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陆渐遥
半个世纪过去了,纸张已经变得酥脆不堪,但字迹仍然清晰可辨。
我找到了第三排左起第五个名字,对应那个男人站的位置,印的名字正是“杨建华”。
一笔一画,毫无差错。誊写这份名单的人,明显年纪不小,还习惯用繁体字。
而这个名字的前方。
——“念尘”。
“原来是这个'尘'。”秦嘉守盯着这份名单看了良久,表情复杂地对我说,“你就是念尘。”
我完全懵了,翻出我的电子身份证看了两遍,不可置信地问老徐:“我怎么会叫念尘呢,我明明是伍玖啊?!”
老徐也很无辜,说:“你问我,我咋知道,我认识你的时候你就叫念尘,祖祖辈辈都这么叫你,只是你一直拖着没有办身份。后来喵喵要看病、上学,没有户口不成了,你托我想办法给他弄个户口,我说干脆你也一起办一个,当黑户终归不方便。也不知道你咋想的,好好的旧名字不要了。那天是五月九号,你随口就跟办户籍那人诌了个名儿,要不是我帮你修饰了一下,今天你身份证上就叫'五九',五九四十五那个五九。”
我呆住了,脑子里嗡嗡作响。
我忽然想通了很多事。
老杨三番五次认错人,他就诊包里的那只旧钢笔,搪瓷茶缸上残留的半个“尘”字。
命运早就给了我很多提示,只是我视而不见。
“可是……我并没有和他结婚,也没有给他生过孩子,对吧?整个80年代,我除了带喵喵出去看病,没有离开过这里。”我想起这最关键的一点。正是这一点,让我一开始以为,我跟老杨没有任何交集。
“没有,他爹妈一直不同意。当时他家里来了好几个人,几乎是把他绑回去的,闹得挺难看的……后来听说,他很快就相亲结婚了。”老徐怜悯地望着我,“唉,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你既然已经忘光了,就别刨根究底了,好好跟我太师祖公过日子。”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结束对话的,只记得匆匆地跟老徐告了辞,就逃也似的从武校跑了。
秦嘉守追上我:“伍玖,你要去哪儿?”
“随便去哪儿,只要不待在武校。”我苦笑着说,“老徐的孙子结婚,我总不能丧眉搭眼地在人跟前晃悠。多不吉利呀。”
“不要跑。”他动作很强硬,牵着我的手不松开,语气却极尽温柔,“不要跑,慢慢的。”
能去哪儿呢?这个城市已经不是我熟悉的城市了。除了临时的落脚点,我也无处可去。
我回到了招待所,整个下午都对着茶几上的三本日记发呆。
秦嘉守说的没错,我把日子过得稀里糊涂的。多年以后跟老杨重逢,他一个疑似老年痴呆的患者,还能断断续续地认出我来,我呢?完全不记得了。
我心里有很多疑问,连老徐都不知道答案的疑问,或许只有我跟老杨两个人之间才清楚。日记里有答案,可明显那个答案会让我不开心。
秦嘉守半蹲在我面前,抚着我的额头问:“你没事吧?”
我看见他担忧的眼神,觉得很对不起他。国庆这趟假期旅行,他瞒着李韵计划了那么久,先是让我自作主张改了行程,又捅出了这么一件破事,都叫我给毁了。
我勉强对他笑了笑:“给我半天时间缓缓,到晚上我就好了。晚上咱们一起出去吃夜宵,我知道有一家老字号,不知道还在不在——”
他没等我说完,便张开双臂把我搂进怀里:“你不要逞强了。”
我把头埋在他的胸口,觉得有点丢脸。
这么大把年纪了,还要他这个岁数不到我零头的人来安慰我。
“你没有想问的吗?”我闷闷地说。他连周进的飞醋都吃,这回我真遇上老相好了,他反倒不言语了。
“我想,抓心挠肺地想。”他说,“但是我更看不得你这么难受。我不知道当年老杨和你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只想让你知道,他放弃了,我不会。”
他的怀抱温暖而坚定,我突然就很委屈。
在迷雾中独自一个人走了很长很长的路,柳暗花明的时候,忽然有人来迎接我,对我说“辛苦了”的那种委屈。
“我打算把这几本日记全部翻阅一遍。”我狠了狠心,说,“我不要稀里糊涂地糊弄过去了。”
“那我再去开个房间,”秦嘉守把我平日里对隐私的捍卫记得很牢,“你一个人好好看。有事叫我。”
他起身就要下楼去找前台,我拽住他的手:“……你不要走。”
第80章
1980年正月。
徐庆元把棉帽子抱在怀里,踩着已经快没到腿肚子的积雪,嘎吱嘎吱地走到库房门前。
雪刚停,天阴沉沉的。大门虚掩着,唯一的一扇玻璃窗破了一块,拿报纸凑合糊上了,导致原本就不够的光线更加昏暗了一些。
一个女人一手拿着火钳,一手拿着手电筒,在成堆的麻袋和箩筐之间寻找着什么。
徐庆元敲了敲门,成功引起了她的注意,喜不自禁地朗声道:“念尘,快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
一束光柱朝他打来,把他头发上没来得及掸掉的几片雪花照得晶莹剔透的。
女声没好气地说:“你能给我带什么好东西?”
徐庆元说:“你不是老跟我抱怨,库房里耗子多吗。我急你所急,这不给你搞了个好东西!”
“什么叫替我急的,这库房里不都是你们要吃的东西?我又要管采买,又要管二十多张嘴,还成了我爱抱怨了。”念尘嘴上不饶人,全数怼了回去,“我就该眼不见为净,明天粥里掉几颗老鼠屎,给你们加加餐。”
徐庆元仍旧笑嘻嘻地说:“别生气嘛,来来来,过来看看。”
“早就跟你说了,把食堂和仓库好好翻修一下,耗子洞彻底堵死……有钱造礼堂,没钱整食堂,二十几号人用得着什么礼堂?”念尘叨叨地说着,但还是往徐庆元这边过来了。
徐庆元献宝似的捧出棉帽子,揭开两个棉耳朵,变戏法一样说:“我给你弄了个猫!”
棉帽子里睡着一个橘白相间的小奶猫,才一个拳头大,蜷缩成一团,肚皮一呼一吸地起伏。
念尘看看这个小奶猫,又看看徐庆元:“你没毛病吧?!人家都借个大猫捉耗子,你弄个这么小的猫?它甚至没有耗子大!”
她用火钳夹起刚找到的一个粘鼠板,上面粘着一只肥硕的耗子,正在吱吱叫着挣扎。果然看着比那个小猫壮实多了。
徐庆元说:“现在外头都在闹鼠灾,大猫行情可好呢,都要走了。这个小猫,我还是到处托人要来的。你别看它小,老猫已经教会它捉耗子了,不信你看。”
他把小奶猫提着后脖颈拎起来,放到粘鼠板的旁边,给它加油鼓劲:“快,快去咬它。”
小奶猫似乎没睡醒,摇摇晃晃地“喵~”了一声。
耗子挣扎得更加激烈,惨叫了几声,留下一块带血的毛皮,挣脱逃走了。
小奶猫并没有按照徐庆元期望中那样一个猛虎扑食追上去,“嘤”地炸了一身毛,反向窜到门背后躲了起来。
念尘大怒:“徐庆元,你能不能靠谱点!这就是你给我想的办法?!”
骂归骂,已经捉到的耗子不能再让它跑了。两个人合力,上蹿下跳地把挣脱的耗子又逮住了。
处理完大耗子,徐庆元从门背后拎出瑟瑟发抖的小奶猫,对念尘说:“娃还小嘛,给它个机会,再养两个月就会捉了。哪有猫不会捉耗子的,它就是太小了。”
猫捉耗子,似乎确实是天经地义的事。
念尘暂且相信了这个说法,把这只小奶猫留了下来。弄了个纸箱子,垫了条旧毛巾,放到自己的宿舍里。
也不知道小猫喜欢吃什么,她从食堂后厨弄了点鱼汤,拌上蒸熟的米糠端给它。小奶猫谨慎地用鼻子嗅来嗅去,半天不下口。
念尘就对着小猫说:“你知足吧,以前我们想吃米糠都吃不上呢。”
小猫似乎通人性,听到她这话,小心翼翼地舔了一口,然后一口接一口,把念尘端来的鱼汤拌米糠都吃完了,肚皮撑得滚圆滚圆的。
天气冷,半夜小猫从单薄的纸箱子里手脚并用地爬了出来,爬到了念尘的床上。
念尘在睡梦中感到有小动物从枕头上爬过,以为是猖獗的耗子,毛骨悚然地拉了灯,看到的却是小橘猫钻在她枕头底下、还没来得及藏进去的半个屁|股。
她又气又好笑,说:“别上来,睡你自己的窝去。”
她拉着小猫的后腿把它拔了出来,给它的纸箱子里又垫了一件旧衣服,然后用一个竹编的饭罩子把纸箱盖了起来。
小奶猫细声细气地喵喵叫,拿爪子划拉饭罩子,要从里面出来。
念尘说:“别叫了,要睡觉了。”
小奶猫还是一声接着一声地叫。
念尘威胁说:“再叫把你丢出去,扔到雪地里。”
当然不可能真丢出去,外面冰天雪地的,丢出去就是个死。
小奶猫还是叫,不知道那么小小的一团,怎么会有用不完的力气喵喵叫。
被吵得脑瓜疼,没办法,她只好把饭罩子挪开。小猫立刻爬了出来,三蹦两跳地爬回床上,踩来踩去,找了个棉絮最厚的地方窝好,这才不叫了。
念尘说:“半夜压死你哦。”
小奶猫挠了挠耳朵,尾巴整个收起来藏进肚子里,团得跟个毛茸茸的球一样圆,就不动了。
它真的好小一只,睡在八斤重的棉花被上,丝毫感觉不到重量。念尘怕真的不小心翻身压死了它,没敢睡踏实,一夜醒了好几次。
第二天一大早,小猫就蹲在她枕头上,玩她的头发。
念尘两个手指就把它提溜起来,气道:“你跟徐庆元是不是一伙的?大清早喊人起来上工?”
小猫被提着脖子一动不敢动,尾巴贴到肚子上,怯怯地叫:“喵~~~喵。”
念尘那股无名火就发不出来。
养了两三天,她发现小猫老是拿爪子挠耳朵附近,把那块毛都挠秃了。刚开始她还没当回事,又过了五六天,那块秃斑越来越大,像个年纪轻轻的斑秃大爷。
小奶猫有事没事就蹲在地上用爪子挠头,声音chuachua的。
又过了三四天,秃的地方越来越多,不止头,背上、四肢也一块一块地秃了。小奶猫自娘胎下来还没剪过指甲,锋利得像小刀,把自己挠得浑身都是一道一道的血痂子。
好好的一只小橘猫,变成了一块破抹布。
念尘觉得这样下去不行,把小猫装在买菜的塑料篮子里,搭着一天一趟的公共汽车去镇里的畜牧站找兽医。
兽医看了一眼就要赶她走:“别闹,我们看牛羊猪鸡的,小猫小狗不看。”
念尘恳求说:“给看看嘛,好歹是一条命。”
她软磨硬泡了很久,兽医才给开了一管药膏,说:“拿回去涂,别让它舔了,多晒太阳。”
念尘千恩万谢地拿了药膏走了。
回去的路上,她对小猫说:“你长大了要是不多逮几个耗子,对得起我吗?”
小奶猫趴在篮子里,乌溜溜的眼睛看着她:“喵……”
从此她没事就带着小猫去晒太阳,择菜的时候也把筐子和板凳搬到大松树底下去,小奶猫就放在身边。
她从戏文里得到启发,用硬纸板掏了个洞,涂完药就套在小奶猫的脖子上,跟起解的苏三似的。
她摘了个松塔给它玩,小猫咪得了什么宝贝一样,推来推去玩不腻。
武校的孩子们看着好玩,练功之余纷纷围上来看小猫,七嘴八舌地问:“鹿老师,它多大了呀?”“鹿老师,它叫什么名字?”“鹿老师,它吃面吗?”……
孩子们文化课底子弱,字认半边,一个两个都以为她名字里那个字是“鹿”。叫得多了,念尘也懒得一个个纠正了,将错就错应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