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多梨
叶洗砚看着千岱兰扎起的高马尾,天气太热,她又穿长裤,脖颈后一层密密细细的汗水,几缕头发也贴在上面。
她似乎很容易出汗。
流泪,流汗,流……都这样,源源不断。
“有些时候,”叶洗砚说,“对你不算隐私。”
千岱兰站定,侧身看他一眼。
这边有绿树遮阴,阳光稀薄,朱槿花开得也不如适才无遮挡区的地方厚;但,纵使阳光稀薄、有大树争肥,怒放的朱槿花仍旧红如火,赤赤热热。
叶洗砚感觉千岱兰想对自己说些什么。
她今天频频欲言又止。
他给予了充足的耐心,等她说出想藏起的秘密。
“……这三十万,我拿着不踏实,”千岱兰说,“因为我不是到了没这三十万就吃不上饭、活不下去、什么都干不了的地步。”
叶洗砚说:“如果到了那个地步,我希望你能接受的,不止是这三十万。”
“不,不,”千岱兰说,“就是吧,肯定还会有其他家庭困难的人更需要帮助,那些住在山上的姑娘呢,那些交不起学费被迫要辍学的女孩子呢?那些贫困山区里——上课都要走山路走木桥的孩子们呢?哥哥的这三十万,对我来说是锦上添花,但我更希望,哥哥如果有捐赠意向的话,先去雪中送炭。”
叶洗砚看着她:“这不冲突。”
“但我很冲突,”千岱兰坦言,“我试过去接受,但发现不知道为什么,我没办法忍受……怎么说呢,它还是让我感觉到很羞愧,很内疚。”
叶洗砚皱眉。
“因为这笔钱,那天晚上,梁亦桢用’金屋藏娇’这个词的时候,我都没能骂回去,理不直气也不壮的,”千岱兰将这个银行卡双手递给他,恳切,“就当是为了我的尊严和良心,也把它拿回去,好吗?”
叶洗砚慢慢地叹口气:“……你啊。”
他最终还是拿走那张银行卡。
“这么倔,”叶洗砚垂眼,“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倔?”
“现在你发现也不迟,”千岱兰长舒一口气,她笑,虎牙小尖尖,直起身体,“现在我终于能直起腰和你讲话了。”
“学习呢?”叶洗砚问,“最近学业如何?我看你已经开始在做高考冲刺的模拟试卷——沈阳的高一就开始训练高考卷么?”
“嗯,是我自己多订了一份高三学生的,想挑战挑战,”千岱兰匆匆转移话题,“对了,哥哥,我爸妈用之前的攒的钱,在学校附近开了个小店……现在生意还挺不错,所以哥哥也不用太担心我的经济状况。”
叶洗砚笑:“那是我多想了,抱歉,我不该自以为是地认为你需要这笔资助,还让你这样为难。”
“没有没有,”千岱兰最终还是没能把真相说出口,她摆手,“我知道……但世事难料。”
她非常挣扎,不知道要不要告诉叶洗砚——不然还是算了,反正下一年六月她就要高考——考好了再告诉他吧。
否则,考差劲了呢?
她还是不希望叶洗砚认为她太“急功近利”。
叶洗砚瞧千岱兰困扰,微微一顿。
“小小年纪,怎么这么惆怅?”他不动声色,观察她,“虽然现在不算早,但正常情况下,高中生恋爱仍旧算早恋……知道吗?”
千岱兰一分神,没听清,恍然回过神,只点头。
“知道,知道。”
其实她乱到没注意叶洗砚在讲什么。
眨眼,约定好的“离圳日”到了。
叶洗砚让千岱兰留下地址,他说有些书要送给她,书本太重,不如寄过去。
千岱兰写下了店铺地址。
这次离开,依然是杨全送她去机场,千岱兰以“不方便停车、不希望太麻烦他们”为由,拒绝二人送她进候机大厅。
千岱兰背着双肩包,若无其事地进了玻璃门,蹲在角落里,熬过了十分钟,确定外面没人后,才伸出脑袋,左看看右看看,谨慎地离开。
工作人员以为她走错了地,指:“小姑娘,这里,从这里进去值机——”
“谢啦,”千岱兰冲他灿烂一笑,“不好意思呀,我看错时间了,bye~”
她离开候机厅,去找机场大巴,转公交,一路跌跌撞撞,终于到了南油批发市场。
千岱兰在附近找了家小旅馆,开了一间窄窄的小房子,住两晚。
住上两晚,逛齐了这边的店,摸清底后,买了货,加上那些卖货人的联系方式……最后一天,她就直奔深圳火车站,晚上在火车站附近住一天,第二天上午坐火车回家。
机票还是太贵了。
千岱兰想。
她进入宾馆小小的房间中,地面潮湿得像是积了一层水,又窄又小又闷,千岱兰打开窗户,发现外面一株火红的朱槿花开得热烈,日头下耀眼的红,红到好似能刺破这小旅馆的阴暗。
看。
无论什么环境,都不耽误朱槿开花。
……
叶洗砚一直在公司。
晚八点,他回家,听到杨全说,订的书和高价购买的试卷、资料都已经到了。
是各种各样的试卷和教材,包括曾被选为辽宁高考命题组的老师著作,及辽宁一些省重点高中内部出的试卷和学习材料。
打包后,直接寄给千岱兰。
叶洗砚俯身手写她的收货地址,辽宁省沈阳市……
写到最后“红服装店”时,叶洗砚微微皱眉。
——千岱兰可没有告诉他,她父母开的小店,竟然是一家服装店。
——在这个时候忽然间说来深圳,深圳有什么?
——深圳和沈阳一南一北,距离这样远,十一假期珍贵,她为什么大费周章过来,只在这里住短短三天?
——他不会如叶熙京那样自恋,不会自恋到以为千岱兰这样折腾只是想见他一面。
服装……深圳……短短三天……
忽然间,叶洗砚放下笔:“杨全。”
杨全在门外电梯厅中奋斗,努力用厚厚的泡沫和气泡包装袋,来打包那个用彩钻贴成“千岱兰”的接机牌。
听到老板的声音,他探头,头发上还有细小的、雪白泡沫球球,眼镜上也吸了唧唧歪歪小球球:“怎么了,洗砚哥?”
“杨全,”叶洗砚沉着脸,说,“今天上午,你究竟有没有亲眼看到岱兰去值机?”
作者有话说:
很多00或者05后的宝宝妹妹们,可能不知道什么是格子铺。
我小学初中时候特别爱逛,一个店里好几个货架,每个架子上的格子里都摆满了不同的东西,小首饰啦,针钩的小东西,文具,追星的卡片……等等。
格子铺相当于一种寄售的中介,卖家可以租赁一个格子,把东西放在这里代售。
但读高中的时候,好多格子铺都渐渐消失不见了。
千岱兰现在还是二十多岁出头的小姑娘呢。
她不是完美无缺的人设,所以我允许她迷茫,允许她徘徊,也允许她“犯错”。
人生的容错率其实没我们想象中那么低,人都会犯错的呀,除了生死,没有什么是会搞砸人生的大事。
所以我其实不太喜欢高中打鸡血时一些’只要学不死,就往死里学’之类的标语,也不喜欢“高考决定人生”之类的话,高考很重要,但也并不真的能决定人生。
这么说吧,我读的高中后期实行高压政策,年年都有学生跳楼,那种压抑又痛苦的氛围,我现在想起来还会很难过,因为我读高中时,也会被学业压到喘不动气、失眠、焦虑、脱发、神经性的胃痛、吃不下东西、持续呕吐……
人生没有那么多决定局。高考失利还可以复读,也有一个高中校友,普通专科升二本、再考研到北大哲学系,被老师当例子教育我们。
永远不放弃对向上的渴望,我觉得这才是“决定局”。
很多时候,回头看,发现那个时候我们把对某些东西的恐惧放大了。
当然,我不是在指责高中时的我怯懦,我只是觉得那个时候的自己很可怜。
就像现在的岱兰,她才二十岁呀,她见过一些世面经历过社会很多事,可她毕竟才二十岁呀。
二十岁的年纪,怎么能将所有事情都做到完美得令所有人满意呢?我相信,她之后也不会为今天的选择而后悔,因为她是千岱兰。
因为“我坚信,我就是天选之女。目前为止,我所经历的一切,无论好的坏的,都是我成功之前必须经历的考验;只要是我选择的,就是正确的;只要我认为正确的,就是对的。”
第33章 火车站
深圳的夜晚又在下雨。
南方的雨水比北方多,空气湿润到人似乎也能长出鳃鳍,从旋转玻璃门离开时,叶洗砚感受到外界的风裹挟着细润的雨袭了一身。
叶洗砚在杭州读的中学,寒暑假就住在姥爷的老宅里,老宅所属的村落已经被纳入西湖景区中,空气清新,也安静,适合休养。姥爷叶素华原姓姚,起初是个茶农,祖祖辈辈都种茶田;生于上海、家境优渥的叶玲丽小姐高中刚毕业,响应上山下乡的号召,来到西湖畔做支教老师,就住在叶素华所在的村落,一来二去,她看中了叶素华的机灵头脑和身强力壮。
这番并不对等的感情自然遭到强烈反对,叶玲丽家中富裕,父母弟弟早已在七年前移居香港,只有她和奶妈、一个哥哥因意外留下。
叶玲丽是家中唯一的女儿,也是性格最倔强的一个,执意要同心上人结为夫妻,哥哥疼她,也没有办法,只要求姚素华改姓叶,要求他入赘。
待到改革开放时期,叶素华的经商头脑令他做了“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毅然带妻女奔赴上海经商。再加上香港那边岳丈家的助力,他赚得盆满钵满,兑现了当初的诺言。
叶玲丽生育孩子痛苦,叶素华不忍妻子再度受难,膝下只有叶简荷一个女儿;而叶简荷自生下叶洗砚后,就同丈夫叶平西感情破裂,之后也不愿再生育。
作为唯一的孩子,叶素华待叶洗砚如金疙瘩一样。积累到如今,早已聘请专业的金融公司打理财产,他也早早放权给叶简荷女士,亲力亲为地教叶洗砚练字学画,督促着一同跑步散步,常常是从梅坞问茶跑到灵隐寺,或从云栖竹径前往法喜寺。
北京的雨凌烈冰冷,杭州的雨潮润温和,而深圳的雨湿热粘稠,诡谲多变,像皮肤上永远裹了一层洗不净的膜,凝重,湿漉漉地透不过气。
杨全的消息也令叶洗砚透不过气。
他看到千岱兰进候机厅的玻璃大门后就离开了——后面的车一直按喇叭催促,那个地方有工作人员指挥交通,杨全也不便停留太久。
至于为什么没有去停车场,则是千岱兰要求,她说那样太麻烦了。
“麻烦就不送了?”叶洗砚问杨全,“她第一次来深圳机场,在里面迷路了怎么办?”
杨全忙不迭地撑起大黑伞:“应该还有工作人员。”
叶洗砚问:“万一她遇到人贩子怎么办?”
杨全高高举起伞,跟在他身后,快走几步:“岱兰已经二十岁了,应该不会有人贩子去拐卖一个二十岁的女孩……吧?”
叶洗砚冷冷看他:“这种事还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