上两杯凉茶,一杯不漏全泼在江落城身上,江落城冷着脸擦掉身上的水。
第20章 女人能否拒绝成为母亲
晚饭的时候路遥宁镇定自若的坐上桌,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自顾自的吃东西,笑盈盈地夸好吃,江落城冷冷横她两眼,路遥宁只当没看到。
别人生气我不气,先发疯的那个是输家,她反而更想笑了,越发觉得这一场是自己赢了。
老太太当然看得出,再加上下午闹得那一场早就让人报了过来知道,因此旁敲侧击的说了一些话,有心让他们和好。
路遥宁换了神情,脸上做一副难过模样,慢吞吞的只看自己碗里干秃秃的白饭,像是委屈的不得了,奶奶立刻说:“阿城,马上道歉。”
江落城一声不吭,筷子一扔就走。
路遥宁心里得意,嘴角却抿得更紧,老太太夹了一大筷子菜给她,很是爱怜:“宁宁,难为你了。”
路遥宁把人气走,只想好好吃饭,并不想听,因此做善解人意状道:“我不怪他的。”
谁知老太太看着她,只道一句:“阿城其实同你一样。”
路遥宁倒是微微一愣。
“你们两个孩子都是命苦,那么小就没了父母在身边。”老太太慈眉善目的,又添一碗甜汤,放在路遥宁面前,“阿城比你还好一些,起码还有我这个老太婆管着,你这孩子可怜见的,那么早就都没了。”
路遥宁不爱听人提她的身世,勉强笑了笑说:“就是小才好,早忘了。”
“你们两个孩子,都是一样倔。”老太太自顾自地说,“心里在乎谁,就偏不叫人看出来,怕人家不要他,所以便说是我先不要人的。我儿身体一直不好,青琳是被家里嫁进来冲喜的,她心里有别人,生了阿城就求着我要走,我自然不会不放人。”
“心里有着走的念头,又怎么会放心思在儿子身上呢?”老太太说,“但阿城一直说是江家赶青琳出去的,所以他也不必认母亲。”
路遥宁沉默半晌,回道:“这样说他好受一点。”
老太太点点头:“我就知道你是明白的。”
路遥宁心想,我不明白。
她比他更匮乏,怎么生的出许多温柔来,心越发冷下来,可她明明又明白,没有人比她更明白。
因为她也是这样恶劣的人,比起包容和原谅觉得怨恨更直接更容易,如果她是江落城,她也要恨一恨那个明明活着却扔下孩子走掉的母亲。
就算心里知道不该怨,但因为是母亲,所以又是可以怨一怨的。
谁叫女人不仅成为了一个女人,还要成为一个母亲,她真可怜,也真可恨,就非得背负这种希冀和渴望不可,可是,只因为成为了一个母亲,就不能选择自己的命运和爱情吗?
爱是什么东西,竟让人什么旁的都不要了。
江落城想不明白,那时候太小,想不明白,后来大了,也不甚明白。
江家什么都有,那个公务员家里什么都没有,和江家的生活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可是母亲却那么快乐,气色好了很多,她带着她的新生活来看他,他偏偏把她锁在门外。
他怨恨她的快乐,原来把儿子扔下不管是这么快乐。
可是他也无权剥夺她的快乐,只能阴暗地拒绝见到她,一次、两次、一年、两年,终于有一天,她也灰心了,再也不来了。
江落城松了一口气,竟然觉得果然如此。
她就是不想要他。
他有毛病,这是一种扭曲的心理,他自己知道,也许人总有一些旁人不知道的悲哀之处,也许他此生都会困在那个父亲葬礼上哭泣到浑身发抖的小男孩的身躯中,他总是记得他最初求过母亲把他带走,但是母亲坚定地拒绝了他。
即使他抓着她的裙角,却还是只能松开手,看着她的背影在门口消失。
那个场景他永远也忘不了,此刻又清晰的浮现出来,江落城颤着手腕点燃了一支烟。
路遥宁不紧不慢地把饭吃完,在逐渐落下的黄昏夜色中去了露台,她知道江落城在奶奶面前很少抽烟,因此一定在露台躲着。
暮色霭霭,人站在栏杆旁是一道灰色的影子,路遥宁走近了还没说话,江落城竟和她说:“下午是急了,方才情绪也不好,我同你道歉。”
路遥宁笑了笑:“你现在和我说,奶奶可听不到。”
地上已经落着一层烟蒂,江落城的声线有几不可闻的淡哑,被这句话怼得低低叹了一声,但没再说话,只是吸烟。
两个人都不说话,于是只有风来回打转。
路遥宁突然开口。
“你说我能有什么感想,江落城?我没办法对你有什么泛滥的同情心,要比惨吗?你敢和我比吗?”
江落城眨了眨眼,有点局促,哑声道:“对不起。”
“如果我母亲肯活过来,活在这个世上,哪怕此生再不看我一眼,或者看见我就打我骂我,我也愿意。”
她轻轻吸了一口气:“可是那时候她连墓都没有,只能葬在海里。”
“那南川公墓里头葬的是谁?我赔了几千万的戒指进去,你不会以为我忘了吧?”
江落城把烟夹在手里,轻轻笑了笑,声线很柔和:“不过遥宁,你还肯编一个故事哄我,我很开心,谢谢你。”
路遥宁脸上出现了一种很奇怪的神色,她沉默着把脸转过来盯着江落城,看了很长时间,足足有几分钟,但是什么话也不说,然后头也不回的走了。
江落城咬着烟看着她的背影,忽然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一瞬间的恐慌和无助席卷上来,路遥宁的背影和母亲的背影在隐约重合,他脸色苍白,心脏狂跳,但喉咙被很多团空气堵住了,他说不出话来,也迈不动脚步。
因为他不知道那是什么,又是为什么会这样觉得,疑惑锁住了他,路遥宁讲话一贯真真假假,他此刻竟然真的分辨不出来。
夕阳把大地涂成金色,江落城狠狠吸了一口烟入肺,把杂乱的情绪全部收拢压好,他看着远山毛茸茸的边缘,看着太阳一寸一寸的掉下去。
黑夜降临,最后的温暖,也终于失去了。
两条信息在不同空间的同一时间送达了不同人的手机中,共振响起,命运之轮在悄然转动着,但是在此刻、在当下,无人察觉。
一条是江落城发给吴展的,他让吴助理安排一下行程,他想去南川公墓里面看一看。
另一条信息则躺在路遥宁的手机里,因为祁若初的电话打了许多个都没有回音,所以他只好发消息过来,路遥宁设了一下午的免打扰,这时候忽然改了主意,不咸不淡的回了一条信息:“有事?”
对方正在输入中很快显示完毕,祁若初说:“撩完就把我忘了?”
大拇指摩挲着屏幕,路遥宁心不在焉的打下几个字。
“见面再谈。”
“好,那我定地方,什么时候有空?”
“随时。”
第21章 这里葬着的到底是谁
南川公墓在江州的北郊,江州在洛州南面,相隔几百公里路程,不到一千公里,但驱车前往也要花掉一个上午,江落城只跟着路遥宁去过一次。
江落城知道路遥宁是在江州大学念的金融系,江大的金融系是全国前三,这份扎实的学历带给了她毕业即进入顶尖基金的资本。
却正是在路遥宁大二的这一年,她的母亲离世,当时她一个学生,并没有足够的财力将母亲葬入南川公墓。
后来她成为了金牌的基金经理,赚到了许多钱,花了几十万买下南川公墓最好的位置之一,将母亲迁入。
他们结婚后,在奶奶的提醒下,江落城提出要祭拜路遥宁的父母。
路遥宁说她没有父亲,只有母亲,带他去了母亲墓前。
那天天气很好,阳光明媚空气干净透彻,路遥宁脸上也看不出多少伤心来,还特意带上了那枚萧邦蓝钻戒指,明晃晃笑嘻嘻地走在前面。
像是要刻意提醒他的愚蠢和色欲薰心,又或者那是路遥宁的一种示威,总之江落城的心情不是太好,和天气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他对母亲这个角色也没什么好感,路遥宁站在她母亲的墓前,也只是送了花,没说什么话,笑容消逝,安静地站了一会儿,然后说:“就这样了,走吧。”
他点点头。
她没有提,他也没有主动要求在她母亲的墓前说点什么。
现在想来,或许是该说点什么的。
记忆中的碎片忽然变得清晰起来,但细节仍然看不分明,江落城想不起来那时候路遥宁离开时看他的眼神是否有期待和失望,此后她再也没有提过要他陪着来江州看过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