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草笙日笠
孟秋耳朵像被他咬了一下,她偏了偏手机的位置,双脚曲在椅子的横档上,低着头,唇挪了挪:“我真好了。”
赵曦亭呼吸深长,嗓音温下来,对着她,像把全身上下不多的耐心都给出去了。
“郑老说起码喝两个月,肝郁不是小事,你小小年纪烦心事怎么这么多?”
“乖点儿,继续喝,嗯?”
郑老就是给她看病的中医大夫。
孟秋没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开心的,即便是有,睡一觉看看书也好了,但郑老那天却问了问是不是有什么心结,她想半天也没想出来。
电话里静了一阵。
“几号的车票,来接你?”赵曦亭和声问。
孟秋吃过教训,票早早买好了,只是没告诉他。
赵曦亭听她沉默,嗓子还浮着笑,湖上落花似的,正经起来便被打湿沉下去,冷寂的本性露出来,没再等,也没用问句,直接做决定。
“来接你。”
孟秋就知道是这个结果,他问她只是试试她的态度,并不是真征询她的意见,还不如直接告诉她车子停哪个口。
电话里的话题又断了。
赵曦亭吐字很淡,“天这么热,给你买机票你不要,你一个人提那么多行李,转地铁转到什么时候?”
“你要是打车,有我派车方便?”
他略一停顿,嗓音泛沉,“孟秋,心疼点自己,成么?”
这一场病生的,赵曦亭仿佛有了顾忌。
不管她多不情愿,他们现在就是同气连枝的关系。
赵曦亭是所向无敌的。
由于他太过坚固,她就像他城墙上的漏洞,一点点小差错如同入侵的外星物种,无孔不入扰乱他的生活秩序。
孟秋长叹了一息,其实她没那么弱的。
在通话的安静里,孟秋蓦地心跳鼓噪。
她抓准时机,鼓起勇气将了他一军,“所以赵曦亭,你以后可不可以不要欺负我了。”
-
天还是热的。
这个时节的霁水,适合傍晚出来,往近郊富有江南风味建筑群的河边一坐,黑瓦白墙,黄昏在水里印着,一蓬蓬船从石桥底下穿过,划乱了青里透橙的倒影,柳树的条一摇,风都是凉的。
散步的人沿着河岸,不多时,就能听到小孩追追闹闹的声音。
现在文旅局很聪明,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以前没什么人来的小城市,往石桥河边搭些茶馆和表演,竟也吸引了些喜好安逸的游客。
孟秋和毛青梦面对面坐着,一人一杯茶。
“等你半小时了,磨磨蹭蹭个没完,再给你十分钟,不来我们走了啊。”
毛青梦一边暴躁地发语音,捎带手转了篇公众号的帖子给孟秋。
孟秋在看文章。
毛青梦把手机一扔,收了收脾气,缓声和孟秋解释:“前两天看老师朋友圈转发征文活动,选题很卷面,有点无趣,但一等奖有三千块钱奖金呢。”
“我是没什么希望了,从小学起就不爱写作文,你试试呗。”
她们的母校霁水一中庆生,办了许多活动,其中一项就是征文,面向全体校友,主题是念念不忘的青春,确实传统,但经久不衰自有它的道理。
身处远方埋头前行的人,总有一两个时刻会怀念曾经奔跑的橡胶跑道。
孟秋正在看文章底下的要求,没有立刻接话。
毛青梦似想起了什么,不自在地坐直了,“我就随便一转,要不你别看了,也没什么意思。”
孟秋不知道她怎么态度转变这么快,疑惑地抬头瞥了她一眼,笑说:“可以写。”
毛青梦视线躲了躲,在逃避什么话题。
孟秋倏而了然,唇边的笑意平展下去。
她熄了手机,看向茶馆底下的文创街。
夜色将垂,小圆灯串成两条线,龙须一样挂在摊子的帏布旁边。
孟秋眼里坠着街灯的亮,回头笑得很坦然:“我要是一直记着那件事情,还过不过啦。”
毛青梦有些讶异,探究道:“真不介意了?”
孟秋语气平和:“嗯,不介意了。”
毛青梦没继续问。
她不大擅长抽条缕析琢磨别人的处事风格,孟秋碰上那样的人渣,代入一下自身,不深想就觉得窒息。
怎么能不介意呢。
事情是高二发生的。
她和孟秋已经分了班,当时没多熟,怕冒犯,不敢揭人伤疤轻易去打扰她。
但孟秋好像比想象中要坚强。
毛青梦有点心疼,托腮认真望着对面的人。
孟秋哪儿都柔,眉眼柔,脾性柔,一条白裙穿身上,连裙摆都带轻柔的卷,偏一把骨头是硬的,打折了还能一节一节接回去,撑起整个人来。
毛青梦叹了一声,“我还宁愿你哭呢。”
“想安慰安慰你都没机会。”她开玩笑。
孟秋低头弯弯眼睛,没吱声。
是哭过的。
但是人不能一直哭的呀。
毛青梦给她抓了一把瓜子到面前,很豪气地说:“嗑!”
仿佛那不是一把瓜子,而是江湖剑客该大快朵颐的肉。
然而……孟秋拿手剥。
毛青梦看得直笑,“你怎么这么吃瓜子。”
孟秋一板一眼,解释说:“这样子弄,壳子不会吃进去。”
吃进去还得吐出来,这方面她有些犯懒。
毛青梦大大咧咧:“诶?那没味道了。”
孟秋笑说:“哪儿会呀。”
毛青梦学她的吃法剥了几颗,实在受不了慢性子,调侃:“听你儿化音精进不少,是不是交那边的男朋友了。”
孟秋垂睫不急不慢把瓜子仁拎出来。
“在燕城呆久了就会染上。”
“也不一定因为男朋友。”
两人瞎聊了一阵。
毛青梦突然瞥见一人,搓搓手上瓜子壳,一脸恼相,“潘谷玉,你自己看看几点了。”
孟秋闻声看向楼梯口走得大汗淋漓的女生。
女生三步并作两步,走得算快,穿了条名浅黄色媛风连衣短裙,裙摆几乎短到大腿根。
她腿又细又长,栗棕色的头发带了发箍,发质柔顺发亮,妆容细致到面部边边角角,在小城市里乍一看,像陈年铁屑桶里掉了颗小银块。
精致得格格不入。
女生先冲孟秋礼貌笑笑,再对毛青梦连说几声对不起。
她的脸仿佛一张作画工具,有种秾丽虚幻的美。
“好了嘛小姨,今天我请客。”
毛青梦像被踩了尾巴,愁眉苦脸,“哎呀,在外面别叫我小姨,说好几回了。”
孟秋噗嗤笑出声。
她之前就听毛青梦说过,她外婆儿女多,大的和小的差了二十多岁,连带毛青梦辈分也和一般人不一样,生下来没多久,就是长辈了。
毛青梦给孟秋和潘谷玉互相做了个介绍。
潘谷玉比她们小一岁,文化课还不错,但算不上拔尖,高考走了艺考的路子,最后考上燕城一所艺术类一本。
潘谷玉没来之前,毛青梦说了家里人的担忧,怕她叛逆起来没个度,让孟秋做个中间人,要是潘谷玉有什么事,可以问问她。
毛青梦瞥见潘谷玉的包,停住摇摇头,叹了口气,“新买的?一两千的包不也挺好的,看不明白你。”
潘谷玉不大在意地拍了拍,“假的。”
毛青梦撇了下嘴,“所以看不明白你。”
潘谷玉也不生气,给她科普。
“你不懂,一两只假包混在真包里,别人看不出来,这年头还拿放大镜看你的包呀,做工早不一样了。”
“再说了,你问问那些有钱人,哪有几个不背假包的。”
“这叫生存需求。”
“什么生存需求,”毛青梦听得直蹙眉,朝孟秋抬抬下巴:“我同学没你这些花头精,不是活得好好的。”
“她长这么好看也不见心浮气躁找个有钱的男朋友啊。”
孟秋怔了怔,没想到会扯到她,她低眉继续喝茶,没有参与话题。
别人她不知道,包的价格上限远远不及赵曦亭一件收藏,普通人眼里的高奢品从来不是他的生存需求。
潘谷玉又扫了一眼孟秋,似乎在观察她穿没穿名牌,回过头和毛青梦呛起来,“毛青梦你也不大吧,思想观念怎么这么古板。”
“先前我说做淘宝模特你们不让。”
“染个头发也说不像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