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免不了
银霁多懂事一孩子,慌忙摆摆手,有一颗没一颗地消耗着刚才那碗手搓花生米。
这个尴尬的阶段没有持续太久,冷盘快要见底时,坐在靠墙一端的客人便听得一阵爽朗的笑声。随着声源靠近,餐盘都微微震动起来,什么事情这么值得高兴啊?推门而入的元勋揭晓了答案——原来是对着电话那头的场面笑,挂断后就戛然而止了。
一大桌人都站起身来迎接,元勋挥舞着手臂招呼大家坐下:“你们先吃菜,不用等我!”
话音未落,那支价值不菲的定制手机再次响了起来。元勋又要接电话,又要替妻儿把门拉得更大,还要用肢体语言指挥他们去哪个位置坐好,一阵忙乱后,自己回到了走廊上,换做他的家属走进包间。
倒是巧了,这位久仰大名的邹阿姨穿着雾霾蓝的毛衣,手臂上挂着件卡其色大衣,可以说是把银霁这身行头从里到外颠了个个儿。至于她小小年纪就被卷得哇哇哭的儿子呢,留着乖巧的西瓜太郎头,戴一副视力矫治眼镜,和随处可见的小学低年级生没什么两样,外貌与气质跟他哥不能说完全不像,只能说毫无关系。
邹阿姨快步走到专门留给她的主座侧,衣服都没挂稳,就要忙着张罗一整桌人,为缓和亲朋好友的佯怒,在起哄声中自罚一杯白酒,笑声的爽朗程度不输给丈夫,一时把席间气氛推向了高潮。
接着才有功夫“弄孩子”,那双纹过的秀眉一竖:“辰辰,愣着干什么,快叫人!”
转盘对面,银霁向爸爸问到了“辰”是哪个字,心想着,这小孩的大名不会叫元皓辰吧?
辰辰正向隔壁的阿姨讨手机玩,被他妈逮个正着,于是带着大名挨了骂:“元皓辰,还要老子说几遍,眼睛不要了是吧!”
还真是。殖民者是这样的,尽会拾人牙慧,下些流于表面的功夫。
妈妈正被泼辣阿姨她们拉着聊麻将的事,银霁又扯了扯爸爸的袖子:“元皓辰今年多大啊?”
“我算算啊——有个六七岁了吧。”
可以的,六七岁。楼冠京女士是在元皓牗九岁到十岁那年走的,元皓牗今年十六七岁,那么对面那颗从姓名到外貌再到智商都泯然于众人的受精卵又是在哪个关头着床的?答案不言而喻。
正巧,任务是把每个人都照顾到的女主人向银霁一家投来了热切的目光。
“哎哟,老银,这就是你姑娘?长得这么秀气,一看就是聪明孩子,以后多带出来玩一玩嘛!”
银杰鹰正习惯性地“哪里哪里”着,他人见人夸的小棉袄端着饮料,“腾”地站起身来。
“邹阿姨,您真厉害!我要代表全家敬您一杯。”
说完了生硬的祝酒词,没等对方反应过来,银霁将杯中椰奶一口饮尽,还给一桌看过来的人展示了杯底。一旁的泼辣阿姨哪里晓得其中机巧,一看有哄可起,拍着手大笑起来:“我的天,春婷,孩子跟你‘我干了你随意’呢,你还不赶快表示表示?”
邹春婷也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一点也不在乎小辈的冒犯,应声斟足了一杯酒,还是银杰鹰站起来连声制止“没开席呢别先把自己灌醉了”——在那之前丢给女儿一个责怪的眼神——后,这位女将浅干了小半杯,赢来性价比极高的满堂彩。
过去,就算是揪着银霁的衣领逼她敬酒,她都是推三阻四的,今天能有这种表现,银杰鹰不知道该惊讶还是惊喜——几秒后,他选择了后者,拍着女儿低声夸了几句。
邹春婷似是不胜酒力,两颊飞上了红云,但她对稀客的采访还没有结束:“说什么阿姨厉害,小银霁才是真的厉害!你跟我们敢敢在一个班对吧,听说期末考试历史跟物理都是满分?”
说着,她的眉毛又挑了起来,转头数落儿子,“元皓辰,你也听听,多向姐姐学习,听见没!”
元皓辰包了一嘴的狮子头,仰起小脸承受了这场无妄之灾,他妈妈却又丢开他,回身对银霁的妈妈露出笑脸:“你们打算让孩子选文还是选理啊?”
——这个比翻书还快的变脸速度,老话说得对啊,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看她自己的兴趣吧。”妈妈淡定地接话,以为这一趴就这么过去了,邹春婷像是酒精上头,迷瞪着眼睛刨根问底:“银霁,你说呢?”
“我选历史。”银霁微笑着回答,“我对曹操这个历史人物很感兴趣,您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他的脸皮千古第一厚哇!董卓也挟天子以令诸侯,可他在汉献帝面前不做好,最后失了民心;曹操嘛,懂得伏低做小、曲意逢迎,别人都顾及着礼仪纲常、师出有名,就他敢觍个脸趁虚而入;再者,他头上本来还压着个家大业大的袁绍,等他把献帝搞到手,就能借着天子的名声任人唯亲了,什么香的臭的都往别人家里抬,乡里乡亲收拾东西入主汉室,说得不好听,他就是个捡漏的,捡漏也要懂得抓住时机啊!这本事,全天下独此一家,能不要脸到这种程度,阿姨您说,是不是很厉害?”
说到一半,银霁发现她根本抑制不住自己的刻毒。邹春婷也是在这时候走神的,根本没听懂来自“小孩”的恶意,耐心地等她说完,笑意不减半分:“这样啊!历史……嘶,千头万绪的,我这种笨瓜一个字也听不懂,还得是你们有天赋的去研究,一定要好好复兴传统文化呀!”
什么叫报应不爽,这回轮到银霁一拳打在棉花上了。
宾主尽欢之间,走廊上的元勋结束了通话,迈着矫健的步伐回到座位上。大眼袋伯伯问他:“你们敢敢呢?”
元勋满脸不高兴:“他啊,紧俏得很,怎么可能来陪我们这群糟老头子嘛!”
另一个叔叔打趣道:“别是你故意厚此薄彼吧?”
“你可别想反了,他还巴不得我少管他呢,一放寒假就昼夜颠倒,今天晚上又要出去玩什么剧本杀,天都快黑完了,还在家里睡不醒——”
蓦地,元勋和东西湖对岸的稀客对上了视线。
银霁朝满面红光的帝企鹅首领招招手,然后,亲眼看到一抹神秘的微笑爬上了他的鸟喙……不是,嘴角。
须臾间,元勋又拨出一个电话,这次没有去往走廊。人跟人的号召力是不一样的,当元勋讲电话时,一桌人都礼貌地放低了谈话音量,所以他的声音格外清晰:“哦,我知道!快点滚过来,在顶楼包间,一桌人就等你了。什么为什么!银霁也在这。”
挂了电话,他朝服务员招招手:“加两个孩子爱吃的菜,准备上三套鸭。”
你看,点菜这事儿,还得是有经验的来。
第143章 孩子爱吃
所谓“孩子爱吃的菜”,在此地的约定俗成中,不管哪种菜系、什么档次,只要到A市来开馆子,菜单上永远都备着一道炸物拼盘——香酥藕条、炸鸡翅根、洋葱圈配三种以上的酱料碟,专门给不愿意多动脑子的点菜人减轻负担。
如果老板再通皮点,排骨藕汤也是应季提供的。元勋照顾自家的稀客,除了炸物拼盘外还另加了两个菜,借着“孩子爱吃”的名义浩浩荡荡地端上来,一整桌都看不到排骨藕汤的影子。
东西湖对岸,邹春婷又在假意批评她的宝贝儿子:“就算有你最爱的蟹粉狮子头,多少给别人留一点嘛!恨不得顿顿都给你做,还没吃腻呐!”
主座侧的侧座上坐着个富态阿姨,是元家兄弟的现任干妈,据说她老公是教育厅的高层。闻言,当干妈的一把护住泪汪汪的元皓辰:“你能跟正经大师傅比?孩子的舌头说了算!”
她嗓门大,银杰鹰听到了,向家人补充道:“说是啥啥的第十代传人,A市淮扬功夫菜第一人,小乖,你要的菜绝不会辜负你的期待。”
银霁笑笑,控制自己不去追溯元勋把聚餐地点选到淮扬菜馆的原因。她要的菜么,八成还在计程车上搓着脸醒瞌睡呢。
暂时解除了危机,元皓辰从干妈壮实的胳膊底下钻出来,不住地朝门口张望:“哥哥怎么还不来啊?”
和他隔着座位的同龄小女孩一听,双眼直发光:“辰辰辰辰,你刚刚说什么?是不是你的大哥哥要来了?”
元皓辰鸡啄米般点着头,语带骄傲:“是啊是啊!”
于是,每分钟抱怨一次“怎么还没来”的队伍逐渐壮大了。搞了半天,还在路上的这盘菜才是“孩子爱吃”的?
主座上的正经点菜人倒是一点不急,用酒杯敲敲转盘,朝银霁一家声如洪钟道:“老银,咱兄弟俩走一个?”
银杰鹰正帮邻座的小孩擦拭着弄洒的酒水,受到这个没有眼力见的邀请,手忙脚乱地举起酒杯,干掉杯底那点白酒。元勋见状,下了座,亲自为他重新满上,推让中又是一阵聒噪,银霁挪着凳子退远了些。
前面已经向大家介绍过,银家金字塔尖的女人实际上是妈妈,而她又是一位隐藏的大佬,不到万不得已,不会轻易出手。难得有女儿陪伴,银杰鹰心里高兴,嘴上还在劝着别人,正式开席前,自己先喝得差不多了,一番推三阻四后,酒杯交到了妈妈手上。
即便妈妈没有参与这帮老友会的生意,元勋也为她准备了私人订制的祝酒词:“古有孟母三迁,今有——呃,小龙啊,你是不知道,自打你的小银霁转到(18)班,我们敢敢的英语成绩,那可是一飞冲天!我可得跟你取取经了,到底怎么样才能培养出……”
在漫天飞舞的溢美之词中,银霁注意到他正在悄咪咪地给两件事赋予关联性,舌头都有点抡不圆,还觑着半醉的眼睛偷看着妈妈的脸色。她忽然明白了这个老……对不起,聪明大叔的意图:一旦乔小龙女士表现出开放的态度,他马上就会把贿赂银霁给自家儿子开小灶的事抖出来,因为保守秘密实在太苦,一旦有机会,成功人士便懂得清空他的杯子。
可元勋没等到这个机会。等他发挥完了,妈妈放下酒杯,嘴唇都没沾湿:“客气了。不过,家里总得有个开车的。”
“哎呀,我帮你们叫代驾!春婷也喝了,过年嘛,高兴高兴!”
妈妈始终淡淡的,面容温和,拒意不改,元勋苦哈哈地自行干了一杯,还不肯轻言放弃,转身埋怨银杰鹰:“你不乐意陪我喝酒,跟我叙叙旧总可以吧!”说罢,回了一趟主座,吭哧吭哧地搬着凳子,插进了银家父女中间。
一时间,银霁的鼻子和耳朵都很不好受。正当两个老同学说到关键词“方老师”时,包厢门轻轻推开了一条缝。
孩子们盼望了太久,刚看到一只白球鞋迈进来,便尖叫着爬下座位,围在门口蹦蹦跳跳,哇啦哇啦一顿吵。
还没进门就被群童淹没,元皓牗疑惑地“哎”了一声,糊里糊涂跟着蹦了一会儿,随手抄起离他最近的一个小屁股,两只手架在人咯吱窝底下转了几圈——这样的失重游戏是非常值得排队的,孩子们的笑声奏响了新年的序曲,局部音量没被投诉完全是因为楼下的人脾气好;包厢另一边上演着拥立山大王的戏码,跟甫一进门就给无辜儿童招来祸端的那位卷王形成了鲜明对比。
席间,大人们也被吸引了注意力。看到这一幕,元勋哈哈一笑:“无缘无故招孩子喜欢,跟他妈一模一样。”
他也配脱敏?银霁努力忍着不要冷笑出声,泼辣阿姨像是发现了什么,指着元皓牗道:“哟,你也去水包皮啦?”
的确,明明是个绝望的圆寸,竟还能一路裹来一团水气,在穿搭上倒是随便些,珠灰的哑光长羽绒袄敞开着,内搭白色薄毛衣和浅灰色棉质哈伦裤,显得非常居家,给人一种抓起什么穿什么、完全没功夫打扮的错觉。
因为客人的出声,元皓牗不得不往这边瞥了一眼,视线不敢过多停留,匆匆略过银霁一家,把元皓辰往胳膊下一夹,在猴子猴孙们的簇拥下去主座和邹春婷打招呼了。
玩闹是一回事,跟一群孩子坐在一起吃饭可就是人间炼狱了,正是体贴到这一点,半边袖子沾着汤水的元勋跟负责送进三套鸭的服务员要了个新座椅,非常自然地起身回到主座上,顺手把清净的叙旧地和好脾气的领座老同学让给了儿子。
元皓牗在衣架那边磨蹭了一会,室内空调的确很强劲,他思前想后,还是脱了羽绒服,穿着白毛衣就来了,在餐桌上,一般我们把这种行为称为“佯活着”。
于是等他坐下,银霁好心递上了一块餐巾,意思是可以当口水巾用,放白毛衣一条生路,而讲究人含糊地道了谢,双手接过餐巾铺在了大腿上,夹一筷子蘸了红酒酱的藕条,“咔嚓咔嚓”地埋头苦吃。
银杰鹰热情地拍了“每次见面都觉得你又长高了”的望天树几巴掌,不过是寒暄几句,元皓牗却像是想他想得不得了,丢下藕条,为了认真分析他的废话,调动肌肉极限把上半身90°扭向略带困惑的银叔叔,只留给银霁一个大白背,赶路的热气都没褪去,歹毒地用一整面人墙蒸着她。
银霁连喝几口冰椰奶都没能压制住燥热,忍不住提高嗓门:“妈妈,我们要不要换——”
“你寒假作业写多少了?”元皓牗猛一回头,语气很自然,脸色却有点狼顾之相。
银霁稍感放松:“这不才两天吗,我一个字没动。”
“连你都摆烂,那我更不想动了——乔阿姨好。”元皓牗挂上营业微笑朝乔小龙打招呼,一看对方杯子快空了,急忙起身去拿饮料。
路过元皓辰,他眼巴巴地唤着哥哥:“和我坐一起嘛!”
元皓牗连连摇头,脚步不停,仿佛他抱着的不是一瓶新开的芒果汁,而是一个失而复得的奖杯。
泼辣阿姨探头问:“哦对,你们孩子在一个班?”
“嗯。”
“真是巧了。”泼辣阿姨喝的是红酒,酒量却不太行,一个上头,张口就来:“我说,你们两家认识这么久了,结个亲家也不错——”
“尝尝这个,清口的。”乔小龙皮笑肉不笑地给她夹了一大筷子油菜。
第144章 盘
最开始夹进碗里的那几根藕条被元皓牗细嚼慢咽了很久很久,按理说,讨厌的辣椒粉里面好歹裹着爱吃的食材,可他表现得跟上刑差不多,第十代传人大师傅看见这一幕,只怕会当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
技巧生疏的腮帮子就在银霁太阳穴边,其余人坐得远,注意力全都集中在新送来的硬菜上。揭开三套鸭的盖子,大眼袋伯伯率先凑上去使用扇闻法,而那位爱打趣的右护法又说:
“老元是不是忘了流程啊?”
元勋了然,举着酒杯站起来,向全桌人说了一通祝酒词。掌声中,时间一拖再拖,银杰鹰忘了女儿已被外人隔开,习惯性地戳戳身边人:“别急别急,好东西经得起等——呃,是你,藕条……的味道也挺好的。”
元皓牗咽下嘴里的东西,朝着他尬笑。
主席上,元勋一手一根筷子:“直接拆?”
“拆拆拆!”
正宗三套鸭的做法是家鸭套野鸭、野鸭套乳鸽,每拆开一层,汤的味道都会有变化,而在座的食客们对常见的家鸭汤早已失去了兴趣,流程可以随着食材价格通融通融。
两名高中生各自分到一碗汤,银霁提醒:“你得咂七下。”
元皓牗点点头,抿了一口,被烫地说出九个“咂”字。
“撤回撤回。AZAZ。”他一边倒抽冷气,一边字正腔圆地念着字母。
“倒着说可以撤回?”
“不能吗?”
“能,你的舌头你说了算。”如果起泡也能用大脑控制的话。
缩在一角交头接耳的近成年人引起了已成年人的兴趣,或许悬而未决之美总是很迷人,即便他们力求低调,各平台记者的话筒也逐渐靠近。
这一地区女宾居多,没有向未成年人劝酒,引起话题的方式也很客气,比如的打头那个阿姨就这么安慰元皓牗:“二中确实和附中没法比,不过也是好学校了,去年上线率不是排第二吗?附中嘛,牛人太多,每年直升名额就那么点,如果谁都能上,那还有什么含金量?”
她的同伴给她满上红酒,润饰道:“个人努力才是最重要的,一定不能松懈啊!”
不管以什么形式,阿姨的目的都是表达善意,许是出于天然的舐犊之情,对元皓牗的近死者属性多一份心疼吧。这么想着,银霁看向主座,元勋刚剥好一只虾,作势丢进元皓辰大张的嘴里,临到关头又缩回去,元皓辰咬了个空,下了座位又气又笑地打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