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多梨
向来及时行乐的千岱兰,花了一下午时间来刷那张卡、买带回去给麦姐、张静星的礼物;她发现商场里还有书店,进去问了店员,买了一套外研社出的《新概念英语》,还有朗文英语词典。
她在北京又住了三天,听了不低于三十遍的《北京欢迎你》。
第一天早起去天安门广场看升旗,然后去逛国家博物馆、故宫,最后去景山公园看日落;
第二天去逛颐和园、圆明园,然后逛清华和北大。
第三天去爬长城——
“不到长城非好汉,”千岱兰在酒店浴缸里泡着脚,一边小心翼翼地用针将脚趾上的水泡挑破,“但我是好女人,所以不一定非得爬长城。”
她还是穿着来时的运动鞋,adidasa的,一天走路步数太多,袜子磨得微微透明,脚趾和脚掌上也磨出了几个小水泡。
“我明天不爬长城了,”千岱兰说,“麦姐,我明天晚上的车票,凌晨到家,下午就能去店里上班。”
最后一天了呢。
好不容易来这一趟,火车八小时,更不要说车票钱了,千岱兰掰着手指数——怎么也要玩够本吧?
路上处处可见的五星红旗,穿文化衫的志愿者,千岱兰隔着玻璃橱窗看着里面的福娃玩偶,五个一套,一套要200块呢。
好贵。
可就是比批发市场上的精致好看,连身上的北京奥运会五环标志都是刺绣的。
但是它要200块。
好看。
200块。
好看好看。
200块200块。
……
千岱兰趴在玻璃窗前,眼巴巴地看了十分钟,心想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来北京了,她用力捏捏牛仔马裤里的钱包,终于狠下心,进了店。
五只小玩偶装在漂亮的大袋子里递来,售货员用轻松的语气说“欢迎下次光临”。
千岱兰没由来地想,可能不会再有“下次光临”了。
但这次光临是很快乐的。
和叶熙京的最后一次见面,她将叶洗砚给她的卡还给了叶熙京。
“我花了六百二十七块,”千岱兰说,“剩下的还是还给你哥吧。”
叶熙京说:“我哥送你了,你就拿着。”
“不要,”千岱兰认真地说,“我以后又不来了,拿着它也没用,便宜了商场。我还去问了,人家不给退钱。”
她心想,可惜极了。
怎么就不能给退呢?
她都暗示那个工作人员了,如果对方能帮她退掉卡里的钱,她就能给他五百元好处费。
可惜了。
工作人员说有监控。
怎么就有监控呢?唉。
这么短的时间,千岱兰也不好找专门收商城卡的人。
叶熙京这才接了卡,看千岱兰的眼神多了几分欣慰。
“我就知道,”他说,“我没看错人。”
千岱兰也觉得自己没有看错人。
叶熙京真的是个没经历过社会毒打的小富二代。
就此一别,闲话不多叙。千岱兰仍旧背着来时的双肩包,拎着一个大手提塑料袋,里面装着这几天买的礼物——往火车站进站口走。
彼时正是黄昏,北京火车站是个大站,人头攒动。人流量多,只有距离开车还有四小时的人才能检票进站候车,千岱兰背着双肩包,费力地拎着大手提塑料袋穿过广场,一路穿过团聚欢笑的家人,神神秘秘兜售手机手表的小贩,经过外墙沿下正展开军大衣铺好、慢慢躺下的人——
有人的车票是凌晨的,来得太早,进不了站。周遭的小旅馆又要三十多一晚,很多外出务工的人,都先在站外用军大衣或薄被褥凑合一晚,等到了能进站的时间,再进站候车。
有个上了年纪的女人,胡乱扎着头发,裹着掉了几层皮的皮革外套,行李都装在一个尿素袋子里。炒锅,被单,一套崭新的《十万个为什么》,把尿素袋子撑得鼓鼓囊囊,几处脱了线,细细长长的编织塑料线在空中荡啊荡。
脚边塑料瓶里的水空了,被晚风吹得咕咕噜噜跑。她迈开步子追,腿脚不好,走得慢——
千岱兰快跑几步,捡起塑料瓶子,递给她:“大姨。”
女人笑着说谢谢姑娘。
千岱兰笑着说客气啥呀,换只手拎沉沉的手提塑料袋,排着队往进站口挪。
进站之前,她转身回望北京的夕阳,被塑料袋提手勒红的手抬起,遮在眉间,看红彤彤夕阳如煮熟的洋柿子,晚霞沸腾如火烧滚汤。
坐上火车后,千岱兰将下铺让给一个带孩子的女人,刚将行李放到中铺上,就看到手机里多了一条短信。
「岱兰,你好,我是熙京的哥哥,叶洗砚。如果你有继续上学的打算,可以联系我。」
千岱兰愣了一下,额前被汗水打湿的发,松了一缕下来,戳了戳她的眼睫毛。
已经是晚上八点,绿皮火车的玻璃窗外一片漆黑,只有站台上暖黄的灯供照明。她站在中铺前,原属于她的下铺,半坐着用奶瓶喂孩子的母亲。
热腾腾的泡面,拆开的泡椒鸡爪,黄瓜掰开的清香,铺位上被褥的冷凉味……
“啤酒饮料矿泉水,瓜子花生方便面;前面大哥你让一让哎,这里还有哈尔滨大红肠……”列车员推着小推车,从千岱兰旁边经过,特意停下,问,“姑娘,来一袋不?”
“不了,谢谢。”
……
月色如霜。
巨大的玻璃落地窗外,银杏树枝叶繁茂。
叶洗砚刚泡完澡,穿着浴袍出来,看到千岱兰的短信回复。
[洗砚哥,你好,非常感谢你主动提出帮助,但我暂时不想继续读书,对不起,谢谢你。祝身体健康万事如意阖家欢乐事业蒸蒸日上!]
意料之中的回答,叶洗砚仍觉有些可惜。
他放下手机,心中清楚,他们今后大约不会再见面了。
无论如何,叶洗砚都未想过,他和千岱兰的第二次正式见面,是在他的床上。
作者有话说:
啊啊啊啊不好意思!更新晚了!!!
下一章,就是第二次正式见面!!!!等我努力!!!
本章掉落200个小红包包!!!
第4章 走错房,上错床
“往里走往里走哎,拿货的往里走哎,别搁那门口堵着,挡着后面大姐的道儿了。”
“身上这是爆款小狗貂毛,欧洲的设计师款,市场上就咱们一家有哈,上身效果贼洋气、贼显身型,实话说啊,全沈阳你找不到第二家卖这个的,保准拿回去好卖——”
狭窄挤兀的五爱市场二楼,一间小小房间,墙上挂满衣服,靠墙边缘的货架上同样摆满,中间一个柜台,周围歪七歪八地堆着塑料袋、打包纸箱,塑料绳,千岱兰站在柜台前的塑料高脚凳上,掀开外套,展示着里面的衣服,声音脆响:“还有我里面这件,韩国爆款货,小南韩丝的,弹性大不起球不掉色。穿大衣里面,下面搭个毛呢裙,又洋气又好看——翠姐,你说啥?”
人太多,她俯下身,终于听清翠姐问的话。
翠姐问:“这小南韩丝咋拿啊?”
“单色五拼色十,不限尺码,”千岱兰边说边弯腰,都不用细看,手一捞,精准无误地从脚下塑料筐里摸出合适的衣服,展开,给翠姐看,“摸摸,这料子可舒服了,一件才二十,正宗韩国货,我特意去青岛港口接的货,从首尔船运过来的;我身上这件是黑色,还有鸢尾蓝和含羞草黄,都是现在最流行的色。翠姐呀,你每次拿货风格都稳重,那就拿我身上这件黑色。追新潮、店里面客人年轻小姑娘多的,就选鸢尾蓝和含羞草黄……行,翠姐,两件S五件M三件L,都要黑色的,是吧?”
核实完毕,千岱兰起身,叫:“静星,都记下了吗?翠姐要的货。”
张静星拿着贴满粉红水钻的银色计算器挤过来,另一只手捏着笔记本和笔,算翠姐的货款。
门口,老板麦姐双手插裤,高跟鞋跟哐哐剁地板,扯着嗓子喊:“……两件?两件拿不了,我们家就没有两件能拿的,能拿就拿嗷,不能拿赶紧走,别搁我家门口挡着——别乱撩帘子,撩坏了你赔啊?”
忙忙碌碌到中午,饭也没时间吃,一间小档口,仨人一人几口饼干对付过去;正是八月底,批发市场刚上第一批秋装,整个五爱市场,麦姐的档口最红火,人最多。真是人挤人挤人,从早上九点到晚上七点,忙得没处落脚。
到了七点半,千岱兰才歇下来,嗓子干得要冒火。
张静星和麦姐核对着算账,她脱了外套,一边对着小风扇猛吹,一边用劈开、还带毛刺的一次性筷子吃土豆粉。
店老板和麦姐熟,每次麦姐都打电话找他订粉,他头一个做好了给送过来。
给她们的粉里,每一份都多个鹌鹑蛋。
“今天翠姐拿的那几件小衫卖断了货了,”千岱兰说,“就我身上今天穿的这个,太好卖了;麦姐,您再订点呗——别订多了,我估摸着,再来两百多件就够了,后面就没这么好卖了。”
“哎,你眼光还真毒辣,上次说这个好卖,要多拿点,我没舍得,”麦姐说,“就拿了小三百件,还真的是,没两天就空了。不过也没事,广州的宜姐老交情了,再订还是原来的价,十块钱一件,就是得晚几天才到。”
千岱兰边吃边核对,嘴巴一刻也不清闲。
浸了热油酸醋的小油菜,白白胖胖的豆芽,一筷子戳中鹌鹑蛋,千岱兰坐在“同行免进、面斥不雅”“谢绝还价”“五件起拿,恕不零售”的贴纸下面,淌着汗吃粉。
满屋子布料特有的沉闷发涩味道中,清完了货,她才对麦姐说:“干完这个月,我就不干了。”
“啥?”
麦姐被这个消息砸得懵了一下,问:“你想干啥?”
千岱兰用沾了鹌鹑蛋黄的一次性筷子,坚定不移地夹住鱼豆腐:“去北京。”
“哎呦,听姐一句劝吧;男人靠不住,有钱的男人更靠不住,你那个男朋友长得确实不错,细皮嫩肉的,蚊子落他脸上都打滑劈叉;可男人这么嫩了有什么用啊?不当吃不当穿,撞个豆腐都得骨折——别说靠不靠得住了,他自己都立不起来。别去北京了,”麦姐走过来,语重心长地对她说,“北京到底有什么好啊?”
“我也不知道,”千岱兰困惑地叹了口气,“你说什么好吧,我也说不上来,就是觉得热闹。”
麦姐说:“你要有钱,哪哪都热闹,大粪坑都能建成小冰岛。”
说完后,看千岱兰满脸迷茫,又放低声音:“忘了哈?早先在咱们隔壁干的那个,你凤姐?三天五头地和客人吵架,一个月和客人骂了三十八次干了二十次仗进了十九次局子。以前她生意多红火啊,咱静星偷偷往她发财竹里倒热水都没干倒她——去年年初,信了男人的话,回家结婚生娃去了。前些日子我在负一楼看见她了,啧啧啧,抱着个娃,在那儿挑打折睡衣,为了一块钱吵了大半个小时——她那店要好好开着,至于这样不?你说?”
千岱兰说:“我去北京,也不单单是为了熙京;当然了,麦姐,我在你这过得也挺开心,就是觉得吧……一眼望到头。你说赚钱吧,也没少挣,这两年你都挺关照我的,我也知道。可就是……不甘心。”
张静星安安静静地算账,贴粉色水钻的计算器按得劈劈啪啪响。右上角铁架子上,大头小电视放着《仙剑奇侠传三》,音乐悲壮,蓝色的龙葵变红,推开景天和雪见,义无反顾地跳进了铸剑炉。
一只大飞蛾子扑啦啦撞到灯罩子上,被烫得浑身哆嗦,狭窄的小房间里落下一层抖抖嗖嗖的黑影,从千岱兰脸上扫过去,又扫回来。
麦姐看到千岱兰乱糟糟发丝下明亮的眼。
“上次去北京,我就想,发财的人那么多,怎么就不能再有我一个,”千岱兰说,“您听着也别笑话我——我想挣大钱,也想出去闯荡闯荡。以前我不敢乱跑,是因为我妈的病,她动手术后就好多了;两年前入了城镇医保后,她吃的药也都在医保名单上,能给报销不少,我这些年攒的钱,留给她开药,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