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多梨
“说得很不错,”他欣赏,“看来是我错——”
“不过,”千岱兰打断他,笑盈盈,手托腮,看着叶洗砚,诱哄,“只要哥哥愿意在合同上让步,我会立刻承认还是我的错——毕竟哥哥见多识广,而我只能算是’见多识厂’。”
话音刚落,叶洗砚忽然伸出左手,撩起她遮盖脸上瘀血痕迹的头发,指腹轻轻触碰她盖上的厚厚遮瑕。
这一系列动作毫无预兆,千岱兰猝不及防被他摸了脸,脑袋里还想着怎么骗着他赶紧把新合同敲定、签署,一动不动,只任由着他的指腹轻柔处碰她未好的伤疤。
“怎么弄伤的?”叶洗砚问,“谁欺负你了?”
“没有,”千岱兰轻松地说,她发现自己现在心态完全变了,不再像之前那样,故意把被玻璃渣弄伤的脚给他看,她甚至不想多提这件事,轻描淡写,“我自己洗脸时搓伤的。”
“说谎,”叶洗砚微微皱眉,指腹离开她的脸颊,因为他觉察到,现在轻轻的触碰都会让她下意识地打寒颤——还在痛,他收回手,已经根据伤痕形状确定它的来源,“有人掐了你——殷慎言?”
“他一直在上海,怎么可能,”千岱兰完全想不到叶洗砚会猜殷慎言,她说,“别问了,哥哥。人生哪有一路顺遂的,总免不了吃屎的时候,既然吃都吃了,就别再细嚼。”
她绝不会反复回忆那天被殴打的耻辱,甚至将它暂时地悬起来;在确定切实的报复手段、找到复仇机会之前,所有的反刍都是一种自我内耗的伤害。
千岱兰要做的事情太多太多了,她必须保护自己的精神内核不被内耗所折磨。
文雅礼貌的叶洗砚再一次被她的精妙比喻震撼到。
隔了两秒钟,他才微笑:“你的形容非常剑走偏锋。”
这个晚上,叶洗砚察觉自己再度见证了她的成长。
一株幼苗,已经成长为茁壮小树,她的根茎虽然生长得缓慢,但坚韧结实,深深植入土地中,纵使过程中被碎石坚岩所伤,仍不会停下向更深处探索的根芽。
不需要做攀附在大树上的藤蔓,也无需庇佑,她自己在野蛮中生长,独立地去探索可供自身发展的水源。
这本是一件好事。
之前的她还会故意用脚伤来祈求他的帮助,而现在,她的脸被人掐成这样,却在见他时上厚厚的粉底、用卷发遮挡住。
不知什么仇恨,对方也能下得去这种手。
叶洗砚缓声问:“不想让对方比你更疼?”
“想,我是身上疼,但我想让她心理上更疼,”千岱兰说,“不过,哥哥,你不用帮我,授之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以后我肯定会面临更多的问题,难道要样样都找你帮忙?我有自己的方法。”
叶洗砚问:“什么办法?”
千岱兰笑了。
她将添加了让利条款的新合同抽出,推到叶洗砚面前。
“那哥哥就先和我签了这份合同,”千岱兰笑眯眯,无赖似的,“只要哥哥签了,我就立马告诉你,我打算报仇的手段。”
叶洗砚看了那合同一眼,身体未动,也没有要签的意思。
“明天,我会和你一同去服装厂那边看看,”他说,“想要我让利,你需要让我看看你的诚心。”
千岱兰起身,双手撑在桌面上,向他倾身,撒娇:“难道我现在连夜赶来,也不算诚心吗?”
说这些话时,她离叶洗砚很近,额头几乎要触到他的发。
叶洗砚嗅见千岱兰发间淡淡的香味,干净,温柔,恬淡,是洗护产品特有的凌烈香,他意识到,千岱兰来之前刚洗过头发——不,是洗过澡,皮肤上是身体乳和她自身散发的淡淡体香,像清水里泡着的新鲜小茉莉。
他仍是微笑,只是喉结细微地、隐忍地颤动了下。
“我还特意打了专车呢,光高速费就花了五十多,”千岱兰压低声音,委屈地说,“晚上打车这么危险,为了你,我也肯干了——哥哥?”
叶洗砚抬手,左手捧住她右边完好的脸,仔细看她的眼。
他微笑着问:“你知不知道,这么晚,和一个和你有过肌肤之亲的男人单独谈事情,还这样撒娇……也很危险?”
千岱兰只眨一下左眼:“那哥哥知不知道,这么晚,和一个睡过你的女人单独谈事情,还这样捧着她的脸——更加危险?”
叶洗砚笑容不变:“什么危险?我不懂,可以教我吗?”
他微微仰脸,右脸颊的小酒窝浅浅。
千岱兰认定它一定藏了什么烈酒,怎么只看一眼,她就有些晕晕乎乎。
生理性的吸引超过千岱兰的设想,她更深地倾身,感受到他的呼吸,她的咽喉越来越干,嘴唇也发干,干到想要寻求一份能滋润她的处所——
她在此刻燃起了吻他的冲动。
好奇怪。
与人博弈本来该是件费脑子的苦差事,可千岱兰总能在和他周旋时产生一种隐秘又刺激的星欲。它们总是不合时宜地产生,又要令她大脑和身体发起高烧。
寂静又难耐的宽大套房中,千岱兰的唇悄然蹭过他高挺的鼻尖——
叶洗砚的右手中指轻轻贴在千岱兰的唇上。
她尝到遮瑕膏和粉底混合在一起的特殊化合物味道,它们来自他刚刚轻柔抚摸过的、她受伤的右脸颊。
“千老板,”叶洗砚眼神清明地看着她,“我们的合同还没谈完。”
第47章 言传身教
千老板。
以前,千岱兰感觉“老板”这个称呼有点土土的,还是那种质朴的土,尤其是看过《人在囧途》后,里面讨债的牛奶工每叫一次“老板”,在千岱兰心中,这个称呼就屡次土上加土。
但叶洗砚这样称呼她的时候,千岱兰反倒觉得不那么土了——老板耶,老板,她现在也是个小老板了。
土怎么了,有钱。
她也没想到,还有用这个称呼来调情的一天。
叶洗砚说:“把新打印的合同留一份,我好好看一看,明天我们去即墨参观你属意的服装厂——明天晚上,我会重新给你答复。”
他这样神色自若地说着,想挪开捂住她唇的手指,谁知千岱兰俯身更深,张口,咬住他指尖,含了一下。
指腹感受到她下牙上微微的、不平整的痕迹,像被小银鱼含住,暖热的舌尖自下而上地舔了下他的指腹,暖热润滑,违背主人意愿的颤抖。
他垂眼,中指修剪得宜的指甲顶开她上牙——也或许是她主动松开,千岱兰如溪流中的小鱼般灵活游走。
唯独指腹残留着她口腔的温度。
“你流汗了,哥哥,很热吗?”千岱兰笑眯眯,她俯身,拿起桌上的合同,轻轻晃一晃,“那,明天见?”
叶洗砚问:“你晚上住在哪儿?”
他语气仍是镇定的,从容不迫地坐在原地,只侧着上半身看她,骨节分明的大手搭在胡桃木椅子的扶手上。
千岱兰可以看到他右耳朵尖尖上的一点红。
“这是千老板自己的事情,”千岱兰微笑,仍微微抬着下巴,“你明天一定会让步。”
笃定的语气。
就像在说“你明天一定会输”。
她从容不迫地下了楼,去前台开房间,订最基础的大床房,看不到海景也没有阳台,此刻已近晚上七点钟,当日房价不仅降了几百元,服务员还免费给千岱兰升到了海景套房,附赠早餐和行政酒廊。
千岱兰微笑着谢过她。
回到房间后,先给前台打电话,请他们送上来一次性的浴缸套和浴盐等用品,等待途中,千岱兰接了老师的电话——是她付过一部分学杂费的中学,高考填报志愿需要知道学校的代码,而中学会统一征订有所有学校代码的书籍,千岱兰订了一本,现在到货,老师通知她去领。
她重新打电话给妈妈周芸,告诉妈妈领书的时间和地点,然后又问妈妈——
想不想搬家?
周芸有点惊讶:“搬家?搬到哪里去?”
“青岛,或者杭州,”千岱兰说,“等我再看看,啊?”
周芸说好。
她的性格就像苦情剧中的女主角,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会无理由地顺从着唯一的孩子。
千岱兰叮嘱妈妈记得吃药记得按时体检,这个电话结束后,她想了半天,最终还是没给麦神奇打电话。
“熟人”……
其实也算不上什么。
她和麦姐感情好,可和麦神奇的感情,还不至于到这个份上。
明天刚好,还可以借这个理由来杀一杀价。
以前,大家接受信息的途径不够多,消息流通不够广,再加上政府个别人员的懒政和耍官腔,长辈们都喜欢搞些“人情世故”,一件芝麻绿豆大小的事,也得先请人吃饭,带礼物托人办事,人情还来还去,感情见不得多么深厚,“熟人”倒是中饱了不少私囊。
千军以前就信奉熟人好办事,买手机要去熟人开的店,蔬菜水果也是优先照顾亲戚生意,直到千岱兰明晃晃地把杀熟证据甩在他脸上——同样的手机,熟人卖给他五百,卖给其他人三百五;同样的蔬菜水果,亲戚给他们的秤偷偷动手脚,赌他们回去不会重新秤。
再加上后期周芸生病,为了治病筹钱,周围的熟人和亲戚基本全断了联系,只有几个从小一块长大的朋友凑钱来接济——千军这才晃过神,意识到那些所谓的“人情世故”,经不起丝毫的风吹雨打。
现在也是。
千军给周芸端来一盆洗脚水,热气腾腾,周芸慢慢地将两只脚浸进去,问千军。
“你说,”她问,“小树那孩子还没结婚,是不是看上咱们家红红了?”
千军把一个四条腿的小木板凳放倒,屁股坐在板凳面的侧面上,俩手插进盆里,撩起热水,低头慢慢地揉媳妇冰凉的脚——周芸的肺部动过一次手术后,气血流通慢了不少,大夏天的也是手脚冰冷。
他不抬头:“指定是,不然怎么见天儿地给咱俩打电话?以前,咱俩是帮了那孩子一把,可到底也只是顺手的手,不至于真把咱们当亲爹妈。”
“就是比咱们红红大出这么一截……”周芸说,“人倒是挺好,实诚,也会说话,工作也体面。上次我提了一嘴腰疼,小树就立马给我买了个按摩仪,串门的老田说了,别看它不大,好几千一个呢!”
千军低着头,有点喜,也有点愁。
喜的是小树——殷慎言是他们眼皮子底下长大的,知根知底;这孩子可怜,小小的,妈妈离了婚,不要他;他爸爸又是个烂酒鬼,晴天下雨,有事没事打孩子,小树七八岁的时候,冬天,大冷天,一整个冬天,只有一件亲戚家接济的旧棉服;铁岭的冬天,下午四点天就黑透了,冻得狗都不愿意在外面走,小树就被他爸指挥着去店里买酒,小小瘦瘦的身子,拎着酒踉跄着往回走,千军遇见了都觉得可怜,顺手帮他拎回家。
路上,小树不小心滑倒,没成想冻硬实的雪里有根树杈子,把他棉服划破了好大一个口子;刚进家门,他爹看到破的棉服,气得拿书往他脸上砸,砸得他鼻血哗地流下。
那个时候,周芸刚怀孕,千军快要做爸爸,哪里能看得下去这样糟蹋孩子?当即喝止住这种家暴行为,把一脸血的小树领回家。
周芸张罗着给小树洗脸,擦脸,止鼻血,帮他把棉袄破掉的地方重新补好,还绣了朵松树,让他晚上在这里睡一晚——等明天,他爸爸气消了,再给送回去。
等夜里,小树脱了鞋,千军更心疼了,小孩子,十个脚趾头没一个好的,全是冻疮叠冻疮,有的和袜子黏在一起,脱下袜子时,冻疮流水流血,让一个大人心疼得唉唉叹气。
他很懂事,吃完饭一定要自己刷碗刷筷子,还将耳朵贴在周芸肚子上听,问是弟弟还是妹妹?
那时候千军和周芸已经托关系,偷偷地照过了,说是一个小妹妹,小树艳羡地用手轻轻摸摸周芸的肚子——那时候的小千岱兰,在妈妈的肚子里踢了一脚,吓得小树又缩回手。
……
殷慎言的爹不像话,但幸好死得早,之后,如果和岱兰真成了,虽然说上面没有长辈帮衬,但殷慎言自己争气,学习成绩好,清华的学生,现在工资也高——也不用担心岱兰会被他长辈欺负;之前岱兰也喜欢他,前几天天天追在他后面,没大没小地喊小树小树你来我家吃饭吗——
愁的是现在岱兰似乎没那么喜欢他了。
而且。