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璧辉
几位身着衬衫和黑裤的领导都慈眉笑起来:“认识,之前一直就是跟林小姐在对接的。”
“吴局,陈处。”林琅意一一握手,落座时林向朔推过来一杯新泡的茶放在她面前。
聊的都是政府投资项目,村镇里的集体资产会统筹协调,争取将应山湖珍珠特色小镇做成其中一个文旅项目,所以现在也在集中一些已有意向投资的企业,听取报价和审查招标文件。
聊着聊着,吴局忽然笑眯眯地看着林琅意,手里那根中性笔在文件上点了点:“B市三环外的那块城郊地,原先是烂尾楼,搁置了很多年,就是被应元啃下后建成了小商圈,现在那里经济也很不错,我看林小姐的报告里也写了跟应元的合作?这个合作的可能性大吗?”
林琅意听到这个名字短暂地停顿了下,看着林向朔忙前忙后地为各位领导递材料,语气轻松:“是的,我与他私交不错,他说就算是看在我的面子上也会促成合作的。”
一直坐在长桌尾巴处的孟徽忽然往林琅意那里望了一眼。
陈处是部队转业到体制内的,端坐在座位上时一丝不苟,就连嘴角也绷出一条严苛的线:“申报时间比较赶,如果可以的话,最好能将这种合作早早敲定下来,这样我们材料上也有话可以写。”
林琅意知道这是什么意思,直接当着众人的面拨了一个免提电话。
嘟——嘟——两声一过,电话就被接通了。
林琅意怕原楚聿会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抢在前面打招呼:“原总,我是林琅意,您现在方便说话吗?”
空白了几秒,那厢才传来稍显嘶哑的声音:“方便。”
林琅意听出原楚聿略带鼻音,迟疑了一下,还是先将正事说完。
原楚聿一直安静地听着,他那里环境寂静,似乎是一个人独处着,若非是他呼吸时偶有偏粗重的几声鼻塞,她甚至都要以为电话那头没人听了。
她说完,原楚聿轻轻咳嗽了一声,依旧不疾不徐道:“先前商谈的合同今天已经定下了,带公章的电子版我让秘书先发你一份,原件稍后送过来。”
林琅意将手机往长桌中间又推了两寸,环视一圈,露出了个“如您所见”的微笑。
看到各位领导满意的颔首,她才拿回手机关闭了免提,说:“谢谢原总。”
那厢又闷闷地咳嗽了几声,没挂电话,似乎还在等她说些什么。
林琅意垂下眼,最后也没关怀一句,只说:“那我这里还在开会,先不打扰您了。”
电话被挂断,她的目光在通话记录上的三分一十六秒上停留了一下,退出,重新微笑着继续谈论正事。
大约不到四十分钟,进来添茶的小玉先为各位领导续了茶,转到林琅意身边时附耳说了一句:“应元送合同来了,正在您办公室外等着。”
林琅意精神一振,余光扫过众人,当即说:“请他来这里好了。”
她以为前来送文件的应该是项目经理吴凌,没想到待客会议室的门一打开,来人居然是原楚聿。
他脸色瞧着有些苍白,眉眼略有疲惫,就连上一次见面时还红润的唇都浅浅有了干纹。
他手上拿着一沓资料,目光旋过时,吴局已然热情地站起来:“真是小原总,之前在B市招商引资会上我们见过的。”
原楚聿记性超然,他冲着吴局略一点头:“您步步高就,调来A市了吗?”
几句寒暄,原楚聿亲自来送合同这件事已经将应山湖这个项目的重视度拉满,他落座在一旁,小玉来添茶时被他摆了摆手,哑声:“不用茶叶,水就行了。”
这一场视察会开得顺利,前期申报资料也初步敲定可以送审,林琅意心下踏实,一直到停车场送走各位领导后扭过脸找了一圈,却没见到原楚聿。
孟徽上前两步,声音轻柔:“小原总好像还有点事,说先去你办公室等着了。”
“哦好,我马上去。”林琅意转头就往回走。
她原本在路上就打算到办公室后索性将之前那套房的钥匙和放在家里的房屋档案都一同还给原楚聿,谁想到他今天身体肉眼可见地不适,也不知道适不适合在这种时候说这种事。
她都已经快走到公司了,打眼一眺,却看到他还在一个人脚步滞倦地沿着河岸往公司走。
林琅意加快步伐往前追了几米,刚喊出一句“原——”,他就止住了腿闻声往后望过来。
可人才刚转了半步,他上半身没能稳住重心,身体剧烈晃动了一下,控制不住地接连往后退了两步,一个没踩稳落空一秒,直接仰身跌进了水里。
“扑通”一声,溅起的水花洒在岸上。
林琅意心脏都停了一秒,听到身后似乎传来了孟徽的惊叫声,想也没想,直接冲到落水处就跟着跳了下去。
这里水深三到五米,离岸自然会浅一些,林琅意跳下去的时候什么念头都没有,更没有想到他擅长游泳一事,脑子里最后只记得他虚浮的脚步和苍白的面孔。
果然,原楚聿落水后一点力气都没有,直直地往下沉,一连串气泡从脸前涌出上浮,而他紧锁着眉,双目紧闭,看起来难受得厉害。
她奋力游到他背后,双手抄进腋下将人带起,他身量沉重,好不容易带着他才往上游出水面,身旁又是“扑通”一声落水声。
孟徽在岸上一直喊人,指挥林向朔跟着跳下来,林琅意与他一同合力把原楚聿拖上了岸。
她正打算叫林向朔背人送医院,原楚聿却猛地咳了几下水,费力睁开迷蒙的眼睛看了林琅意一眼,神智不清地握住她的手腕,脆弱地凑近她,沉重地摇了下头:“不去……珠珠,不去医院。”
他的声音又低又轻,一句话没说完又剧烈咳嗽起来,就连靠他最近的林琅意都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
“阿朔去开车,送医院。”孟徽接过毛巾想给原楚聿擦一下脸,可他蹙着眉一直往跪坐在他左边的林琅意那里靠,头歪着紧紧挨着她的腿,所有的力气都汇聚在攥着她腕子的那只手上。
“毛巾,给他擦擦。”孟徽见他整张脸都埋进林琅意裤腿处,只能将毛巾递过去,自己则从急救包里翻出体温计对着他的耳朵测了下。
“嘀”的一声,屏幕亮起红色,林琅意眼尖地瞧见,皱眉:“39度7。”
她用毛巾给他擦了擦脸和耳朵,俯低身子,用手掌轻轻地拍了拍他的侧脸:“去医院了,原楚聿,还清醒着吗。”
他眉间拧得更深,双腿微微蜷起,抓着她的胳膊往怀里抱,像是溺水的人在抱住一根浮木:“不去……珠珠。”
这一句吐字比方才清晰,林琅意手指一颤,即便没抬头都能感知到孟徽忽然望过来的灼热视线。
“这里下次得装栏杆。”林琅意强行转移话题,“安全考虑。”
孟徽没接腔,可原楚聿开始浑身发冷了,他躬起身,鼻尖磕着林琅意的膝盖,身体轻微打摆,另一只手紧抓着她的衣裳下摆,好像只认得出她来,浑浑噩噩道:“程砚靳……落水……你,现在我也……我们。”
林琅意湿透的裤子被他滚烫的额头紧贴着,那些呼吸好像细碎的火星,她的耳膜都在鼓鼓作响,又是一掌拍在他脸上,将他的口鼻都捂住。
他闷喘两下,没动。
孟徽直起身,将手中一直紧握的温度计放在一旁,低声缓语:“你小时候救过落水的程砚靳,原总……原楚聿的意思是,你今天也救了他,所以……妈妈理解的对吗?”
“什么有的没的。”林琅意的手掌用力压在原楚聿脸上,听见手掌下断断续续的呻吟,把他神志不清时说的话都捂住,“他说胡话呢。”
孟徽柔柔的目光定格在她脸上:“真是胡话?”
林琅意斩钉截铁:“嗯。”
孟徽骤然笑了,她了然地摇了摇头:“……你是我生的,算了,先去医院吧。”
林向朔将车开来,几人合力将他放在后座,孟徽还去楼上取来了林向朔和林琅意的衣服,示意先把几人身上的湿衣服换下来。
“你帮他在这里换吧,我去洗手间换。”林琅意冲着林向朔指了指那些衣服,又指了指原楚聿,“你的衣服可能偏短偏小……算了,临时将就。”
她一手圈住自己的手腕,像是褪下一只镯子一样想要撸下原楚聿紧紧抓住她的手,换来对方越发挣扎的用力,嘴里又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含糊叫唤她的小名。
“你……”林琅意已经不敢看自己哥哥和妈妈的目光,强撑着一张公事公办的脸凑到原楚聿耳边恐吓,“你再不放开我,我也要感冒去医院了……原楚聿你如果这样子我真的不理你了。”
他浑身滚烫,呼吸不畅,难受地喘了几声,总算松了点力道。
林琅意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冲了个澡,头发也没吹干,裹着浴巾翻看了一下林向朔发来的医院定位,举起手机凑到嘴边:“行了哥,我来替你,你回来冲个澡吧。”
她赶到二院时原楚聿已经挂上了点滴,他坐在末排最后几个位置,仰头靠着椅背,光滑的脖颈上喉结明显地隆起,他就那样半阖着眼,人还是昏沉的。
林琅意站在他面前看了他一会儿,他手背上那些抓痕已然淡去消失,针刺入那微微鼓起的青筋里,浅黄色的药水一点点流入。
手腕上,那根纯黑的手绳还系在上面,珍珠光华流转,像是经久不衰的承诺。
她以前从来没有认真观察过这根手绳,医院里世间万象人声嘈杂,明明背景都是那些让人心浮气躁的哭声,她却难得在这种海海人生中偷到了一点空闲,能够坐在他身边,低头好好研究一下这根手绳。
她觉得自己应该是今天大事一定,突然闲下来后太迷茫了,才会像是坐在厕所里没有手机时百无聊赖地看那些包装的说明书一样看着他。
可这段时间实在太忙,所以哪怕是放空思绪看牙膏壳,也如偷得浮生半日闲。
她摸到他的手腕内侧,顿了顿,将他的手腕微微翻转过来,看到了那粒桃花扣。
我只是为你捡了一根筷子。
是不是除了公事,你再也不会理我了。
她坐在旁边,低着头看着那根手绳,久久没有动作。
第54章
原楚聿陷入沉睡时脑子里的片段都是间歇性的。
冷白的灯光, 凄厉的哭喊,病床快速推动时四个轮子滚过地面的催命声,帘子被拉开又拉上, “哗啦啦”的, 好像是一场卡壳的闭幕式。
他都快忘了自己六岁时看到母亲毫无生气的脸时,心里空茫茫如世界一片白雪的钝钝情绪。
许多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急匆匆地来往, 小推车上是各式各样的瓶瓶罐罐, 那些银色的尖锐针头挤出一两点药水,然后又注入人的身体, 就像在为大海续上一捧水,微不足道。
“让一让。”
“听话, 去那边待着哈。”
“不要站在这里, 挡道了。”
他一路往后退,从一张白色的床退到另一张白色的床,再往后,就要看不清母亲的脸了。
帘子又被拉上,他怔怔地靠着白墙, 手心和胸口都空荡荡, 这才发觉自己忘拿了母亲的摘抄本。
急症室里有哭闹的小孩, 他的母亲正一手抱着他,弯着腰,脸贴着脸, 翻开一本绿皮的寓言故事细细地为孩子念故事。
原楚聿并不羡慕, 他的母亲也会在睡前为他读各种文字段落,他的母亲会做一本世界上最漂亮的摘抄本, 上面有复古的贴纸,半透明的彩绘胶带, 还有各色剪纸勾勒的线条。
他觉得自己应该回家去把床头的摘抄本拿过来,母亲时常会露出忧郁怅然的神色,独自一人坐在阳台的折叠椅上出神地望着天空。可只要他将摘抄本拿给母亲,再加上一本夹着书签的书籍,母亲就会低下头,冲他温柔地微笑,然后沉浸在文字的世界里,暂时远离那些落寞的情绪。
可能拿到摘抄本的话,现在躺在病床上了无生气的母亲,也会如往日一般露出一个温和的笑,翻一页,再翻一页。
“我要回家,”他说,跟在每一个人身后说,“我不要来医院,我要回家。”
每一次拉住衣摆的手都被拂开,一次又一次,他觉得自己的手心开始冒出冷汗,这里的灯光、白墙和人都一样雪白,白得让人如坠冰窖。
原楚聿的手轻轻颤抖了一下,大脑像是忽然抽离失重,短暂的晕眩后才勉强睁开眼,入目就是直射的冷白刺眼灯光,他下意识重新紧闭了眼睛,皱着眉,鼻腔里涌进刺鼻的消毒水气味。
左手冰凉得一点知觉都没有,唯有……
他忽然顿了顿,重新睁开眼转向一旁,看到正低头刷手机的林琅意坐在他身旁。她的右手盖在他手腕处,掌心温热,贴着他那块冰冷的毫无知觉的皮肤,食指还一遍遍地顺着他挂点滴扎针的那根青筋往下抚摸。
他下意识动了下手腕,被药水注射得冰凉的手像是感应不良的破旧机械,才微微往她掌心里靠了一下,身边的人立刻敏锐地扭过了脸。
林琅意惊喜地睁大眼睛:“你醒啦?”
“我……”甫一开口,他就发现自己沙哑难听的嗓音,立刻熄了声。
“水。”她直接递过来,“温了。”
他无声地说了句“谢谢”,接过来小口小口喝完了。
林琅意又递来一杯,见他摇头,便非常自然地用右手握了一会儿,然后把煨热的手心重新盖在他冰凉的手腕上。
他的睫毛接连颤了几下,凝着眼神望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