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老瓦盆
“这么多年了,你还记着我?”余祖芬眯着眼,感到不可置信。
“怎么能不记得,你那丈夫,叫郭震是吧?当时你在里面难产,他在门外撒酒疯,说你怀的是野种,”龚大夫这时候眼中有了泪花,“你当时死活生不出,我看着你身上,一块一块都是青一块紫一块的疤,马上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这样式儿的光荣事迹,八辈子都忘不了。”
余祖芬苦笑着:“我记着我当时两天就出院了,还有个小大夫给我塞了两盒归脾丸,我以为是给错人了,是你吗?”
龚大夫点了点头,鼻子发酸,两眼仍是凌厉如刀:“女人,活着多不易啊,我记得你家儿子生出来特别沉,八斤多,现在看着倒瘦多了,天天来送饭,伺候你吃喝拉撒,行啊,你还是有福。”
“谢谢你。”余祖芬这一生很少说这样的话,声势低弱,张不开嘴似的。
龚大夫拍了拍她:“不习惯就别说,我不差你一句谢谢,我就是看不得女人受苦,这世道太他妈的操蛋了。”
余祖芬低下头,眼泪这才姗姗来迟,簌簌而下:“别告诉我儿子,我不想拖累他,他过得够苦了。”
龚大夫抖一抖手里灰败的CT照片,上面印着她被肿瘤侵蚀的内脏,发出一声脆响:“还没到无可救药的地步,你不能放弃。”
余祖芬猛地抬起头:“龚大夫,你见识得多,你知道人命是怎么回事,有时候就是这么贱,我……像我这种人,真就活够了。”
她站起身,迎着阳光,朝办公桌上菩萨般的故人鞠了一躬,出去的路步履轻快,心绪轻盈,癌症像是上天送给她的一个礼物,终于可以解脱了。拜拜了,这操蛋的世道,这操蛋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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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祖芬回到病房里,床畔的桌上,放着郭发拿来的保温饭盒,轻轻打开,盛满白花花的热粥,软烂的长粒大米里夹杂着细碎的肉丁,味道是咸口的,旁边还放着一盒芥菜疙瘩。
她慢慢地咀嚼,尝出那熟悉的味道是郭发粗糙的手艺,咸菜则是万碧霞的慷慨馈赠。余祖芬的伤口隐隐作痛,不是被捅的刀口,也不是患病的肝脏,而是心上的旧疤。
这些天来,郭发的一举一动她都看在眼里,他变了,十年的牢狱生活让他变得更加沉默,他遗传了她突出的颧骨,嶙峋的脸几乎只用骨头说话。
阳光从窗外洒进来,余祖芬喝得浑身是汗,一身雪衣的年轻护士推门进来,在她乌青的手背上插入崭新的针头:“余祖芬,你儿子儿媳妇儿对你挺好啊,多孝顺呐,好好养伤吧,你身体恢复得真不错。”
多么有希望的赞许,余祖芬干裂的唇角勉力一扬,扯出淡淡的笑容,转头静静地看着细软剔透的输液管里落下一滴滴晶莹的药水,忽然将针头连根拔起,粗暴利落,任由鲜血回流,染红纯净的药瓶。
她脱掉蓝白条纹套装,换上郭发带来的换洗衣服,竟然是二十年前的旧物,堪堪穿上,却已经太大,很不合身,更显出未愈的脆弱来,在随身的镜子里,她拢了拢碎发,没有犹豫,一跃跳下二楼,逃离了她住了半个月的病室。
她在电话亭拨了串号码,没想到十年过去,自己仍能清晰地记得她和万碧霞还是至亲的好友,自从郭发入狱,她们已经有十年没有说过话了。
“喂?”一个干脆飒爽的女声。
余祖芬调侃地说道:“怎么,不记得我了?老朋友。”
万碧霞还是听出了她的声音:“小芬儿?咋是你,你咋样了?”
余祖芬开了个玩笑:“你倒是来看看我啊,净说风凉话。”
“你的住院费都是我掏的,我可不风凉,”万碧霞问,“你有什么事儿?”
余祖芬的语气凝重起来:“我不觉得我欠你的,你给我多少钱我都不嫌多。”
电话的另一端,万碧霞沉默了很久:“我知道我们家欠你和郭发的。”
“一会儿,在你家见。”余祖芬四下里张望,挂掉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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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齐玉露阖上笔记本,写完了一天的随笔,吃了两片扑息热痛,上次买的药不到半个月,又要吃光了,她把一帘空了的药袋卷折在一起,扔进垃圾桶——这仅仅是度过长夜的第一步,接着,她从大抽屉深处掏出两个长长的钩针,再选出一团雪青色的毛线,脑海里勾勒着郭发的上半身。
忽然间,电话响起,是潘晓武:“姐,好冷啊,能来看我吗?”
齐玉露有种不祥的预感:“你怎么了?跟姐说。”
“现在能来看我吗?”他的声音有些喑哑,像是哭过。
齐玉露迟滞了一会儿:“现在很晚了。”
“……你已经很久没来看我了。”潘晓武望着四下里,空寂的旧教堂,全然的黑暗中,只有耳边的折叠手机发出微光。
齐玉露感到深深的愧疚,她拿出曾经假扮盲人的手杖,踏雪出去,月夜凄冷,过了十二点,就是她的生日了。
雪夜风寒大,命运一样覆盖在田野上,过往和未来在此交汇,太平小镇响起的这两通电话,一个通向生,一个通向死。
第42章 北国列车(三)
红顶教堂里,炉火正旺——潘晓武一向擅长荒野求生,冬季御寒,是他最不值一提的本领。
齐玉露笑着,四下里暖烘烘的:“你小子骗人,明明被你弄得这么暖和,在哪儿偷的煤啊?”
“我要带你到处去飞翔,走遍世界各地去观赏,没有烦恼没有那悲伤,自由自在身心多开朗,忘掉痛苦忘掉那悲伤,我们一起启程去流浪……”
清澈的少年嗓音悠悠唱起《张三的歌》,脚下,有一排细小的光亮,像是烛火,齐玉露蹲下身子去看,竟然是海蛎子壳,内里的凹陷盛满煤油,静静燃烧,玲珑的小壳子如散落的珠,形成一道通向楼上的闪亮通道,在黑暗中,她笑得合不拢嘴,一路追过去。
追到最后一粒牡蛎壳,齐玉露抬起头,那面彩色花窗上,碎玻璃被重新拼凑,红色的线条勾勒出自己的脸,她站在那里,久久说不出话来,霜雪在脸的背面,火焰般的光明在前面,很好,一副很好的遗像。
“姐,生日快乐。”潘晓武在楼上,抬头迎上她的目光,粲然一笑。
“小武,你的手真巧。”
“垃圾场的风车就是我做的,”潘晓武挥手唤她上来,“你那天看见了是不是挺开心?”
齐玉露眉端一挑,顿觉不妙:“你那天看见我了?”
“你和郭发,挺浪漫啊,又亲又抱,泰坦尼克号?”潘晓武苦笑道,眼眶子却酸得难受。
“我不是说过,没我的话,不要管我的事吗?”
“姐,我能……我能做你的男人吗?”潘晓武举起被碎玻璃扎破的残手,为了这一天,他准备了三个月,他贫穷的礼物,惊心动魄,沾满了鲜血,那是她的脸,也是他的心。
“小屁孩吃错药了吧?”齐玉露从怀里拿出一盒粘豆包,“吃饭了吗?肚子饿不饿?”
“姐,你还是不把我当男人。”潘晓武瘦削修长的身影,显露在猩红的烛光里。
“你怎么了?小武,别吓唬姐。”齐玉露察觉出他的异样,没有上楼,脚步滞在原地。
“咱俩以前在教堂里,过得日子不是挺好的?”潘晓武居高临下,手里提着一个粗壮的玻璃酒瓶,里面有雪水一样剔透的液体,是伏特加,他猛灌上一口,嗓子被烧得喑哑低沉,“没有你,我还在流浪呢。”
“你现在也在流浪,我没为你做什么。”齐玉露双手抱在胸前,相识的这么多年里,他从未如此让自己生畏。
“你每个月见我两次,每次来,这里都是家,”潘晓武拄着栏杆,幽幽地说,“你愿意和我在一起吗?别把我当你弟,别把我当小孩儿,我也是个成年人了,别以为就你自己长年纪。”
齐玉露放下手里的饭盒,这周遭本来温馨的一切,忽然间变得令人难以忍受:“我走了,小武。”
“你爱上你的仇人了?”潘晓武居高临下,叫住她仓皇的背影。
“那是我自己的事情!”齐玉露回过头,高声地咆哮。
潘晓武紧接着,比她的声势更加好大:“你说过,我们的事情不分彼此!”
一重又一重的回音不断回荡,撞进齐玉露的耳朵里,她又开始幻听了,这一次,是爸爸在病床上痛不欲生的呻吟、
潘晓武摸着自己的脸:“你看,我脸上也有疤,我跟郭发不差什么,我还比他年轻。”
他的话一针见血,不留余地,齐玉露被道破了心事,在崩溃的边缘徘徊:“小武,你疯了!”
潘晓武跌跌撞撞地滚下楼,齐玉露走上前,要扶起来,却被他抱住了双腿:“我怕我再不说就晚了,你总以为我不明白生和死,我比你想得明白!不就是要死了吗?我陪你,陪你走最后一程!要是你愿意,我陪你一起死!”
齐玉露如鲠在喉,以为自己在做梦,小孩子总是任性的,她伸手抚了抚他的头,长期营养不良让他的头发变得枯黄毛躁,像是野草:“小武,你太孤单了,跟姐姐回家吧。”
“我从十二那年开始喜欢你,”潘晓武狠狠地掣住她的手,站起身来,把她整个人抢进怀里,“我长大了!长大了!我是个男人,齐玉露,你听见了吗?”
少年的身体是热的,有灰烬的味道;而怀抱是固执的,令人两肋发疼,齐玉露僵木地被他锁住,震惊之余,更多的是疼怜。
“你心里是不是在想郭发?”潘晓武再也无法忍受,痛苦地推开她,“你身上都是他的烟味儿!腌入味儿了!”
“你别忘了!他杀了你爸!潘崇明!那是他妈的你恩人!没有郭发,你他妈活得好好的!有人给你治病!你他妈在省城过得是多好的日子!今天你的这副死样子!全是他造成的!你为啥不杀了他?你等啥?你脑子里在想啥?”潘晓武将爱欲与渴望全都隐没,只剩一双盛怒而阴郁的冷眼,目不转睛盯着她。
当日,那夕阳下血色的匆匆一瞥再次浮现,狠狠地刺痛着齐玉露的神经:“我不会杀人的,我会……让他自己死。”
语罢,听见半空中自己颤抖的声音,她知道自己完了,不再坚定,仇恨里有了杂质,长久的交合,属于的他某一部分被深深植入她的体内,难以拔除,愈演愈烈。
“这十年,你一门心思想着报仇,才活到现在,我看你是心软了,跟杀自己的爹的人睡一个被窝,你他妈的不恶心吗?!”潘晓武擎起她的脸,想要唤醒眼前这个迷途中心软的女人,“你别骗我了,你也别骗你自己!你根本就解决不了郭发!”
“放开我!”齐玉露捂住胸口,挣脱他的怀抱,再一次,大口地呕吐起来,像是要把胃袋吐出来,腹腔空洞而抽痛。
“姐!对不起!”潘晓武走过去,关切地抚摸她瘦骨嶙峋的背,“姐,我心疼你,我想照顾你,疼你。”
“小武,你说,为啥活着这么难?”齐玉露扶着双膝,海蛎子壳的里光,被自己瀑布般的呕吐物全都浇灭,眼前骤然晦暗,她再也受不了了,终于失声痛哭起来。
潘晓武把手里的酒递给她:“喝一口,以毒攻毒。”
齐玉露点燃一支烟,又将剩下的酒一饮而尽,侧过脸来,冷冷地问:“我怎么觉得你比我还恨郭发?”
潘晓武扭过头去,看向墙上,那把隐在夜色里的猎枪:“因为我在乎你,你的仇人就是我的仇人。”
齐玉露用香烟的火焰照亮他的侧脸:“你不敢看我,你骗人。”
潘晓武垂下头:“潘崇明,是我亲爸。”
齐玉露不可置信:“什么?”
“你要死了,你走的时候,我希望你明白。”潘晓武拉着她的手,带她来到露天的楼上,站在那里,寒风凛冽,月明星稀,太平镇连同未知的远方,都在尽收眼底。
“潘崇明不止一个家,不止一个女人,你那个当老师的妈,梁书娟,是被他气死的,不是病死的。”
“你再说一遍?”齐玉露瑟瑟发抖,牙关战栗,不是因为冷。
“我和我妈被他放在太平,就是怕被你那个老师妈发现,你当时一个人溜回太平,你以为潘崇明是为了找你?”
“他是来看我,我以为我就快有说得出的爸了,有个像样的家了。”
潘晓武望着远处,像舞台上的主角,一个人道着独角戏。
齐玉露捏住他的领子,吼得声嘶力竭,耗费所有的力气:“你骗我。”
潘晓武拿出一沓信,齐玉露飞快地拆开看,都是潘崇明写给一个叫孟娥的女人的情书。一个月五封,格外频繁。
“他出差的时候,都是来看我们,有他的钱,我和我妈过得都不错。”
齐玉露把信扬在空中,好大一场雪:“我不相信。”那个玉一般的男人开始有了裂缝,她的心跟着被剜掉一块儿,淋淋漓漓,不休地淌血。
“我和你,是一样的,我们都是为了恨活着的。”潘晓武将多年的秘密说出口,心中愈发平静起来。
“所以,你接近我,根本不是为了帮我,你是想借着我,干掉郭发,你一直在骗我的同情,欺骗我的感情,对吗?”齐玉露却向下看,下面,曾经死去一个叫杜楚楚的女孩,皓白的雪地里,好像隐隐有一个人形的鲜血,她抹了抹眼睛,又消失了。
潘晓武虔诚地说,他只是要说,别无所求:“不是,我是真的爱你。”
“爱?”耳熟,却万分陌生,齐玉露的脑子里回放着潘崇明的音容笑貌,那么干净的一个人,却有两个女人;那么聪明俊美的一个人,最后却被爆了头,丑陋不堪,陷入痴傻。
“对,就是爱,你以为你亲爹齐东野爱你?他可是要杀了你灭口!你以为郭发爱你,他是杀人犯,他毁了你和我的家!”
“爸爸或许没有死,只是去了很远的地方。”齐玉露说。
潘晓武笑中带泪,摇了摇头:“你和我说过,他那么个秃瓢,能到哪里去?什么都不记得了,人都傻了!冬天这么冷!他早就冻死了!”
齐玉露只觉得纷乱,一切都变得亦真亦假,她分不清爱和恨,就像分不清酱油和醋:“小武,你说,啥是真的?啥是假的?”
潘晓武蹲下来,抚摸齐玉露冰冷瘦削的脸,是蛊惑的口吻:“你要死了是真的,他该杀是真的,我爱你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