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璧辉
林琅意水性极好,她对待竞技体育的态度非常认真,丝毫不会在意比赛时的碰撞和对抗,她只会宽容地将一切归于正常接触。
可原楚聿不是。
白皙的手臂、纤细的小腿、柔软的侧腰……荒诞的联想像阴暗潮湿的苔藓,又像束缚裹缠的蜘蛛网,他很难将她视作与其他芸芸众生一样的甲乙丙丁,他端着那一张清风霁月的脸,想的都是见不得人的、难以启齿的下作东西。
原娉然的到来让他终于勉强装回了平日里的样子,可楚弘和庄岚的针对让他觉得维持表面的和睦是毫无必要的一件事。
程砚靳不在,他没有立场,可那又怎么呢?
他不是拿着哨子公平正义的裁判员,他本来就是怀揣着私心的偏心者。
他已经想好了,林琅意既然并没有与程砚靳爱的死去活来一见钟情,那必然是出于商业联姻的目的,现在八字还没有一撇,只要联姻取消,他就不必这么瞻前顾后。
比赛继续,原楚聿索性也放开了手脚,认真对待一场比赛是对对手的尊重,他打算好好打到结束。
直到那个差错的吻。
或者说,那根本算不上一个吻。
她根本什么都不知道,茫然地用那双水洗般的眼眸望向他,还带着一点做错了事的紧张。
茨维格说:“我的心始终为你而紧张,为你而颤动,可是你对此毫无感觉,就像你怀里的那只怀表,你根本不知道它绷紧的发条。这根发条在暗中耐心地数着你的钟点,计算着你的时间,以它听不见的心跳陪着你东奔西走,而你在它那嘀嗒不停的几万秒当中,只有一次向它匆匆瞥了一眼。”③
原楚聿彻底沉入水下,大量水涌入口鼻,呛水的酸涩涨意从鼻梁一路冲上太阳穴,他连踩在池底的那两秒都摇晃着往后退了两步才堪堪稳住身形,仿佛真的回到了第一次学游泳的时候——
那时候他还掌控不了水。
此刻,他也掌控不了自己。
第17章
原楚聿比所有人都要先回到房间, 湿透的衣服黏在身上,外面吸了水的浴袍沉沉地坠在身上,格外不舒服。
可是更不舒服的另有其他。
林琅意见他咳嗽得厉害, 还想游过来扶他, 被他反应极大地避开了。
他并不得体,耻于出口的那一面并不想要让她瞧见, 他很坚决地转过身背对着她, 并且很快要来了衣服和浴巾离开了。
但是回到房间,密闭的私人空间却将掩耳盗铃的事实再次放大。
这是与她一墙之隔的本该属于程砚靳的、她的未婚夫的房间, 于是根本消不下去的燥意烧的更旺。
确实是程砚靳的房间,可是那又怎么样呢?
现在这个房间是他在住。
鸠占鹊巢?
道德败坏?
他冷静地对着镜子看了下自己泛红的脸, 耳垂处烧得更红, 连眼睑那一圈都分外明显。
原楚聿在浴室里简单地冲洗了一下,然后将花洒的水拧小,退了两步微微弓着背倚在瓷砖上,整个后脑勺都紧紧地贴在上面,微仰起脸, 喉结有些不耐地上下滑动了几次。
大腿上被她的指甲刮擦出来的痕迹还没消退, 因为他方才淋浴的水温太高, 还类似过敏一般在皮肤上浮得更明显。
原楚聿漫不经心地用手指在那些凸起的划痕上摩挲了几下,闭了下眼,更用力地用指甲掐下去, 留住她的痕迹。
暴力和忄生都有一种濒临极限的疯狂, 肾上腺素和他的心脏频次一样急促上升,他甚至能听见汹涌情氵朝时自己的耳膜都在鼓鼓撞击。
隔壁传来隐约的水声, 是林琅意回来了。
比预想的要晚,她吃到荔枝慕斯了吗?
喜欢吗?
原楚聿的眼皮上绯色更甚, 他甚至伸手将花洒彻底关闭,最后两三滴花洒水滴滴落在地面的声音被隔壁涓涓的水流盖过,浴室里只剩下他的喘息声。
他就这样垂着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抚慰,另一只手却从台面上取过自己的手机,点进贝母头像,断断续续地思索自己该如何邀请她来自己的房间详谈。
他单手打了几个字,手指上没有擦干的水渍和雾气让屏幕变得不怎么灵敏,短短的一句话打得滞涩缓慢。
他用手背蹭了下下巴被她阴差阳错亲吻的地方,光是碰到那块皮肤都让他无可救药地想起水下宿命般的一切,他停顿许久,再垂着眼继续打字。
对着一个贝母头像做这种事并不比对着她的身体做这种事要高尚,只会让他认清自己是个无可救药的斯文败类。
隔壁停了水,吹风机的响声轰轰,原楚聿平了平呼吸,这才重新打开花洒,浴室里再次慢慢腾起热气。
“抱歉,我是不是来太早了,打扰到你洗漱了?”她看到他还潮湿的头发,有些抱歉。
“没有。”他的嗓音还有些哑,冲她绽开一个毫无破绽的笑容,“刚刚好,请进。”
原楚聿觉得自己与林琅意谈得非常顺利,谈判和交涉是他擅长的领域,一点点放出诱饵,再让她交换一些无足轻重的代价,比如与程氏的联姻到此结束。
他今日得到的甜头太多,与她同在一屋促膝交谈的距离也让他昏了头,他将一切都想的太好太顺利了,以至于林琅意毫不犹豫地起身为程砚靳开门,并牵着他的手双双站在自己面前时,他连客套礼貌的表面笑容都维持不住了。
“程林两家将要联姻的消息广而告之了。”
原楚聿的目光定定地停在他们十指相扣的手上。
那是林琅意主动牵起的,这一点让他更加嫉妒、挫败和难过。
早早散布消息,可以让那些揣摩公司前景的投资者闻风而动,从而拉起股价,确实是应山湖现在能柳暗花明的一步。原楚聿对于这种生意场上的策略太熟悉不过,所以他能说出一万个理由来赞同这一步棋。
程砚靳的反应也相当耐人寻味,原楚聿第一次见到他表现出这样浓浓的护食意味,把林琅意藏在背后,甚至还拉着人远离了自己几步。
原楚聿被这一桶冷水浇透,极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他觉得现在三人的对峙显得有些荒诞可笑,这完全是一件可以妥善处理的事,并不会朝着失控的方向一路疾驰。
程砚靳的应激反应和林琅意的选择像是一记响亮的巴掌,更像是某种警钟敲响,原楚聿极力忽视胸腔里肆虐的情绪,试图将一切轻轻带过。
他是个生意人,他知道如何及时止损,也该拒绝亏本生意。
他喜欢自己的生活充满秩序感,从小到大,周密的计划,严谨的态度,不折不扣地完成,克制和自律让他拥有今日的一切。
他的人生规划非常清晰,或者说每一位世家子弟的人生轨迹都是相似的。
北美或英国留学,世界top学校,30岁以前大概率会反复读书,一硕二硕,跨专业,女孩还会辅修艺术和哲学,男生学经管和商学,然后回国继承家业,能往上跃进一步还是平平维持则看个人修为,再之后嫁娶一位门当户对的另一半。
本该如此,他一直按照这条像是行星公转的固定轨道有条不紊地运行,可他在某一天,意料之外地,使自己的人生轨迹偏离了十五度的倾角。
这件事比预想中的要更复杂。
拒绝毫无感情的商业联姻和夺人所好从中介入完全是两个重量级的事件。
更何况,他与程砚靳十几年的交情,可他与林琅意不过见了寥寥几面。
他告诉自己,事已至此,他不能再一错再错下去了,再强求只会把一切推向万劫不复的境地:与程氏交恶,应元名誉受损,影响其他合作伙伴的心里印象,他也会因此付出多年心血后才拿到地位和筹码。
原楚聿同样找出了一万个理由来说服自己到此为止。
他也是这样回复原娉然的,流利、合理、富有逻辑,像是每一次站上演讲台演讲或是在股东大会上总结陈词,表现得从容、泰然,像平时再正常不过的他,轻而易举地骗过了原娉然。
他甚至诧异自己能这样顺畅地说出一系列否定的话来,就好像他曾将这些利弊反复斟酌,慎重得好像这是一起影响企业生死的商业并购。
他原来,这么认真地考虑过自己和林琅意的可能吗?
原楚聿把花茶倒入下水管道,如果这些一团乱麻的心情也能这么简单地一倾而尽就好了,如果骗过自己也能像骗过原娉然这么简单就好了。
程砚靳还在不依不饶地询问今日发生的事,原楚聿越听脸色越差,到最后霍然关掉了水,用这样明显带着脾气的态度打断了诘问。
凭什么来质问他?
还要他怎么样?
不是你先表现出不在意和轻视的吗?事后又来责怪我手伸得太长?如果是这样,今天就不要把她托付给我啊。
拼命想要释怀遗忘的人,最经不起偶遇,他拼命想把她推出自己的世界,他自以为看不见就能整理好心情,可她偏偏又出现在他的眼前,让他此前做的一系列努力都付诸流水。
你占尽了先机,而我无非是个出局者。
千言万语,原楚聿最后只剩下一句单薄的:“你对她好一点吧。”
是的,大度地送出祝福,衷心地祝愿她能喜乐顺遂,不管她有没有选择自己,都一样按计划帮助应山湖,这是一位进退有度、处事得体的君子应该做的。
原楚聿终于在作出这样理性正确的选择后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心口的堵闷。
他觉得自己在说出“一别两宽祝君好”这样大度豁达的话语时胸口仿佛被割开了一道又细又长的口子。
这道口子最后变成一把钝刀,在他每一次装作轻松不在意时不甚锋利地割上一刀并不致命的伤口,让他的血液慢慢干涸,让他的筋脉慢慢枯萎,让这道伤口的后遗症变成绵延不绝的凌迟,每逢雨季就会阵阵暗痛。
人类总是用痛感来衡量爱意。
他在这种痛苦中恍然发觉自己原来是喜欢她的。
原来不是好胜心作祟的不甘,不是求而不得的反骨叛逆,也不是那一点轻飘飘的好感。
他在这一次次的辗转、内耗、徘徊起伏中无可抵赖地认清自己的心意。
不过还好,还好,他拼命地纠正自己,试图用往日傲慢的、压迫的、俯视的态度贬低自己的心意:
只是喜欢,可能只是浅薄的喜欢,并没有到伤筋动骨撕心裂肺的程度,一切都还能拨乱反正。
理智的人应该作出理智的决定,坚定的人应该毫不动摇,自律自省的人应该只向正确目标看齐,不该写下一个错误答案。
只是一点点偏离轨道的喜欢,像是作画时不小心划出边框的一笔油彩,像是不小心打湿的袖口,又像是沿着铁轨踽踽独行,明知沿着平行线按部就班下去才是正道,却被命运玩笑般轻轻推了一下。
他踩错一步,犹豫、动摇地放任自己踩错一步,这一步越界让他跌入另一个世界,窥视到一线天光。身后铁轨上的列车轰隆隆地发出威胁警告的催促声,他狼狈地被逼回轨道外,却永远记得那一眼的惊心动魄。
太短暂了,短暂得像是有无限可能的留白,一切在未开始时就已经结束了,这才让他更加难以收回震颤的心脏刻骨铭心的晃神。
原楚聿在林琅意和程砚靳离开后不久也离开了,他重新将自己投入正常的工作,让纷杂的事物占据他不听话的大脑,并且正常与林氏推进了大宗市场的前期工作。
他直到深夜才回家。
家里很安静,他很早就搬出来一人独居了。
睡不着,一旦空下来就会下意识想起她,原楚聿索性将自己的摘抄本翻出来阅读,用自己独特的解压方式来强行转移注意力。
他翻过一页又一页,最后停在了王小波的《黄金时代》。
“忽然间我心里一动,在她红彤彤的身体上俯身下去,我都忘了自己干了些什么了,我把这事说了出来,以为陈清扬一定不记得。”①
“可是她说:‘记得记得!那会儿我醒了,你在我肚脐上亲了一下吧?好危险,差一点爱上你。’”①
好危险,差一点爱上你。
他在这一页上足足看了二十分钟,短短的两句话颠来倒去地默读,越读,心里翻腾的不甘情绪愈旺盛,像是一把火一样将一切都燃尽。
为什么要避嫌呢?
他根本什么都没做,没道理要将正常的社交都禁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